第64章

  冰冷的海風扑打在史賓的臉上。他已經在月港等船引等了將近一個月,但月港的官吏還是沒有絲毫要簽發船引的動靜。


  這是在等自己送錢上門嗎?

  史賓轉了轉手上銀質的扳指,望著不遠處隨著風浪而起伏的海面出神。到月港這些日子,他很少看見有船從月港拿了船引出海的。許多人都同他一般,苦苦等著船引下發。有一些等不了的,自行離開。


  海利頗豐,他們做慣了的,是不會輕易放手的。想來,當是去旁的地方自行出海了。


  每離開一個人,史賓就會在心裡默默地計算著朝廷又失了多少的稅賦。


  隨著天氣轉暖,離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留在月港等待的人寥寥無幾。就在眾人失去信心的時候,月港的官吏將所有的船引一次性全都給發了下來。


  一直等待著的海商又驚又喜,紛紛向彼此打聽,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是有人門路通天,告到了漳州知府那處?可上漳州城裡轉一圈,他們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的事。


  不過有船引到手,總歸是好事。海商們紛紛起航,離開月港,自行去做買賣。


  史賓是第一個走的。比起不明就裡的海商而言,他,和同行之人,心裡比漳州知府更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六年一度的京察於三月開始了。京察,為京官考察,自弘治十七年起每六年一次,在巳、亥年舉行。今年是癸巳年,所以也被稱為癸巳京察。


  京察亦被稱為大計,為與考察外官的外計區別,又稱為內計。考察期間,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需上疏自陳,由天子決定去留。五品以下,由吏部負責考察。大計之後,還有拾遺,由科道言官來合議糾核「居官有遺行者」,不少官員都是在拾遺上最終被扳下去的。


  史賓是在內廷待過的人,沒有人會比他更明白京察意味著什麼。每次京察,京中朝臣都以匿名訪單徇私毀譽,同時內閣也會包庇受到處分的官員,破壞考察。如嘉靖年間,在首輔嚴嵩的庇護下,因京察而降職處分的趙文華、彭澤等人最終復職。


  六年來積累的各種恩怨,都會在京察時暴露出來,各人之間勢如水火。為了自保,朝臣們不得不各自抱團取暖,到了最後,就結援成了同黨。


  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上位新的首輔。


  「那麼,今歲的京察,就交由吏部尚書孫卿主持,左都御史李卿,吏部考功郎中趙卿襄助。」朱翊鈞抬眼看了看底下心思各異的朝臣,「如何?」


  申時行頭一個投了贊成票。其餘大學士們也紛紛附議。事兒就這麼定下了。


  萬曆二十一年,二月,驚蟄方過,春分將至。癸巳京察正式拉開序幕。


  這次京察的始末,朱常漵心中一清二楚。他知道,這是日後無盡黨爭的開端。可作為一個皇子,無權無勢,更無銀錢打動人心,朱常漵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能做些什麼,只能靜待局面發展。


  癸巳京察,明面上是京官言行和職責施行的考察,實際上是內閣與吏部之間的爭鬥。


  自萬曆十八年,戶部尚書宋纁接替年老歸鄉的楊巍執掌吏部后,一心想將吏部的銓選之權從內閣重新奪回。他有此心,一則,內閣在大明朝建立初期,太|祖皇帝本就定下的乃是票擬批答的權利,襄助天子,並沒有銓選之權,而現狀,內閣與前朝宰相無異,與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訓相悖。二來,失了銓選權利的吏部盡數受內閣操控,淪落為跑腿的文書小吏。


  但隨後,因禮部郎中高桂彈劾閣臣王錫爵之子王衡,及首輔申時行的女婿李鴻順於鄉試舞弊,宋纁與內閣大學士們意見相左,最終被閣臣排擠出京。


  此後,刑部尚書陸光祖調為吏部尚書後,繼承宋纁之志。雖然他的手段要比宋纁柔婉一些,可最後還是爆發於申時行向朱翊鈞私下遞交的密揭上。


  此時因許國入科場主持會試,王家屏有事歸家,申時行與王錫爵因子婿科場舞弊案而上疏辭職閉門不出,內閣中竟無人處理政務,引來朱翊鈞大怒。申時行的密揭上,極力推舉了趙志皋及張位二人入閣,朱翊鈞也點頭應了。


  這事引來了陸光祖的上疏,指明內閣輔臣的人選當由吏部九卿科道會推,申時行的密揭推薦乃是徇私結黨,朱翊鈞身為天子,理應公允,不該因申時行是自己的先生而大開方便之門。最終迫使朱翊鈞下詔,說「下不為例」。


  因宋纁和陸光祖二人的努力,最終到底從內閣的手裡奪回了銓選。不過二人都沒落得什麼好下場。宋纁死於任上,而陸光祖則因給事中喬胤的彈劾不得不以老病請辭。


  隨後南直隸兵部尚書孫鑨升為新一任的吏部尚書。與前兩任吏部尚書一樣,甚至比自己的前兩任同僚的境遇還要壞一些。因銓選已歸吏部,閣臣正對此不滿,他的到來,無異於拉響了新一次戰役的號角。


  在朱翊鈞宣布京察開始后,孫鑨與李世達、*星於朝會結束,就在吏部衙門裡開了個小會。


  先前因張位上疏,要求將原來的吏部推選大臣,改為九卿各選一位推奏,朱翊鈞已是答應了。現今吏部銓選又逐步散落九卿,內閣在此次爭鬥中隱居上風。這次的京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重新奪回吏部的銓選。


  「如今士林皆言朝中黨派林立,恐有宋末之危。依我看,當先以士林之議為重。」*星微微皺眉,提議道。文忠公當年差點被籍沒,可不就是清譽因奪情一事被毀,為官者首重清譽。「文中,你的外甥,還有我的姻親都應先斥黜,堵住悠悠眾口。」


  孫鑨的外甥呂胤昌現為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他待這個外甥向來親熱,心下難免有些不忍。但在思慮片刻后,還是點頭應下。


  畢竟大事要緊。現在首要的目的,是先以秉公之態,顯於人前,掩蓋住他們黨派攻訐的心思。


  眾人商定后,便各自散去,將事情辦妥。因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員,並不需要上報天子,所以朱翊鈞對此根本一無所知。但一直旁觀的朱常漵見父親這般模樣,心裡也就越發著急,連著幾日都不曾用飯,夜裡也睡不著,幾天下來,人就瘦了老大一圈。


  鄭夢境見長子近來一直愁眉不展,不由奇道:「漵兒是遇上什麼難事了?」


  朱常漵眼下青黑一片,雖有困意,卻一直強撐著睡不著,身上難受極了。可他現在心裡想的事,又不能對任何人開口。他勉力笑道:「不過是近日先生講學有些難,兒聽不大懂,心裡就急了起來,怕落下了功課。」


  原來是為了這個。鄭夢境將人攬過來,笑道:「若是為著這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書念的再好,難道還要去參加科舉不成?讀書,為的是知禮講理,旁的虛頭巴腦的東西,就不用多挂念了。」她摸了摸兒子的頭,「你只要好好兒的,我同你父皇心裡就開心了。」


  朱常漵嘴上胡亂應下,心裡還是沒放下這事兒。過了幾日,人越發瘦了,嘴唇一圈都起了大燎泡。這下可好,徹底同文華閣那頭報了病,沒去聽學。


  這幾日京察,朱翊鈞一直在乾清宮忙著。待陳矩來報,方才知道兒子病了。他趕忙問:「太醫可有去瞧過?病情如何?」


  李時珍已與去年過世,他的兒子還在朝鮮隨軍,醫學館大部分人也都各赴戰場,留在館中的人大都是初學者。現下能讓朱翊鈞放心些的,也就只有宮裡幾個老太醫們了。


  「陛下安心,太醫說二皇子殿下乃思慮過多,身子本就不是大好。這幾日又不曾好生歇息,這才上了火氣。」陳矩道,「奴才已讓服侍殿下的人仔細地龍別燒的太旺了,葯也務必叫殿下按時服用。」


  朱翊鈞點點頭,「那就好,沒事兒就好。」這個兒子一直多災多病,先是出生,再是天花,他心裡真是怕極了。


  面前的奏疏堆了幾堆,朱翊鈞翻了幾本,就沒心思繼續看下去了。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翊坤宮,看一看兒子,才能安下心來。


  「走吧,去翊坤宮。」


  陳矩早就料到天子必放心不下,一早得了消息,就讓鑾駕備著,現下正好用上。


  到了翊坤宮,朱翊鈞就匆匆趕去看躺在床上的朱常漵。


  因為葯里放了安眠的藥材,所以朱常漵服用之後不多時就睡過去了。這是他自得知京察后,頭一次睡得這麼香。


  朱翊鈞看了一眼,就同身後的鄭夢境退了出去。兩人在屋外廊下輕聲說話。


  「怎得漵兒會瘦成這樣?」朱翊鈞不禁埋怨道,「小夢你平日也沒發現?」


  鄭夢境辯駁道:「怎麼會呢。奴家都不知道說了漵兒多少次,可他就是不願同奴家說心裡話。」她想了想,「興許是漵兒大了,覺得有些話不好同奴家這個母妃說?不如陛下在殿內歇息片刻,等漵兒醒了,問問他?」


  朱翊鈞想了想,點頭應了。他讓陳矩回了趟乾清宮,把一些亟需處理的重要奏疏帶過來,就在翊坤宮暫時批複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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