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鄭夢境彎下腰,想把朱常治抱起來。蹲到一半的時候,膝蓋生疼,登時僵在了那裡。朱翊鈞將她慢慢扶起來坐下,自己把兒子一把抱起來,讓人坐在膝頭。


  朱常治怕鄭夢境一巴掌拍過來,特地挪到離母親遠一些的地方。他緊抱著朱翊鈞的脖子,「父皇在擔心什麼?」


  朱翊鈞見他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便逗道:「父皇沒錢,治兒可能把銀錢給變出來?」


  朱常治咬著手指,搖搖頭,「不過治兒有攢了好多金葉子。本來是打算讓舅舅在宮外給我多買些小玩意的,既然父皇要……那就給父皇吧。」


  兒子暖心的話讓朱翊鈞心頭的陰翳散了不少。在孩子臉上香了一口,「你還知道拿錢差人買東西了?長能耐了。」


  「那是。」朱常治得意道,「大家都說,東西不是平白得來的。治兒尋常吃用的麥米綢緞,是百姓辛苦勞作得來。所以不能讓舅舅出錢給治兒買東西。」


  朱翊鈞揉了揉兒子光光的頭,「治兒說的很對。父皇想要建造船廠,沒有錢,就買不來地,也用不起工匠,更沒法兒尋來很多很多的木料建宅子和船。」


  朱常治瞪大了眼,「父皇為什麼要建船?」他把兩隻手張得老開,「船有多大?這麼大嗎?治兒還沒見過船。」


  朱翊鈞也沒親眼見過,看書的時候倒是看過不少船舶的圖紙,一時也答不上來。「父皇也說不清有多大。」他環顧著翊坤宮,心裡估量著書上的尺寸,「大概……比你母妃的翊坤宮還要大。」


  朱常治張大了嘴,「那有整個皇宮那般大嗎?」


  「那倒沒有。」朱翊鈞摸摸他,「不過船越大,就越能裝東西,也能賺來更多的銀錢。」


  朱常治疑惑道:「父皇很缺銀錢嗎?不是說,整個大明朝都是父皇的?為什麼還會沒有錢用呢?」不等朱翊鈞說話,他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問道,「父皇建造船廠是為了賣船?」


  鄭夢境不斷揉著膝蓋,溫聲道:「是為了有船可以行海商,同旁人去做營生買賣,換來銀錢。」


  朱常治不大懂,一頭的霧水,「如果僅僅是為了做營生,為什麼要造船?沒有旁的人願意賣船給父皇嗎?有了船,直接出海去做買賣不就行了?」


  朱翊鈞和鄭夢境面面相覷,同時大聲地「啊——」了一下。


  他們倆想岔了。本末倒置。


  原本想的是,有了船廠,可以自行建船出海行海商。但船也可以同旁的人買呀,比起建造船廠,從零開始,買船可便宜太多了。多出來的錢,完全可以統統用在採辦上面。


  朱翊鈞將兒子放下,不斷地在殿內轉圈。不錯,不錯。江浙一帶的私船其實已經有能力建造出去遠海的船了,與其花大價錢自己挖人來造,索性用同樣的錢跟人買就是了。不僅省時還省力。


  鄭夢境也在想朱常治剛才說的這個事兒,「咱們本錢不多,確是沒必要一步到位地建什麼船廠。可以等賺來了再去建。若買不著能出遠海的船,暫且在近海一帶做買賣也是使得的。總比全都投進去建船廠來得好。」


  雖然近海利潤不比遠海來得高,但積少成多,也是異常可觀的。


  近海一帶,馬六甲有佛郎機占著,聽鄭國泰說,他們對大明朝的茶葉、絲綢、瓷器非常感興趣。雖然佛郎機人屢犯大明朝的海境,但這並不意味著不能同他們做生意。


  更何況佛郎機的火器一直比大明朝要好上許多,若能打通了關節,向他們買些最新的火器拿來仿製,增進大明朝的軍備,也是很有可為的一件事。


  朱翊鈞興奮地大力拍著自己的腿,一把衝過去把還在懵懂之中的朱常治抱起,左邊「啪啪」一下,右邊「啪啪」一下,還嫌親得不夠。「父皇的乖治兒!」


  朱常治不明就裡,但父親誇獎自己的話還是懂的。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光頭,「嘿嘿,多謝父皇誇讚。」還不忘轉過臉,朝鄭夢境得意地一笑。父皇都誇我乖來著,母妃可不能再打我了。


  一直縈繞心頭的煩心事總算有了眉目,鄭夢境也心情好上許多,不同兒子計較。


  不過很快,新的問題接踵而至。買船的事,鄭國泰應當能幹得了。他在江浙一帶做過營生,多少還有人願意賣他面子。可由何人督辦海商之事,朱翊鈞猶豫不下。鄭國泰還在孝期,幫忙買買船,問題不大,寫一封信而已,人不用出京跑一趟。但要離開京城,遠赴重洋,朱翊鈞開不了這個口。


  鄭國泰不是朝臣,沒有奪情之說。世人還是以孝道為先。朱翊鈞還記得當年為著文忠公奪情,朝上不知起了多少事。


  史賓在一旁默默聽完了所有事,他是個機靈人,見朱翊鈞沉默不語,就猜中幾分天子的心思。此時他就站了出來,「陛下,奴才願離宮,前往月港,為陛下督辦海商一事。」


  「你?」朱翊鈞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下意識地轉過去看鄭夢境,見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覺得莫名。


  史賓道:「奴才仰慕鄭三寶久矣,如今正好有機會,可以效仿鄭公公,求之不得。」他撩袍跪下,「奴才秉性如何,陛下聖心自明。奴才自認也擔得起這份重任,還望陛下成全。」


  鄭夢境嘴唇微張,旋即又合上。


  內廷現在正是風雲變幻之際。陳矩領司禮監掌印,兼東廠。史賓屈居其下,為秉筆,掌御馬監。本來史賓和督管西廠的田義都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司禮監掌印之人,若此時抽身而退,興許史賓此生都會與掌印無緣。


  朱翊鈞看著史賓良久,心裡想了半晌,腦海中晃過無數人的模樣,還是點頭,「既如此,就交給你了。」


  史賓額頭觸地,「奴才謝陛下。月港之行,奴才必不辱命。」


  鄭夢境忍不住道:「公公不善商賈事,怕是有些艱難。」她的言外之意,是希望史賓可以留下,爭一爭掌印之位。前世她就欠了史賓一個人情,這次一定要還上才是。


  史賓垂首,不敢看鄭夢境,淺笑道:「娘娘不必心憂。奴才確不善商賈之事,但萬事都是可以從頭學起的。只要願意下功夫,總歸是學得來。」頓了頓,「奴才雖無鄭公公之才,卻也心懷雄志。」


  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鄭夢境也沒法兒再說什麼。她勉強點點頭,心裡無不擔心,「那本宮就祝公公馬到成功。」


  「多謝娘娘。」史賓道,「陛下可擇一人代替奴才的秉筆之職,這幾日奴才就收拾行裝,動身去月港。」


  朱翊鈞點頭,「那就……田義吧。朕從私帑撥五萬兩白銀給你,若是到了月港,覺得不夠再寫信回宮來。」鄭夢境忙道,「本宮也有一萬兩,一併給了公公。」她扭頭望著朱翊鈞,「銀錢只怕少,不怕多。奴家兄長應當也能湊出些來。」


  「好,此事就這麼定了。」朱翊鈞低頭望著牽了自己手的朱常治,笑意溫暖。「治兒這次替父皇想的法子很好。父皇允你想做的一件事,你可有所願?」


  朱常治臉上登時發了光,「治兒想去看皇兄們的騎射課。」


  「好!」朱翊鈞應得很痛快,「明日就讓你去。」


  鄭夢境望著高興地拍手的兒子,叮囑道:「只能看看,可不能親自上去玩鬧。刀劍不長眼,仔細傷著了。」


  「哎,知道啦。」朱常治心裡偷偷想著,明日騎射課,一定要讓總是欺負自己的四皇兄出個大丑才算完。


  史賓回去之後,就著手安排幾個可靠的心腹,問他們願不願意跟著自己一起去月港。有些人倒是應下了,另一些覺得月港路途遙遠,何況日後常在海上,食宿頗為不便,婉拒了。史賓也不怨人,將幾個願意去的記下來,同朱翊鈞知會一聲,就收拾起東西帶人去福建。


  這是史賓第一次離開直隸。坐在離京的馬車上,史賓撩起門帘,回頭望著皇宮金色的屋檐,看了很久,很久。


  史賓一路並沒有走官道,更沒有住在驛站。朱翊鈞心裡一直惦記著先前鄭國泰所說的月港船引辦理麻煩的事,所以讓史賓喬裝,並不打著天家的名頭出行。他想知道,在沒有天子的威勢下,月港的官員小吏,究竟能到一個什麼地步。


  途徑無錫的時候,史賓正好撞見當地敲鑼打鼓,不僅心生好奇。他特地拖了一日再上路,決意先去看看當地百姓究竟為何高興。


  跟著人群一路走,不曾想,瞧見了立在門前,正笑意吟吟,朝百姓們拱手相謝的顧憲成。


  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上前,「此次有勞顧公決意修繕書院,此後無錫百姓又多了個念書的地方。」他讓開身,後頭幾個年輕人一同抬著一個蒙著紅布的牌匾,「這是大家湊錢做的,還望顧公莫要嫌棄。」


  顧憲成連稱不敢,讓人將牌匾按上書院大門正中間。待放好后,他與無錫、常州知府互相謙讓一番后,信步上前,一把將紅布拉下。


  東林書院。四個偌大的鍍金字映入史賓的眼中。


  「此後顧某便於此地講學,若有人看得起,願意來聽的,直管前來便是。」顧憲成拱拱手,謝過簇擁過來的百姓,與兩位知府並幾個好友一同入內。


  百姓還在外頭聚著,並未散去。幾個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入史賓的耳中。


  「顧公家學之淵源,可堪為相。當今天子究竟是怎麼想的,竟叫有如此大才的顧公致仕。」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趕忙捂了他的嘴,「妄議今上,也不怕叫人聽了去。」


  那人將書生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滿不在乎地道:「天子大開言路,並不責怪清議,有何說不得的?何況此事確是天家做錯了。」他一臉興奮地望著那個書生,「方兄聽見沒?先前顧公說了,日後都能來書院聽講。我是決意要日日來的,你呢?」


  兩人邊說,邊走遠了。隻言片語也沒能從風裡帶過來叫史賓聽見。


  不過僅是方才的幾句話,就足以讓史賓這個剛離開內廷不久的人引起重視了。


  回到馬車上,史賓對同行的幾個人道:「行程有變,我需在無錫多呆上幾日。你等可先行前往月港,等事了,我自會前去。」說罷,他在車內的小桌上攤開了白紙,拿筆沾了還沒磨好的墨,揮毫草草寫了一封信。在信上加了火漆后,他遞給當中一人,「此信務必儘快送入宮中,交予陛下。」


  那人應下,並未細問緣由。他與史賓共事久矣,知他並不是個行事毫無章法之人。「既如此,史公子先留下。」他們雖然在馬車上,並未下來,但方才經過的兩個書生對話,裡頭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顧憲成野望頗大,於無錫當地很是有民望,你可要小心些。」


  史賓點頭,「我知。且安心,只是打探些消息,並不會做些什麼。」此番出宮是為海商一事,遇上顧憲成建成東林書院,並決意講學,不過是偶然撞見罷了。史賓心裡很清楚,這事兒不該由自己來多管閑事。若宮裡真覺得有什麼不妥,自有后招。


  兩廂告辭后,史賓就在無錫城裡找了個不起眼的客棧租下。他特地上了趟成衣店,買了一套士林學子所穿的衣裳,回來自行改成合身的模樣,在顧憲成頭一次講學時,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在位置上坐下后,旁邊一人打量了他,問道:「兄台非無錫人吧?」


  史賓特地操著一口直隸口音回道:「本為直隸人,屢次落第,無奈之下只好四處遊學求訪名師,望有些長進。前幾日聽說顧公於今日講學,特來一聽。」


  那人點點頭,「難怪我不曾見過你。」他掃了眼史賓身上簇新的衣裳,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敢問兄台是哪一科的?可曾中過舉人?」心裡卻篤定了史賓不過是個童生。


  史賓正欲答話,卻聽周圍人開始激動。他轉過臉去看,見顧憲成正從邊上走過來,於上首坐定,笑意晏晏地讓諸位學子安靜。他同身邊那位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舉人道:「兄台的話,某稍後再答,聽顧公講學要緊。」


  「正是。」那人見顧憲成出來,登時改了顏色,身子坐得格外直,心裡對史賓倒是有了幾分好感。這人雖不過是個童生模樣,不過倒是很有一番尊師重道的樣子。


  顧憲成等眾人稍稍平靜后,道:「今日並不講學。」台下眾人嘩然,「所謂無規矩,而不成方圓。今日雖不講學,說的也是極重要的東西。」


  史賓凝神,專註聽著顧憲成說的話。


  顧憲成今日是與眾人宣布定下的《東林會約》。書院廣招學院,不分尊卑地域,不拘長少,學費全部優免。此後每年一大會,或春或秋臨期酌定。每月一小會,除正月、六月、七月、十二月祁寒盛暑外,二月、八月以仲丁之日為始。會各三日。


  每會推一人為主,說四書一章。有問則問,有商量則商量。會日久坐之後,歌詩一二章,滌盪凝滯,開發性靈之助。


  此外還有飭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損等等倡議。這些提議上承周敦頤、二程、朱熹等理學,摒棄王學這等末流的陋習。


  史賓眼睛漸漸眯了起來,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還有幾人是認得的——大都是在朝中不甚得志、或因故致仕的吳越學子。而這些學子都和顧憲成有同一個共同點,家境優越,是為吳越之地的鄉紳。


  不由心中暗道,怪道學費優免。一則主創之人幾人合資,自負擔得起;二來這也是增進民望的極有力的措施。


  史賓本欲多留幾日,聽聽顧憲成到底在搗鼓什麼名堂。奈何皇職在身,不能多待。心裡只能盼著希望自己送去的信可以引起重視。


  幾日後,史賓就匆匆離開無錫。那人與他交談之人,問遍所有人,都沒人認識或知道史賓的,心下不由奇怪。難道是他們對直隸的學子太過陌生了?


  東林書院之事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史賓到了月港后,即刻就同當日分離的幾人聚首。在史賓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他們抽空將漳州看了個遍,最終擇定了郊外的幾處地方,希望能買下或租用,作日後的庫房之途。


  史賓拿著先前從宮裡帶來的漳州地圖,細細將每一個地方都看了個遍,最終定下一個離月港最近,也是最大的田莊。此處雖合適,但要價也是最高的。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東家最後忍痛割愛,賣與史賓。


  而鄭國泰寄去江浙相熟之人的信也起了作用。一家船廠已同意將一艘建好的船先行調賣給史賓,雖出不得遠海,但也頗大,眼下倒是足夠用了。


  史賓又連番打聽,選了幾個銷路不錯的東西採辦。等諸事妥當后,身上的銀兩已是去了一半。


  同行人不免擔憂,「公公,這可行得通?要是……」


  行船出海不是容易的事,就是內河漕運,也常常會發生船毀人亡之事。他們全都沒出過海,半點經驗也沒有,沿海一帶又是倭寇盛行,若是遇上,怕是會出師未捷身先死。


  史賓望著不遠處的月港,安慰道:「且不忙,都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他當初請命之時,就請身家性命全都放在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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