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朱翊鈞抖著音問:「這裡有多少?」
鄭夢境把信塞到朱翊鈞的手裡,「大概有五萬兩。」
朱翊鈞不相信地看看她,仔細看了手裡的信,又讓陳矩去點。等陳矩數完,回來報了數,朱翊鈞才確信鄭夢境沒騙自己。
「兄長說因這批貨賣的時間太久,對不住陛下,所以所有的錢都交予陛下,他分毫不取。」鄭夢境偷看朱翊鈞的表情,「不過銀兩短期內分批拿進來……是不是太扎眼了?」
朱翊鈞點點頭,「的確。」不過有了大筆銀子入庫,他的心情就好了許多,「無妨,慢慢來,反正也不會壞了。讓你兄長仔細行事,莫要落人口實才是。」
鄭夢境點頭,「奴家知道。」她轉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盯了一眼朱常漵。
朱常漵作不明就裡狀,「父皇,這些錢打算拿來做朝鮮出兵之用嗎?」
朱翊鈞細想想,點頭,「是有這個打算。」他笑道,「莫非皇兒有什麼旁的好建議?如今戰事吃緊,朝鮮又開始迎來冬季,大明將士興許難以熬過冬日。父皇打算拿出十萬兩犒慰將士。」
朱常漵拱手道:「孩兒以為,這筆錢光是用來犒慰兵士,只有支而無收,非善。況父皇私帑,當是出得起十萬兩的犒慰金花銀子。」
「你的意思是……拿這些錢去做些營生?」朱翊鈞想起先前與鄭夢境談過的船廠一事,他喃喃道,「若為營生之用,錢復生錢,猶如田裡莊稼,有人耕種,就會源源不斷地有所收入。的確可以一試。」
當年他給了鄭家的銀子並不多,可帶來的回報卻十分豐厚。如此想來,卻是可行。只船廠的建造並不同對縫這些營生來的簡單,得好生盤算一番才行。
朱翊鈞在心裡將此事記下,並不欲同孩子們多提。若是朱常汐,可能朱翊鈞還會多說些話,指點他。但這三個兒子註定是要就藩的,有些政事或要事,他們就不需要了解太多。
太子有太子的教法,藩王有藩王的教法。
潞王被騙的案子,很快就了結了。趙世卿將文書送往京城之時,恰好收到內閣的條子,令他好生徹查。趙世卿望著手裡的文書,再看看申時行手書的條子,露出苦笑。
想來自己河南巡撫的位置,要動一動了。
潞王哭訴的家書先趙世卿的文書一步送抵京城。照例是朱翊鈞看過了,再送往慈寧宮的。
朱翊鈞讓田義將信拿去慈寧宮,扭頭對鄭夢境道:「你瞧著吧,母親定不會就此罷休。」
「陛下安心,慈聖太後娘娘是明理的人,知道如今銀錢不豐。」鄭夢境安慰道,「何況娘娘先前不還答應了陛下,說是會說服武清伯府出資襄助陛下建造船廠嗎?娘娘的心一如既往,都是向著大明,從沒變過。」
朱翊鈞嘆了一聲,沒再多說。他將申時行招來,「先生,河南巡撫趙世卿要動一動了。」
申時行明白朱翊鈞這是什麼意思,「陛下想讓趙世卿調往何處?」他是很看好趙世卿的,但事涉天家,不給予些懲罰,怕是難以叫慈聖太后息怒。
巡撫算是邊疆大吏,能有從二品了。不知道接下來趙世卿會被罰作什麼官職。申時行心裡打定了主意,若是天子太過分,自己得勸上一勸,不能叫人寒了心。
朱翊鈞心思轉了轉,點了點桌子,「調入直隸,為戶部右侍郎,如何?」申時行忙問,「那河南巡撫?」
「就張一元吧。」朱翊鈞很快鬆開了皺起的眉頭,「他風評向來不錯,先生也贊過的。」
申時行心下大喜。趙世卿這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明貶實升。戶部右侍郎雖為正三品,品級上是掉了個檔,但在京中而非南直隸,這就很是可喜了。張一元又是自己人。明年三月京察,屆時又會刷掉一批人,申時行正犯愁,卻不想天子給自己遞了個枕頭。
「陛下英明。」申時行道,「那臣這就去安排。」
朱翊鈞點點頭,「有勞先生了。」
申時行離開乾清宮的腳步異常輕快。王家屏與王錫爵一直對自己的首輔之位虎視眈眈,明年京察對於他們而言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藉此各自安插一批人進去,頂替了與自己交好的官員。趙世卿一直遊離於黨爭之外,如今又得帝心,如能拉攏,於自己可謂如虎添翼。
這頭剛安排妥當,另一邊慈寧宮就來了人。有了上次的經驗,李太后算是得了教訓,再不隨意前往乾清宮了。只是同潞王一樣,她咽不下心裡的這口氣,必定要給自己的幺子討個公道。
「陛下,太後娘娘差我來問一聲。趙世卿處置潞王之案不當,陛下作何打算?」
朱翊鈞冷眼望著那個垂首的太監,「朕已將他調離從二品巡撫之職,貶為正三品戶部右侍郎。」
太監還欲張口問,陳矩淡淡道:「朝中之事,也是你該問的?還不快退下去娘娘那兒回話。」
「諾。」太監拱手後退,出了乾清宮后,飛快地回到了李太後身邊,一五一十地轉告。順帶還給陳矩上了點眼藥。
「陳矩當真如此說?」李太后微微側頭,面上不顯。
「當真。」太監一臉的委屈,「娘娘不知道,現在乾清宮司禮監那起子人,個個都不把咱們慈寧宮的放在眼裡。按說司禮監掌印是大太監,可也不能目中無人啊。」
李太后微微閉上眼,「此事兒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監沒再多說什麼,就此退下。他在李太後身邊服侍的時間長了,自然摸得清主子的秉性。李太后嘴上不說,也不發怒,心裡卻記得牢牢的,門兒清。
太監走後,李太后睜開眼,冷笑。當她真是個睜眼瞎也就罷了,橫豎她現在卻是眼疾厲害,看不清東西。可要覺著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裡看不齣兒子的心思,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戶部右侍郎?怕不是南直隸的,而是京里的。
和她玩兒這套陰奉陽違。
李太后暗暗磨牙,她突然問道:「今日伴駕的是誰?還是皇貴妃?」不等田夫人回答,她冷笑一聲,「哀家想也是,現在宮裡除了皇貴妃,陛下眼裡還有哪個人?」
田夫人度量著李太后的意思,試探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選秀嗎?」
自然!李太后張口欲言,最後卻還是咽下了這句話。若再招來一個鄭氏,宮裡越發烏煙瘴氣了。她想了想,「從宮裡挑幾個樣貌出挑的,叫皇后給陛下送去。就說是我的意思,天子理當雨露均沾,只叫那幾個服侍,未免不夠周到。」
田夫人低頭應下,親自跑了趟坤寧宮,將挑好的人交給王喜姐。
「有勞田夫人服侍娘娘殷勤。」王喜姐掃了眼那幾個都人,「人就留下吧,本宮自會處置。」
田夫人耳朵一豎,處置?怎麼不是安排?冷汗一下子從她的背襲上來,恐怕慈聖太後娘娘的算盤要落空了。
王喜姐待下人素來嚴厲,田夫人不敢造次,只得回到慈寧宮將自己心中所慮告知李太后。
李太後有些悵然。「一個兩個,都開始敷衍哀家了。這是嫌哀家活得太久,處處給人添麻煩是吧。」
「娘娘快別這麼說。」田夫人急道,「陛下待娘娘的心,誰都看得出來。」
李太后苦笑,「哄我做什麼。我眼睛雖瞧不見了,心裡清楚。」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老了,人一老,就不中用了。
鄭國泰的事兒做得很隱蔽。隨著他與妻子陸陸續續地入宮探望,借著送禮的名頭,將不少金銀帶進宮去。每次都給了朱翊鈞極大的驚喜。
有了這些錢,朱翊鈞開始認真考量起造船一事。他對工部並不熟悉,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專精此事。雖然到時候可以問問工部尚書,但到底這算是天家的私船,不作為國用。任意調用官員,朱翊鈞覺得自己這關都很難過。
為了研究建船技術,朱翊鈞特地著人尋來《漕船志》、《南船紀》、《龍江船廠志》三本書。於他而言,讀來未免有些枯燥乏味,看不多時就丟去一旁。他便轉而想起直接叫人引薦幾個善於此道之人。
只可惜此三本書都是於嘉靖年間所著,著書之人也都亡故,並不能為朱翊鈞所用。
手裡無人可用的無力感就像無將一樣再次襲上朱翊鈞的心頭。越是接觸自己先前不曾遇到過的東西,他就越有一種濃厚的無力感。
萬曆二十年來的兩起戰事加重了這種無力感,讓這種感覺漸漸升為恐懼。對未知的害怕。
朱翊鈞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個多年來他的父皇、皇祖父,乃至於多個大明朝的先帝都未曾觸碰,又想解決的問題。
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自己已經故去的先生——文忠公。朱翊鈞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接受了曾經被自己崇拜的先生,並非一個完人。但這個非聖人,替自己打造了一個可支粟十年的太倉庫。如果沒有太倉庫,僅憑私帑和現在的國庫存銀,他和內閣也未必下得了決心出兵援助朝鮮。
朱翊鈞緩緩閉上眼,有些頹唐地靠在椅背上。
如果換做文忠公,他會怎麼做?
張先生……還有什麼未盡之願嗎?
「陛下。」陳矩的聲音打斷了朱翊鈞的沉思,「犒慰朝鮮援軍的十萬兩冏銀已備好了,陛下打算何時發往前線?」
宮裡已經開始燒地龍了。朱翊鈞愣了愣,望著外面被大風刮著的樹枝,道:「等李如松從寧夏歸來獻俘后,隨他一併送去吧。」
「諾。」
被陳矩一打岔,朱翊鈞就忘了自己先前在想的是什麼了。他揉了揉發疼的額際,很想再次捕捉回那個轉瞬即逝的念頭,卻再也尋不著了。
慈寧宮中,李太后正打發著宮人們將自己的庫房都給清一清。她知道天子這次必不會給潞王銀錢了,但就藩的潞王到底是自己的心尖尖。倒不是說李太后就不在乎朱翊鈞了,只是一個天天想見就能見著,另一個,就是想見也不能見,親疏總歸有別。更何況還遠香近臭呢。
「如何?哀家庫房裡還有多少錢?」李太后聽著宮人收拾的聲音,急切地問道,「幾萬兩……總有的吧?」
田夫人點了點賬冊,「回娘娘的話,大約有一萬三千八百九十餘兩白銀。」她翻了翻另一本賬冊,「令還有紅寶石八十七顆,藍寶石九十一顆,珍珠若干。」
李太后嘆道:「庫房全都點過了?」田夫人應道,「都點過了。就連藥材也都點過了。」她點點頭,「行吧,把東西全都收拾了,統統裝箱,送去衛輝府。」
田夫人指揮著宮人將東西收起來,打包放好。她躊躇了一下,問道:「娘娘,這件事,要不要同陛下說一聲兒?」
李太后譏笑道:「天子難道還能把哀家的東西給攔下來,不叫送去河南?」
田夫人忙道:「奴家並非這個意思。」她仔細用詞,「奴家是說,要不要叫陛下另外派人護送?聽說河南正遭天災,不大太平。若是去的人不夠多,怕是路上遇著流民,全都便宜了他們。」
「卻是這個理。」李太后沉了沉氣,「行吧,差個人,往乾清宮跑一趟。」她冷笑道,「不過這件事,大約還是上翊坤宮同皇貴妃說一聲更有用。如今鄭家在天子面前可是出了名的紅人。」
鄭國泰行皇商給朱翊鈞賺了大錢的事,到底沒能瞞得下來。不知是哪個嘴快又沒見過世面的,見瞧了一眼滿箱子的金子,就扭頭張嘴四處說去了。這下可好,不止宮裡,鄭財神的名聲一下子就給傳開了去。就是京中的孩童都知道鄭家厲害。
戶部聽說了這個消息后,心裡越發高興,再不肯將國庫的錢提出來了。舉凡朱翊鈞說要撥用的,統統一推四五六。反正私帑豐厚,國庫哪裡能比的,怕是再調出來東西,裡頭就只有老鼠了。
這事兒叫朱翊鈞心裡很不高興,但也無法。謠言傳得極快,他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地去查究竟是哪個人將事情給傳出去的,只得以後用人的時候再小心謹慎些了。
不過這麼一來,倒是方便了鄭國泰。他見事情傳了開去,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將剩下的所有銀錢一次性統統送到宮裡。
翊坤宮根本擺不開,只得直接往乾清宮送,將偌大的宮裡放得滿滿當當。
朱翊鈞卻看著根本高興不起來,這些錢雖然是在自己的賬上,但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早早地就叫戶部和內閣給惦記上了。
沒勁!
這下子,離他想在漳州建造船廠的念頭越發遠了。
朱常治見今日父皇和母妃都有些愁眉不展,不由問道:「出了何事?竟讓父皇、母妃這般憂心?」他歪了頭,「可是因為治兒念書不用心,先生偷偷同你們說了?」
鄭夢境「啊——」地一聲,抽過戒尺就要打,「原來你還知道自己上學不用心?母妃送你去學里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先生捨不得打,母妃我親自來。」
朱常治抱頭亂竄,「沒,沒沒沒。治兒一直很乖的。」
鄭夢境膝蓋發疼,一時追不上,只得在原地粗喘著氣,將戒尺揮地呼呼作響。她也就不明白了,本來乖順聽話又安靜的兒子,怎麼長大了之後越來越皮了?莫非是因為一直讓外向的長女帶著他?
朱翊鈞將戒尺從鄭夢境的手裡抽了出來,「沒事,同治兒沒關係的。」
朱常治不滿道:「先生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父皇母妃不妨說說看,也許治兒有辦法呢。」
朱翊鈞和鄭夢境對視一眼,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