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史賓琢磨著時間,早早兒地就在宮門等著朱常漵回來。身旁的小太監替他打著燈籠,遠遠瞧見兩輛馬車從外頭進來。


  史賓鬆了一口氣,他認出那是鄭家的馬車。


  「殿下可回來了。」史賓將朱常漵從馬車上攙了下來,「娘娘都不曉得差人過來問了多少次。」


  朱常漵在屋內換回自己的衣裳,從懷裡的荷包取了兩片金葉子,放進史賓送的荷包裡頭,和脫下來的衣服一起還給他。「今日有勞公公費心了。」


  史賓連稱不敢,親自將他送回翊坤宮。


  鄭夢境自兒子離宮后,心裡就一直惦念著。此時見人完好無損地在面前站著,才放下心。「在舅家用過飯了吧?」見朱常漵點頭,「早些兒休息吧。」


  夜裡,朱常漵獨自躺在床上,服侍的宮人都叫他趕去了外間。裡間的桌上留著一盞燈,因開著窗,不時被風吹拂著,燭火搖曳。


  鄭家的宅子,親戚們的笑臉,乞兒的模樣。朱常漵的腦海里猶如走馬燈一般地反覆回想著。他伸出手,想將碧紗窗外的月亮給抓住,伸開,握住,再伸開。


  自己的努力是不是也像抓月亮一般,無稽而可笑的徒勞。


  脖子被緊緊勒住的感覺又一次襲了上來。自從那次夢回前世后,朱常漵就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被無形的東西死死卡住脖子,無法呼吸,心也好似要停下跳動。


  黨爭,宗藩,北夷。


  他知道自己非曠世明君之質,執意成為太子,除了心裡的執念外,還有濃重的不甘。他不知道,自己提前這麼許多年,是不是還有機會。


  朱常漵在床上翻了個身。這樣的念頭,是不是母妃心裡也會有。


  皎月下,夏蟬躲在繁茂的枝葉間叫個不停。夜裡習習涼風,吹不散朱常漵心頭的陰霾。


  第二日一早,朱常漵就和朱常洵一同去文華閣聽講。路上,他問道:「昨日宮裡什麼情形?」


  朱常洵笑得高興,「母子相見,分外動情。」


  「哦?王嬪還活著?」朱常漵臉上的表情並不像他語氣中所顯露出來的那般意外,「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嗎?」


  朱常洵看了哥哥一眼,「我在宮門望風,並不曾聽見。不過大皇兄與王嬪分別後,說必要奪回太子之位,將王嬪救出來。」


  朱常漵冷笑,「奪回?太子什麼時候篤定就是他的了?可笑。」


  說話間,二人已到了文華閣。朱常洛是四人中來得最早的。今日起就要多學一門騎射課,他心裡沒底,一夜都沒睡好。見朱常洵來了后,他上前幾步,有礙於朱常漵在場,不便說話,登時有些進退兩難。


  朱常漵向他行了禮,越過朱常洛去見正打著哈欠的朱常汐。「太子昨日沒睡好?」朱常汐點點頭,眼角有因為打哈欠而沁出的淚花,「昨日溫習,有些晚了。」


  朱常漵淺笑溫言,「太子這般用功,父皇同母后心裡一定很高興。」


  「是、是嗎?」朱常汐頓時沒了困意,用力地抿了一下唇,暗自警醒自己一定要努力。他和朱常漵一起往閣內走,瞧見不遠處大皇兄正同四皇弟不知在說些什麼,臉上閃過一絲陰翳。


  朱常漵看在眼裡,笑容不減。「先生昨日說今晨父皇會來,太子可要好好表現才是。」


  「嗯。」朱常汐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下了決心今日一定要比過大皇兄。


  另一頭,朱常洛和朱常洵也慢慢往閣內來。「午後的騎射,四皇弟一定要提點我才是。我知你稚童時就很了不得了,我什麼都不會。」


  「大皇兄只管安心,我必會想法子的。」朱常洵狡黠一笑,「屆時先生必會讓我們用不同顏色的箭頭,咱們私下換幾隻,回頭趁著練習,我朝皇兄的靶子射也就是了。」


  朱常洛一拍腦袋,竟還有這種法子!「皇弟,等我將母妃救出來,一定好生相謝。」


  「都是兄弟,何必言謝。皇兄與王嬪母子分離,我心不忍。」朱常洵皺了皺眉頭,「可惜父皇不願聽我和母妃的話……」


  朱常洛有些失望,「是么……」父皇還是沒對母妃消氣,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再大的仇,也該淡了啊。


  今日朱翊鈞特地抽空過來旁聽四個兒子的日講學習。起先倒還不錯,可往後……他就不由皺了眉。什麼時候起,太子和皇長子之間的硝煙味竟這般重了?


  朱翊鈞知道皇長子一直想和王淑蓉母子團聚,但這是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了,就連李太后都沒開過這個口。


  還是說他們在等一個機會,暗中覬覦著嫡子的皇太子?

  朱常洛和朱常汐因為一個問題而爭得面紅耳赤,被先生喝止后一同落座。他們二人怒目相視,旋即扭開了頭。


  朱翊鈞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離開。也許自己該去同母親談一談。不過他將史賓留了下來,看著幾個皇子,等會兒將學上發生的事都報於他。


  趁著課間休息吃點心,朱常漵溜了出去,在茶房找到了歇腳的史賓。


  「史公公。」朱常漵扭頭望著幾個出去的內監,「史公公可知昨日我在宮外發生的事。」


  史賓從位置上站起來,將朱常漵迎到座上,「殿下說的,可是那兩個乞兒?」朱常漵點頭,「殿下想救他們?」


  朱常漵咬咬牙,「我知道,流民多,救得兩個,救不得全部。既然老天叫我撞上,便是緣分。」


  史賓的目光柔軟了許多。這位殿下就同他母妃一樣心善。「那殿下想如何安排呢?若奴才能尋來那兄弟倆的話。」史賓走近朱常漵,「殿下可知,流民會有什麼樣的遭遇?」


  「投奔,行乞……或是就餓死在路上。」朱常漵低聲回答。


  史賓搖搖頭,還有一種,「青樓,和南風館。」他望了眼臉色煞白的朱常漵,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將這些齷蹉事同貴人說。但既然開了這個口,也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蔣千戶回來同我說,那二人身上雖臟污,但長相併不算差。」


  朱常漵白著臉,牙齒微微打戰,「所以,他們現在叫人騙去了南風館嗎?」


  「不,殿下,非是騙。而是自願入的賤籍。」


  「是因為南風館,不會挨餓受凍嗎?」朱常漵臉色灰敗,艱難地說道,眼睛里迅速蓄起了淚水。


  史賓沒有再說話,朝朱常漵拱了拱手。默認了他的話。


  朱常漵動了動嘴唇,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能開口。「謝史公公解惑。」他慢慢從椅子上滑落,往門外走的背影看起來孤獨而無助,猶如一隻離群走散而彷徨的小獸。


  史賓在他身後垂目躬身。他還沒進宮的時候,親眼見過易子而食的。只這樣的凄慘事,他無法啟齒。


  世上沒那麼多的好心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番奇遇。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大團圓,永遠只存在於話本之中。


  朱常漵回到文華閣內,朱常洵湊過來,朝他一個大大的笑臉,「皇兄!」他勉強動了動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嗯。」朱常洵知他有心事,並不點破,只在心裡記下,打算等會兒去問。


  直直地望著朱常洵的笑臉,朱常漵的心裡五味雜陳。那對兄弟,叫他惦念起了自己前世的皇兄,也讓他想到了一心一意向著自己的朱常洵。


  如果自己真的如願以償,成了皇太子,而並沒能最後扭轉整個局面。他與朱常洵是不是也會落得那對兄弟的際遇?還有皇姐,還有治兒。若北夷提前破關入境,大明朝會不會再現當年的靖康之恥?母妃是不是會……還有父皇。


  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朱常漵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太子,皇位,好似有千鈞之力壓在他的身上。一瞬間,朱常漵起了退縮之心。他全身都止不住地發抖,打著寒戰。眼前的薄霧散去,他好似又看到了當年的城破國滅,愛妻幼子殉國,自己親手拔劍殺了愛女。


  「皇兄,皇兄!你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坦?」朱常洵第一個發現朱常漵不對勁,大聲喊來幾個內監。正在角落喝茶的曾朝節也被驚動,令人速去太醫署請來太醫。


  朱常漵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東西。他只能感受到朱常洵焦急地抱著自己,讓自己靠在肩頭。


  「皇兄,哥哥!」朱常洵把臉貼上朱常漵,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他死死地保住朱常漵,不許任何人過來觸碰。往日愛笑愛鬧的四皇子在此時就好像是困獸一般,赤紅的雙目滿是對任何人都不信任的目光。


  好端端的,皇兄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定,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誰,是誰?!大皇兄?太子?還是後宮哪個妃嬪?!


  眾人將兩位皇子圍了起來。因為朱常洵不許任何人接近,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茶房的史賓聽聞此事後,匆匆放下茶碗趕了過來。他撥開人群,跪在朱常洵的面前,沉靜的目光讓朱常洵的心有了幾分安定。「四殿下,太醫就要到了。二殿下這般被抱著恐不舒坦,還是叫他去裡間躺著更好些。」


  朱常洵狐疑地朝史賓看了一眼,接受了他的提議,卻拒絕幫忙。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氣,以一人之力將朱常漵半抱半架地拖去裡間。把人放在裡間的榻上,朱常洵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皇兄你不能有事。


  平復了一下心情,朱常洵轉過身望著外面的一群人,「此事斷不許報於翊坤宮。不能叫我母妃知道。」母親身子一直不好,只能靜養,斷不能再著急了。


  史賓會意,趕忙派人去攔下往後宮報信的人。


  不過幾息功夫,幾名太醫就匆匆趕來。朱常洵不願離開,一直站在那兒探究地看太醫診斷。他現在一點都放心不下,若是有人買通太醫,眼下正是對皇兄出手最好的機會。


  這時候朱常洵異常後悔過去沒聽哥哥的話,多讀書,總歸是有好處的。起碼也要看幾本醫書,知道幾個方子,認得尋常藥材。不然此時,自己就不會枯站於旁而束手無策了。他扭著衣袖,一下一下地摳著布料。


  朱常汐和朱常洛立在外頭,眼帶羨慕。這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嗎?

  二人從裡間收回了目光,彼此對視一眼,各自拂袖離開此處。


  曾朝節卻是懂一點醫術的,所以在太醫開了方子后,朱常洵一把搶過,遞給他。「勞煩先生看看。」曾朝節有些尷尬,但這是天家皇子的要求,便是頂著太醫們不善的眼神,還是接過來看了。


  「如何?」朱常洵墊高了腳,探過頭去看方子。


  曾朝節草草看了一眼,心裡鬆了口氣。他蹲下身,指著方子上的藥材,一個個同朱常洵仔細分說,「此方乃尋常所見,安神所用。」他知道朱常洵心裡擔憂什麼,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殿下安心,無礙的。」


  不僅方子問題不大,朱常漵的身體也沒什麼問題。


  朱常洵這才安心讓內監去煎藥。


  此事在史賓的彈壓下,在宮人處死死地瞞著。不過他卻差了人去回報朱翊鈞,因不知道朱常漵是什麼緣故犯得病,所以只說是叫鬼怪上身,靨著了。


  這時的朱翊鈞,正在李太后所住的慈寧宮中。聽完內監的報信,他面色如沉水。


  許久,他道:「母親,你聽到了吧。」他望著已經幾乎不能視物的李太后,「儲君已定,朕是不會輕易廢立的。您先前說,有漵兒,可如今漵兒的身子,也不可能擔得起重任。洵兒不是這塊料,皇貴妃的心思也不在奪嫡上頭。」


  李太後手里絞著絲帕,不出聲。


  仁壽宮的陳太后自去歲就開始在床上歪著,病時好時壞,太醫嘴裡也沒個准。一會兒說許過不了今年冬歲,一會兒又說病情無妨,只將養著便好。與陳太后差不多年歲的李彩鳳,第一次覺得自己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她的年紀的確已經不小了。雖然身子還算康健,但每天早上睜開眼醒來,李彩鳳都有一種閻王爺在向自己招手的錯覺。


  若自己一朝故去,李家怎麼辦?武清伯府會不會被收回所有的家產榮耀?要知道,武清伯府至今還不斷受著朝臣的彈劾,小辮子一抓一大把。如果不是同李家交好的朱常洛繼位,李彩鳳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太子向來與自己不親。出閣聽學后,大抵是朝臣說得多了,連原本淡淡的武清伯府也看不上眼了。


  李彩鳳停下了摳弄絲帕的動作,摸了摸才發現上頭竟被自己摳出了個小洞來。


  朱翊鈞再次問道:「母親,您作何打算?」


  李彩鳳動了動嘴唇,「放王嬪出來。」她嘆道,「母子分離,總歸不像個事。」


  「不行。」朱翊鈞難得強硬一回,「王淑蓉有謀害皇嗣之嫌,朕沒將她同王家整個兒地處死已是格外開恩。」


  「哀家知道。」李彩鳳揉了揉跳得發疼的額際,「洛兒心裡有執念,他與汐兒不對付,還不是因為想借著成為太子,而後讓你將王嬪給放出來嗎?你索性如了他的願,他也就消停了。」


  「果真?」朱翊鈞冷笑,「母親,朕已非沖齡剛繼位的時候了。這等哄人的話,朕是不會信的。」他站起身,咄咄逼人地直視著面無表情的李太后,「母親敢保證嗎?王淑蓉出來之後,不會串掇著皇長子去奪嫡?」


  「更何況這些事,本就是母親給了他們母子二人希望,才惹下今日的惡果!」


  面對朱翊鈞的指責,李彩鳳閉上眼,默默地數著佛珠,嘴唇微動,念著「阿彌陀佛」。


  「現下看來,皇長子已經不適合住在坤寧宮了。皇后是性情中人,他日若是出了什麼事,頭一個要怪自己的就是她。如今她身子也不好,還要忙於宮務,恐再難管著皇長子了。」朱翊鈞嘆了口氣,「母親,你就這麼擔心武清伯府?甚於擔心整個大明朝?甚於朕?」


  李彩鳳沒有出聲,任由朱翊鈞去說。


  朱翊鈞被母親似默認又非默認的態度狠狠傷到了心,「在母親眼裡,我是不是還不如潞王?可你卻從來不想想,潞王現在有的一切,都是祖宗——都是朕給他的!」


  李彩鳳猛地睜開眼,朝朱翊鈞的方向看過去。


  朱翊鈞動了動唇,千言萬語最後化作一聲嘆,「母親,我欲在漳州建造船廠派人行海商之事。你去問問武清伯府,願不願意出錢吧。若願意,待賺來了銀錢,該給他們多少,朕一分都不會貪。」


  「果真?」李彩鳳有幾分不信。是自己真的對後宮失去了控制嗎?為何先前沒有聽說過一絲消息。


  朱翊鈞譏笑道:「舉凡能給李家什麼好處,母親就激動如斯?」他心裡對生母再不滿,對方也給予了自己這具肉身。朱翊鈞拂袖而去,「就這樣吧。」


  李彩鳳想將兒子叫住,再細問問船廠的事,但田夫人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娘娘,陛下已經坐上鑾駕走了。」


  「是嗎?」李彩鳳微微站起的身子又落在圈椅上。


  朱常漵一時靨著的事到底沒讓鄭夢境知道,所有近身人都瞞著她,包括皇后。鄭夢境的處境王喜姐最是明白,她是做過夾縫人的。


  遣退了來報信的宮人後,王喜姐對正在練習走路的朱軒媖道:「你鄭母妃也是個可憐人。」


  朱軒媖笑道:「母后何出此言?要媖兒說,沒有比鄭母妃更有福氣的了。」乳娘攙著她坐下,將其手中的一雙拐杖放在一旁,「誕育三子,我看幾個皇弟皆聰明懂事,又有善解人意的皇妹,放眼滿宮,誰能比鄭母妃更有子孫福的?再者鄭家在宮外也替父皇辦了不少差事,風評甚佳,女兒未聞有言官彈劾其家。雖鄭母妃父母皆亡,可生老病死,誰能逃得過?」


  她嘆了一聲,「父皇還待她如珠似寶,宮裡哪個母妃是有這般殊榮的?」就連自己的母后都不曾有。


  王喜姐搖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將手上處理好的宮務擱在一旁,「當年太廟待罪,她失了一女,自此落下病根。而後冊封太子,二皇子又在大皇子和太子之間難做,她為其母,一言一行都叫人盯著。舉凡有什麼不對的,言官能放過她?」


  朱軒媖低下頭,並不言語。


  王喜姐嘆了聲,「這宮裡,誰都過得不是頂如意的。」


  自己是,鄭夢境是,就連看起來高高在上的李太后也是。


  「只盼著媖兒日後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婆家的。」王喜姐走到朱軒媖的身邊,愛憐地摸著她的髮髻,「旁的母后管不著,也不想管。只這一條,若是你父皇不應我……」


  王喜姐咬牙。只有女兒的幸福是自己心裡最後的底線。


  朱軒媖羞紅著臉,「母后說什麼呢,我還早著呢。」癸水也還沒來,起碼還有三四年呢。「女兒只盼著能在母後身邊久一些。」


  「要太子有你這般懂事就好了。」王喜姐嘆道,「不過現在有二皇子看著,他倒是有了不少長進。聽說今日騎射課上,叫先生誇讚了。」


  朱軒媖附和道:「父皇也說,太子越來越像樣了。說是近來都會宣到身邊,指點著看些簡單的奏疏。」


  王喜姐點點頭,只盼著自己日後都能有這般順遂才好。


  這幾日最能叫朱翊鈞心裡高興的,就是寧夏那頭佔了鎮北堡和李剛堡的著力兔被總兵李如松在黃硤口予以重擊,又與麻貴、李如樟一同將其部從賀蘭山逐至塞外。想來短期內,斷不會再有侵犯邊境的能力了。


  寧夏這頭暫且算是保住了。只寧夏鎮還是膠著著,哱拜拒降,誓死抗爭。但現在明軍逐漸轉敗為勝,短期內當時會解決寧夏之亂。


  為今所憂的,便是朝鮮那邊兒。朝上已點了宋應昌為薊遼經略,又按宋應昌的奏疏建議,定員外劉黃裳、主事袁黃贊畫軍前。


  朱翊鈞看過旨意后,就讓陳矩拿去加印,令他速速送去前線。


  只希望這番動作有用便是了。


  只是隨著寧夏之亂的漸漸平息,大量的錢財都源源不斷地往朝鮮而去。兵馬、糧草一項一項算下來全都是錢。國庫不豐,朱翊鈞只得從自己的私帑中拿出錢來填補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滿溢的窟窿。


  現在沒有了鄭家行皇商,朱翊鈞的私帑並沒有多少進項,只有不斷地流出去。每每看著賬冊上迅速下滑的數額,他就著急上火。


  就在朱翊鈞為了銀錢焦頭爛額的時候,鄭國泰親自帶著沈惟敬上河南衛輝府去了。先前朱常漵說讓沈惟敬去衛輝府,其目的鄭國泰能想明白一二。不過他是和潞王打過交道的,碰上錢財的時候,是個極謹慎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成。


  一路上,鄭國泰都看著不知愁模樣的沈惟敬,心裡直打鼓。這麼個人,怎麼自己的妹妹同侄子都這麼看好他?

  沈惟敬是被蒙著眼丟上馬車的。上了馬車,出了京,鄭國泰才告知其此行的目的。沈惟敬在心中譏笑,沒想到自己的「斂財」大名都傳到了京中貴人的耳朵里。


  不過也無妨,他從來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對方還許了自己一筆並不小的銀錢。但這些貴人也真是太過天真,難道這點子錢,自己還會放在心上?

  潞王多有錢,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李太后對這個兒子的溺愛,當今天子對其惡行的不聞不問,越發助長了他在藩地的行事。沈惟敬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潞王府里的金山銀山堆得有多高。


  嘿嘿嘿,到時候如果不分自己一半,那他就把這事兒給捅到天子面前去。看誰硬的過誰。他一個光腳的,難道還怕穿鞋的?簡直笑話。


  到了衛輝府,鄭國泰左思右想,覺得自己不方便出面——潞王是認識他的。他讓隨行的管家在衛輝府不拘銀錢,買了一所宅子,一行人速速搬了進去。


  「要讓你做的事,可都知道了?」鄭國泰問道,「若是出了岔子,你心裡清楚自己會是什麼下場。」


  沈惟敬垂了眼,裝作膽小的模樣,「還請老爺放心,小子辦事定穩妥。」心裡卻「呸」了一聲。


  九月十六日,孤立無援的亂黨哱拜內部起了內訌。劉東陽斬殺土文秀,哱承恩殺許朝。而後周國柱又將劉東陽斬於馬下。叛軍軍心渙散。明軍趁此機會,大破寧夏城,將哱拜一家圍住。哱拜自知再無回天之力,帶著滿門自盡。哱承恩等叛黨被生擒。


  至此,寧夏之亂終於平息了。


  就在朱翊鈞以為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一封衛輝府送來的家書讓他差點厥過去。


  潞王,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同他伸手要錢。


  朱翊鈞當下就把那家書揉作一團扔在地上。「錢錢錢,朕給他的難道還不夠多嗎?當年景王除藩,他開口跟朕要了景王籍田,朕二話沒說就給了。他足足有四萬頃良田!看看整個河南,還有誰比他更有錢的?!」


  朱翊鈞氣得恨不得在家書上補上幾腳,「他這是剝削光了衛輝府,手伸不出去,所以找來朕的頭上了?!」


  伴駕的鄭夢境忙勸道:「潞王興許……是遇上了難事?陛下先莫要置氣,弄清楚了再說也不遲。」


  朱翊鈞冷笑,「他能有什麼事?他知不知道現在大明朝是什麼模樣?朕的私帑還有多少錢?朝鮮那頭才剛打起來不久!倭人舉全國之力相抗,不是幾天幾個月就能打下去的!」他在殿內不斷走著圈,「氣死朕了!整天不知道幫幫忙,也就算了。他是幼弟,朕不同他計較。可人該知足!」


  鄭夢境彎腰將家書撿起來撫平,「慈聖太後娘娘還沒看呢,陛下就這麼丟了?」她揚了揚手裡的信,「總得叫娘娘過目吧?她老人家整日就盼著衛輝府來的信呢。」


  「給她看做什麼?叫她知道自己生的好兒子是什麼樣兒的?」朱翊鈞回到龍椅上坐下,重重一拍桌子,「朕告訴你,給了母親看,她第一句話就是問朕能給潞王多少錢!」


  鄭夢境沒說話,把信交給陳矩,讓他去找個能模仿筆跡的人來照抄一份。


  陳矩有些為難,「娘娘,筆跡倒是好模仿,只是這私章……」私自刻印藩王印章,可是死罪。


  鄭夢境一愣,「倒是我想岔了。」她無奈地望著那封家書,「就這麼拿去給娘娘看吧。」


  李太后收了信,自然高興萬分。她都盼了不知多久了,潞王這個小沒良心的總算記起她這個做娘的了。


  只是……這信,怎麼摸上去不大對?好像被人揉過了似的。


  信是陳矩親自送來的,同田夫人交代過,萬萬不能讓李太後知道陛下因此信發了大火。是以李太后的問題,田夫人只做沒聽見。


  李太后雖然看不大見,但腦子還是靈醒的。見田夫人沒說話,她也不說什麼了。只將信給田夫人,叫她念給自己聽。


  田夫人小心翼翼地捧過信,展開輕聲讀。她一邊讀,一邊觀察著李太后的臉色。


  李太後果然變了顏色,她也想不明白,怎麼自己兒子會寫信來哭窮。往常潞王也有寫信回京相求的,多是讓母親和做了天子的皇兄在言官朝臣面前替自己遮擋一二,可從來沒哭過窮。


  這到底是怎麼了?李太后自己生的兒子自己明白,潞王是絕不可能去賭博的。好色卻是有,但怎麼揮金如土,強買良家女,也不至破落到哭窮。


  何況李太后親自挑的,安排在潞王身邊的眼線——趙次妃近來可沒什麼消息傳出來。


  難道是趙次妃……被軟禁了?所以傳不出消息來?李太后不禁想到。


  李太后不安起來。「讓陛下來我這兒一趟,快!」


  宮人們得令,紛紛行動起來。


  奈何朱翊鈞早就知道母親找自己過去是為了什麼,借口政務繁忙,並不去慈寧宮。


  天子的表現讓李太后的不安漸漸成了惶恐。


  是不是潞王這次真的犯了什麼事?而天子不知從何處得了信,所以執意不管?還是朝臣又上疏說潞王的不是了,惹得天子大怒?

  李太後知道,最近朝鮮那邊戰事吃緊,朝廷已經幾番增兵。偏朝鮮失去了對全國八道所有的控制,根本調不出糧草來,所有的壓力全都在大明朝身上。


  可總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虧待了自家人吧?潞王可是天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行,天子不來,她自己去見。李太后讓人把鳳駕備好,親自跑了趟乾清宮。


  李太後到的時候,朱翊鈞正同戶部尚書和內閣大學士們商討朝鮮增兵一事。他們已商定了幾個人,因無將,還是那幾個,李家是必須上的,還有播州的楊氏,雖為土吏也可一用。


  唯一能扯皮的,就是調用的糧草銀錢從哪裡出。戶部尚書將所有的文書賬冊都搬了過來,擺明了國庫沒錢。可全讓朱翊鈞一人擔了,他心裡也滴血。唯一能替他減輕一點負擔的,就是曾經能支粟十年的太倉庫。


  聽聞李太後來了,朝臣們第一個反應就是避讓。不過被朱翊鈞攔了下來。他知道母親是來逼宮的,讓自己對潞王伸出援手,可他現在真沒錢。戰事緊張,國庫空虛,哪怕說將錢平攤在百姓頭上,讓河南巡撫去操心,他也開不了這個口。


  比起萬曆十年給潞王辦婚禮的時候,朱翊鈞現在更為成熟。他現在無比後悔自己當時的鋪張之舉,甚至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太過幼稚。


  為了弟弟大婚,買空了整個京師的珠寶。這種事,在冷靜成熟之後,自己想想都覺得只有昏聵之君才做得出來。


  所以這次,他絕對不會讓步。潞王十七年就藩的時候,自己已經給了他足夠多的東西了。


  朝臣們面面相覷,這分明是天家的家事,如今卻是要連自己都給扯進去了。


  朱翊鈞讓人將母親叫進來,領著朝臣們在門口迎接。


  「母親。」朱翊鈞一拜。他朝身後的臣子們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只行禮,並不開口。


  李太后看不清,並不知道在座的還有旁人。她冷道:「原來你眼裡還有哀家這個生母。哀家還道你現在翅膀硬了,就能不事生母,不舉孝道了。」


  王家屏想說話,被申時行拉了拉衣服,朝他搖搖頭。他乖覺地閉上嘴,與同僚立於一旁,一聲不發。


  李太后落座后,張口就問:「這次潞王犯了何事?你怎得不幫著他?你還記不記得他是你親弟弟!」


  朱翊鈞淡淡道:「朕記得。可母親也知道,潞王就藩,朕給了潞王多少銀錢。當年可是整整五百船的錢財珠寶,另支用天津倉一萬七千石,臨清倉一萬一千石。」


  兩萬八千石的米糧,換做銀錢,就差不多有兩萬兩。更別提斥巨資所建的潞王府,預算就在六十七萬八千八百兩白銀,而後還不斷增添。


  「朕不知道潞王到底在衛輝府犯了什麼事,惹了什麼人。只憑他這些年來在衛輝府的所作所為,削藩都是做得的。」朱翊鈞沉聲道,「母親不要為難朕。」


  李太后瞪大了眼睛,拿手指著自己,「哀家為難你?!」她別過頭,眼睛里的淚珠成串地往下掉,「當年你犯下大錯,就不該聽文忠公的。合該廢了你,讓潞王來為帝。若是潞王,定不會如此忤逆於我,更不會置親兄弟就此不管!」


  此言一出,幾位朝臣再不能站著,紛紛跪下。李太后聽見衣衫響動的聲音,心頭一驚。殿內竟然還有旁人?!


  申時行身為首輔,此時不得不開口,「娘娘,陛下不慈不孝,乃臣等未能盡心輔佐。是臣等之錯。」


  幾個朝臣們叩首,紛紛稱自己有錯。


  李太后心裡越來越慌。竟、竟有這麼多人?!內閣的大學士們都在?!


  王錫爵曾經和李太後有過交易,算是有些交情,此時也覺得李太后的話太過頭了。「娘娘,陛下已然親政,廢帝一說逾越了。」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就像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李太后的臉上。當年朱翊鈞還小的時候,沒能親政,兩宮太后的確是無上權威。可一旦新帝親政,這份權威也就隨即消散無蹤。李太后已經沒有這個權力,也不可能這麼做。


  當年朱翊鈞剛繼位的時候,兩宮太后尚且沒有這個能力,更何況現在。


  這句話不能說,不該說,哪怕是天子的生母也不行。就是當氣話說也不行。


  李太后氣得發抖,「這是陛下特地讓我難堪的?」


  朱翊鈞拱手,「兒臣不敢。」他看了眼戶部尚書,「將國庫的情形同太后說說。」


  戶部尚書往前走了一步,抖著手翻開賬冊,將今歲國庫所收一一說明。


  李太后沉默了。旋即她不甘心地道:「那陛下的私帑呢?」


  這下王家屏看不過去了,「娘娘,陛下私帑已盡為朝鮮增援而撥下數百萬兩。朝鮮之亂非幾月可平,往後還需多少銀子,尚不可計。」


  「真的沒法子了嗎?」李太后抹著眼淚,「就、就這麼看著潞王去死?」


  朱翊鈞拿自己的母親沒辦法,嘆道:「死倒未必。朕看家書上的字跡,一如皇弟先前瀟洒俊逸,不似慌亂之際。母親大可放心。」他踢了踢申時行。申時行無奈道,「娘娘且安心,臣會讓河南巡撫徹查此事。」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是知道申時行性子的,有他這句話在,自己就放心許多。


  可實際上,在諸位朝臣的心裡,他們早就對天子和李太后無限制地寵溺潞王反感了。


  潞王就藩前一年,曾前往軍馬場挑選好馬。這本就是違反了律令。而潞王在馬場肆意胡為,甚至打死了一匹馬。有李太后在身後彈壓著,朱翊鈞在明知並非馬場兵士之錯的情況下,還是下令讓他們擔下罪責。


  那七人以「充軍處身」的重刑定罪,還以大枷枷首一月示眾。


  有孝道這把明晃晃的刀子高舉在頭上,朱翊鈞不敢妄動,只能將所有的罵聲都一併擔下。


  「還請母親回宮,此事申先生已經答應了。」朱翊鈞親自將李太后扶上鳳駕。


  望著李太后離去的背影,他的眸色暗了下來。這次,他倒要知道知道自己的好弟弟在衛輝府又干下了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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