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朱常漵出宮並沒有特別擺儀仗。「不過是去舅家,毋須興師動眾。」
朱翊鈞覺得有理,心裡也有幾分欣慰,當下就應了。不過做人父親的,又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兒子,當下就令陳矩點了幾個東廠的好手跟著。尚覺得不夠,還想讓史賓一併跟著去,到底叫朱常漵給攔了下來。
這是他頭一次出宮,還想好好在宮外玩一會兒呢。人一多,尤其史賓這個在父皇母妃跟前都有頭有臉的人跟著,還能做些什麼。
東廠的錦衣衛卻是好打發的。
朱常漵回了朱翊鈞的好意,再去翊坤宮同母妃稟報一聲,就出宮去了。
宮門那頭,史賓正領著幾個千戶等著。
「二殿下。」
朱常漵點頭,望著史賓身後的幾個千戶,「就是他們?」
史賓點點頭,側過身子,讓身後的幾名千戶上前向朱常漵行禮。他難得收起臉上的淺笑,正色道:「務必要護得殿下周全!若殿下掉了根頭髮絲兒,統統提頭來見。」
「諾!」
史賓轉過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常漵的行裝,笑了。「殿下出宮,這樣的衣袍卻是不妥。」不過這點他早有準備。因朱常漵是臨時起意,一時沒準備,史賓度量著他的身形,從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太監手裡借了一套衣服。
朱常漵被迎進邊上的小屋更衣。史賓親自替他換的衣服,脫下的錦衣都放在一邊,只將荷包原樣還給朱常漵。「殿下將這個收好了,莫要顯露在人外。」
第一次出宮的朱常漵興奮又新鮮,知道史賓是怕自己在宮外有事兒,也耐著性子由著他擺弄自己。
換完衣衫的朱常漵就同宮外的普通半大孩童看上去一般無二了。他望著鏡中的自己,笑道:「果然人要衣裝。」
史賓立在他身後,替他將頭上的翼善冠取下來,換上六瓣合縫圓筒的黑色小帽。又將一個早就備好的普通細棉布做的荷包替他系在腰間。「內有一些銅錢並碎銀,若殿下想買東西,可任取用。」
上下再細細打量,確是無誤了。史賓將朱常漵引到那幾個早就打扮好了,一直立在一旁的千戶前,「陛下且跟著他們去吧。」他指著為首的一個,「這位是蔣千戶,殿下認認臉,若是外頭人多走散了,就跟著他。」
朱常漵點點頭,「走吧。」他率先走了出去。
史賓朝蔣千戶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點頭,領著眾人跟在朱常漵的身後。
出了宮門后,蔣千戶等人摸了摸腰間藏好的對牌,跟上朱常漵的腳步。
宮外的一切對於朱常漵而言都那麼新鮮,但他心裡有數,此次出宮為何。他想了想,問蔣千戶,「我舅家在何處?」
蔣千戶沒行宮禮,微微低了頭權作施禮,「公子隨我來。」
其餘四人作僮僕打扮,看似普通僕役,但一直將朱常漵圍在其中。他們暗藏於布衣之下的肌肉緊繃著,時時都預備著不測。因為是跟著皇子微服出行,他們並未佩刀,如有不測,僅能靠衣中所藏的匕首和雙拳。
蔣千戶在前面領路,時不時轉過頭,輕聲與朱常漵分說某是何物,某是何坊。朱常漵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覺得這一路枯燥乏味。
一對乞兒尾隨著他們許久,見朱常漵雖然衣著不起眼,但身邊的幾個人卻非凡物。他們日日在京中行乞,早已練就了一身識人本事。二人對視一眼后,上前往朱常漵撲過去。
「公子好心,賞個錢吧。」
「公子、公子,家鄉水災,一家子就只留下了我同兄弟。公子賞個飯吧。」
他們沒撲到朱常漵的身上,被一個千戶給擋著,就勢一推,將二人推倒在地。
朱常漵透過幾個千戶的身影,看著那兩個乞兒。
兄弟倆身上掛著襤褸破衣,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赤著的腳已是潰爛,現下正是酷暑,血跡、污跡、膿水沾滿了腿腳和破衣的下擺。
蔣千戶一直站在朱常漵的身後,謹防有人行聲東擊西之為。他餘光瞥到朱常漵的臉色,不動聲色地踢了踢站在朱常漵身前的那名千戶。千戶會意,往邊上挪了挪,遮去朱常漵的視線。
「管家,給他們幾個錢,放走吧。」朱常漵從史賓給他的荷包里拿了一塊碎銀出來,遞給蔣千戶。
蔣千戶搖搖頭,低聲道:「公子,不能露富。」朱常漵一愣,旋即收回碎銀,抓了一把銅板出來。
蔣千戶點點頭,將銅板收了,拉過一個千戶遞給他。那千戶往前走了幾步,將錢灑在地上。
「公子賞你們的。」
乞兒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地撿著銅板,生怕看漏了,少撿了一個。
朱常漵只覺得心口一滯,被蔣千戶拉著走了,還不斷往後去看那倆兄弟。
「公子,別看了。」蔣千戶道,「會被盯上的。」
朱常漵強迫自己收回視線,走了一段路后,按捺不住心思,抬頭問道:「遭了災的百姓,都是這樣嗎?」
他之前之從書上知道,每每天災之後,必有大批流民。災民之慘象,不足為紙筆所道。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
蔣千戶嘆了口氣,「更慘的還有。」他看了一眼朱常漵,「不獨他們兄弟倆。」
朱常漵一路悶不做聲,再沒了新鮮心思。
朱翊鈞賞給鄭家的宅子地段極好,朱常漵一行人走不多久,就到了。
鄭家早就接了宮裡皇貴妃所出的皇子要到家裡來的消息,門口的小廝都不知道上街口看了多少回。他沒見過朱常漵,跑到街口去張望的時候,剛好擦肩而過。在街頭看了一番,見沒皇子儀仗,有些失望地往回走。
一抬頭,卻見門口正立著六個人。當中一個被圍著的是個半大的小孩兒,約莫九、十歲的光景。其餘五個人身上帶著煞氣,一瞧就知道是不好惹的。
守門的小廝咽了咽口水,知道這是天子腳下,周圍幾戶人家也都是朝臣,並不敢造次。他掂量了下,上前試探,「敢問幾位上此處來,可有何事?」
蔣千戶取了腰牌,在小廝眼前一晃,「是公子來舅家探望,還望稟報主人家一聲。」
舅家?公子?小廝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看了看朱常漵,再看看蔣千戶,「啊」地一聲,跌在門口台階上。
朱常漵正想讓人把他扶起來,就見那小廝連滾帶爬地跑了進去。
「公子來了!公子來了!」
穿著孝衣孝裙的鄭氏夫婦一直在正堂等著,見小廝一路跑著進宅。一面跑,還一面喊「公子」。
鄭國泰略一垂目,立即反應過來,領著嫡妻疾步走出去。
宋氏步子小,勉力跟著,她低聲問道:「可是殿下來了?」
「當是。」鄭國泰應道,他只有一個妹妹,入宮為妃的那個。
出門一看,果真是朱常漵。鄭國泰當下就要拜,朱常漵一把手將他撐住,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慢慢地彎下腰,「舅舅。」
鄭國泰細細看了他的裝扮,醒過神來,「許久不見外甥了,你母親可好?」邊說邊將人迎了進來。
「托舅舅舅娘的福,母親很好。」朱常漵笑道,「就是身子還是老樣子,到底那年落了病根。」
跟在他們身後的宋氏嘆了一聲,道:「家中昨日剛得了一支老參,說是朝鮮那兒來的。回頭你帶回去。」
「謝過舅娘。」朱常漵奇道,「不是說朝鮮現今叫倭人給佔了嗎?怎得還能做生意?」
宋氏招呼著立在廊下的幾個孩子,讓他們過來見人。「是你舅舅早幾個月就開始差人去尋得,昨日方才送來。」
朱常漵點點頭。與幾個表兄弟見過禮。
宋氏笑道:「你另有一雙表姐妹,不過今日並不在府中,上大興外祖家去耍了。」
「男女有別,七歲便該分席。就是今日表姐表妹在,我也見不得。」朱常漵同他們一併進了正堂,讓過上首的位置,在鄭國泰夫婦的下手坐了。
蔣千戶並沒有進屋,和其餘幾個人一同在屋外守著。
家裡人一通寒暄之後,鄭國泰就讓他們回去了。宋氏知道今日朱常漵出來是有事,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今日漵兒可是留下用晚膳?家裡現下在守孝,吃不得肉食。」
「無妨,我既不能給外祖父上香,吃頓素也全當是盡孝了。」朱常漵起身向宋氏行禮,「辛苦舅娘安排了。」
宋氏笑了笑,領著丫鬟僕婦去了廚房,預備親自下廚。
鄭國泰等人都不走了,就帶朱常漵走出正堂,往後院去。
幾個千戶如影隨形地跟著。
朱常漵在後院的二道門停下,「勞煩幾位在此處稍等。」
蔣千戶皺了皺眉,覺得有些難辦。要按他說,就算是朱常漵如廁,他們都得跟著。史公公看著面慈,不過是個笑面虎,要真出個好歹,落在他手裡可不是說笑的。
可鄭家的後院乃是婦人居所。朱常漵能去,他們這些與鄭家非親非故的……
鄭國泰從懷裡取出早就備好的銀票,一人一張塞進他們手裡。「甥舅說話,還請行個方便。」
蔣千戶拿著錢,想了半晌,還是點頭應了。
等鄭國泰和朱常漵離開后,他們才打開手裡的那張銀票。
一人五十兩,不是小數目。
「鄭家可真是有錢。」
蔣千戶橫了說話的人一眼,笑著與二道門上的婆子寒暄,接了她好意送來的茶,在一旁的抄手游廊坐下。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被掩上的門,耳朵豎得高高的,聽著裡頭的響動,準備一有聲音就衝進去。
鄭國泰領著朱常漵繞過兩處院子,再走過花園。「到了。」
朱常漵探頭看了看院牆,離著有些距離,要逃的話得先跑過一處院子才行。
二人並沒有推門進去,鄭國泰將牆下的一塊小青磚慢慢挪開,露出一個洞來。「殿下。」他讓開身子,讓朱常漵上前。
朱常漵蹲下身,望著裡頭的動靜。
屋裡悄沒聲息,這麼說也不全對。倒是有個人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睡得正香,呼嚕聲倒是不大。
鄭國泰挑的好地方,從這個角落正好能看清床上的沈惟敬容貌。沈惟敬長得並不差,凈白的皮膚,一口美髯,若是忽略嘴角流下的口水,瞧著倒像是個儀態翩翩的落魄公子。還是讀過書的那種。
倒是個能唬人的長相。朱常漵在心裡嗤笑。轉念一想,也對,要是長相唬不了人,這麼個混子又豈能騙過兵部尚書。
沈惟敬翻了個身,把床上的棉被給踢了下來,兩撇鬍子被吹得一動一動的。
朱常漵掃了眼桌上被吃的精光的空碗空盤子,不出聲地冷笑,站直了身子。
鄭國泰將青磚放回原位,與朱常漵走遠了一些,低聲問他:「如何?」
朱常漵想了想,「舅舅怎麼抓住他的?」
「我編了個事兒,說他騙了我兄弟的錢,罩了麻袋拖進府中來的。」鄭國泰道,「他應當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認識我。不過倒是個心大的,一到了府上,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半點心事都沒有。絲毫不像是身陷險境之人該有的模樣。」
可不是嗎?朱常漵朝屋子瞟去一眼,沒這份定力,哪能騙得過那些老油子。
「舅舅,可能想法子,讓他去衛輝府?」朱常漵頓了頓,「若人不在府里關著,舅舅可有法子叫他聽話?」
鄭國泰笑了,「有錢可使鬼推磨。他不就是想要錢嗎?」不過衛輝府……,「為何是上衛輝府?」
「有我皇叔在那處。」朱常漵問道,「舅舅可知道,建造船廠需耗費多少銀子?」
鄭國泰在心裡估了估價,「大概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前前後後加起來,若要建能出海的,三十萬銀子打底跑不了。」
「皇叔就藩的時候,父皇撥了四萬頃良田。母妃想要辦船廠,無錢可做不了事兒。」
鄭國泰咋舌,「殿下這是打上了潞王的主意?!」
朱常漵狡黠一笑,「誰讓皇叔有錢呢。」他與鄭國泰一同慢慢迴轉,「讓沈惟敬去衛輝府,找人盯著他,從我那皇叔手裡騙些錢來。告訴他,若事成,許他一千兩白銀。」
鄭國泰當時同鄭夢境提起海商時,心裡就猜到天家當會出手。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竟要自己建船廠。如今寧夏和朝鮮都有戰事,怕是私帑不豐,妹妹必會讓自己出錢入股分紅。
想到這裡,鄭國泰的心有些痒痒。三十萬兩,讓他全拿是拿不出來的,但咬咬牙,湊個四五萬兩,還是能辦得到。
沒人比鄭國泰更清楚出海行商能賺多少錢了。
「殿下放心,此事我會辦妥。」鄭國泰旁敲側擊,「殿下可知……陛下同娘娘對於船廠是個什麼打算?」他可以幫忙找人,甚至從南邊挖幾個造船好手來,有錢,總歸好辦事。
就是不知道天家會不會看在這個份上,讓自己多分些錢。
朱常漵微微一笑,「這個母妃倒是不曾同我說過。舅舅倒不妨入宮去和母妃說說看。」
蔣千戶將甥舅兩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趕忙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來。
「鄭夫人已經來過了,花廳已設下素宴。」
朱常漵道了聲「有勞」,請鄭國泰將這幾個千戶都安頓了。
宴席上,倒是賓主盡歡。只鄭國泰一直愣神,宋氏不知道替他打了多少回圓場,氣得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好幾腳。
因朱常漵要回宮,所以今日鄭家的飯吃得比平時早了些。等吃完,天色卻也不早了。
鄭國泰不放心朱常漵,安排了自家馬車讓他趕緊回去。宋氏早就備了好些禮物,讓他一併帶進宮去孝敬貴人。
朱常漵同舅家道了別,上車后撩起車簾,朝鄭家看了一眼後放下。
「走吧。」
他閉目養神,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了起來。
希望沈惟敬真能有點用才好。只要能啃的下潞王,莫說一千兩白銀,就是一千兩黃金他都捨得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