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朱翊鈞僵著臉,「小、小夢,現在你的身子不能吹風呢……」他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先在乾清宮住下吧,這幾日你住著這兒,太后和中宮都沒說什麼。就連言官也沒上奏疏。」
「娘娘憐惜奴家,奴家卻不可不知禮。」她拉開被子就要下床行禮,被朱翊鈞一把攙住。他心裡有些惱火,「小夢這是做什麼!」
鄭夢境淡淡道:「陛下教奴家看清了自己的本分,奴家已是知錯。既知錯,便要改。」
「小夢——」朱翊鈞語氣帶上一絲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哀求,「先前是朕不是,你是不是還在怪朕。」
鄭夢境甩開朱翊鈞的手,下床跪伏在他的腳邊,「奴家不敢當陛下此言。」
朱翊鈞還想說什麼卻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了。他扭過頭,拉住人的張宏朝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朱翊鈞俯身望著趴伏在地上的鄭夢境,有些無奈,「小夢想回去,那就回去吧。」他吩咐宮人們去翊坤宮把皇貴妃的肩輿抬來。
鄭夢境磕頭謝了恩,轉過身背對著朱翊鈞,讓劉帶金服侍自己穿衣。在床上躺了許久,她的身體越發顯得單薄,透過幾近半透明的中衣,甚至能看出本就纖細的腰都小了一圈。
朱翊鈞雙手背在身後,腦海中不斷響起李時珍當日替她的診斷。
「……娘娘此次滑胎,氣血大大虧損,日後,恐於生育有礙。再有,當日天寒地凍,娘娘的雙膝怕是已經跪壞了,往後起居務必要留心身體。尤其是冬時,千萬要仔細。」
鄭夢境不斷壓抑著自己的咳嗽聲一點點鑽進朱翊鈞的耳中,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背在後頭的兩隻手捏成拳,又鬆開,低聲吩咐:「給皇貴妃穿暖些,莫要凍著了。再去拿幾個手爐來,一個叫捧著,其他的都放在腳邊。」他想了想,又令都人去把自己的那件猩紅色漳絨狐狸毛長斗篷拿來,親自抖開,圍在鄭夢境的外衣上。
紅色的漳絨,白色的狐狸毛,襯得鄭夢境沒有血色的臉越發透明可破,蓬鬆的狐狸毛沿著她的臉,繞了一圈,本就巴掌大小的臉越發小,看得叫人心疼。長斗篷是朱翊鈞的,穿在鄭夢境的身上就顯得長了許多,多出來的一塊就拖在地上,將她整個人都攏在斗篷里,看著就很暖和的樣子。
但鄭夢境還是在微微發著抖,即便乾清宮中的地龍一直沒斷過。
鄭夢境從劉帶金的手裡捧過手爐,朝朱翊鈞一拜,「謝陛下憐愛,奴家這就回宮去了。」她不帶一絲留戀地轉過身,在往前邁出一步的時候,崴了腳,身子往邊上一倒。
朱翊鈞伸長了手,想要扶著她,卻被劉帶金搶了先。他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望著那一抹紅色的身影漸行漸遠。
路上,鄭夢境問隨行一側的劉帶金,「這些日子本宮不在翊坤宮,各處可都還好?」
劉帶金笑道:「一應都有二皇女殿下撐著。平日只當殿下憨吃憨玩,不曾想殿下確挺有法子的。宮務雖繁亂,卻叫一條條都列了清楚,哪件事分給哪個人,也都妥妥帖帖。賞罰分明得很,一點都不徇私。前日殿下的乳母偷懶耍奸,想倚著身份,讓殿下放她一馬,殿下壓根兒就沒有點頭,當場就令人把那賊婆娘給丟出宮去了。」
鄭夢境聽了只笑,「沒想到姝兒竟這般能幹。」她咳嗽了幾聲,攏了攏斗篷,心裡有些擔心朱軒姝的責罰有些過頭,便又細問,「景氏犯了何事?」
劉帶金大部分時候都呆在乾清宮照料鄭夢境,這事兒卻是整日留在翊坤宮的吳贊女更清楚些。「回娘娘的話,那景夫人原就家貧,為了能多幾個錢才拋了孩子入宮來參選乳娘的。她得了錢后,也不給家裡,反倒去賭錢。前幾年聽說還贏了不少,今年不知為何,手氣差到家,就沒贏過一把。債主入不得宮,只得拿她孩子要挾。」
鄭夢境猜測,「是不是景氏慈母情深,捨不得孩子,所以偷了宮裡的東西想拿出去把孩子贖回來?」
「嗐,哪能呢!娘娘真是心腸好,將這天底下的娘都當作是好的了。」吳贊女一揮手絹,臉上躍躍欲試的表情出賣了她急於想將窺探得來的八卦與人分享的心情,「那景氏若真有那麼好的心,當年又豈會丟下嗷嗷待哺的親兒,為了富貴進宮來呢?她呀,徑自就同人講,孩子她不要了,愛怎樣就怎樣,要殺要剮都隨便,要是有本事就進宮裡來找我呀。」
吳贊女一手叉腰,一手捏著帕子在前面指指點點,把景氏說話的那點模樣學得個九成九。
「那債主們見要挾不成,還算是有些良心,沒為難人,就把那孩子給放了。」劉帶金嘆道,「可憐那個男孩兒,才比二皇女殿下大了幾個月。」
吳贊女眼刀一飛,「這算什麼呀,當年奴婢親娘還要把奴婢賣了得錢呢。一家子八張口等著吃,奴婢家裡最大,又是女孩兒,賣得出價嘛。」她冷笑一聲,「要不是後頭叫舅媽接走了,怕是奴婢現在不知在哪個窯子里,又或是哪個亂葬崗,死都不安生。」
劉帶金橫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敢往娘娘門前說,仔細你的舌頭。保不齊哪天就叫人給剪了。」
吳贊女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捂著嘴,望著鄭夢境的眼神有些求饒的意味。
鄭夢境許久沒聽新鮮事兒了,倒也沒計較,只興緻勃勃地問:「那後來呢?景氏又如何了?」
「景氏的夫家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原本還念著夫妻之情,想著是孩子他娘,事兒不可做絕了。既然景氏不把孩子當親生的看,他們也就二話不說,上衙門同景氏義絕。景氏當然高興了,興沖沖地出宮去了。她那夫家在上衙門義絕的前一天,就將景氏在宮外的姘夫跟債主們給供了出來。」吳贊女掩嘴笑個不停,「哎喲,當日聽說衙門前可好看了,真可惜奴婢不在。」
「債主把景氏和姘夫痛打了一頓,扒了景氏身上的東西就走了。景氏因這一遭,回宮就晚了。殿下說下不為例,原就想輕輕放過算了。景氏卻因此覺得殿下好欺負,叫她看火的時候給睡著了,爐子都給燒乾了不說,小廚房還差點起火了。殿下這次是真惱了,當下就要喊人來打。偏景氏不服氣,說自己奶過殿下,殿下打她就是忘恩。」
吳贊女冷笑,「奴婢倒是頭一回見到有乳母膽子這般大的,竟還敢挾恩求報。殿下是她能求得起的嗎?殿下報了她倒是敢受著嗎?」
鄭夢境只笑不語,心裡也和吳贊女一般冷笑。乳母膽子怎就不大了?人家拋家棄子,不就是為了能有朝一日跟著諸位皇嗣享富貴嗎?
前世景氏如何,鄭夢境沒有什麼大的印象了,蓋因朱軒姝走的早,她歿了之後,鄭夢境給了景氏一筆銀子,就打發出宮了。倒是壽寧的乳母膽子大上了天,不僅攔著駙馬同公主見面同房,還趕在壽寧前頭先進宮來同自己哭訴,慌稱壽寧在公主府對她不尊。
說起那個梁盈女,鄭夢境就一肚子氣。要不是這個老妖婆,自己哪裡會和壽寧母女生隙。
這事兒倒提醒了鄭夢境,她決定回去之後,就把幾個孩子身邊的乳母都給清理一遍,免得日後再生是非。
再有旁的近身服侍的太監都人,也要梳理一遍。萬不能有個面憨心刁的小人留在翊坤宮裡。
回到翊坤宮不久,下月的廚料單子就送了過來。
劉帶金從跑腿的小太監手裡接過單子,從荷包里拿了兩片銀葉子賞他,將人打發走了之後,就將單子遞到了躺在床上的鄭夢境手裡。「娘娘,廚料單子到了。」
翊坤宮的地龍剛燒起來,還沒完全熱,鄭夢境在被窩裡冷颼颼的直發抖,兩隻手捂著,一點都不想拿出來。「反正照舊是那些個東西,你對著覺得沒錯就行了。不必叫本宮過目。」
劉帶金應了諾,當下就細細看了起來。越看她臉上的笑意就越遮不住,「娘娘,奴婢還是念給你聽吧。」
「隨你。」鄭夢境笑道,「別忘了等會兒念完了去喝口水。」她望著劉帶金越來越遮不住的笑意,嗔道:「究竟上頭寫了什麼,倒叫你樂成這樣,還白費了口水來念。」
劉帶金俏皮地眨了眨眼,「娘娘聽了就知道了。」她清了清嗓子,「豬肉五十斤八兩,羊肉、羊肚、肝等折豬肉十八斤……」
鄭夢境聽得只打哈欠,每旬都是這麼些,從來也沒翻過什麼花樣。
劉帶金照著單子一一念完,驚訝地望著鄭夢境,「娘娘難道沒發現裡頭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鄭夢境揉了揉惺忪的眼,「何處不一樣了?」
吳贊女也笑了,「下旬的廚料,咱們翊坤宮要比坤寧宮還要多一份調料。」
鄭夢境勾了勾嘴角,附和地笑了下。
陛下還是老樣子,哄不來人,只會笨拙地做這些事情。怕是他心裡還不清楚小小的那麼一個細微之處,就能叫她落下把柄來。
鄭夢境打了個哈欠,慢慢滑進被子里,「從新送來的廚料裡頭拿出五十兩銀子還回去。」
吳贊女瞪大了眼睛,「娘娘,這是何故?」回過味來的劉帶金點了點她的額頭,「娘娘怎能與中宮比肩呢,更遑論高一頭。回頭又得叫人來說嘴了。」
揉了揉有些被戳痛的額頭,吳贊女微微噘嘴,「那也用不著五十兩啊,不過是多了一份調料。」
劉帶金沒好氣地斜她一眼,「你呀,別整日就顧著跟內監打成一片,多想想。」說罷打了帘子就去取鑰匙開箱子拿錢。
吳贊女想和鄭夢境告狀,卻發現她已經蜷縮在被子里睡著了。轉過身,撞見三個皇嗣正要過來請安,她趕忙輕輕「噓——」了一聲,將孩子們都帶出去。
「娘娘歇下了,莫要吵她。」吳贊女想起現在鄭夢境似乎特別怕冷,招來幾個太監,令他們再去把地龍燒旺些,順帶抱幾個暖爐來。
朱常洵身上肉多,進來沒多久開始出汗。他拿帕子擦了額上的密汗,「怎得還不夠熱?」
吳贊女道:「先前李公說的,以後娘娘會格外怕冷,讓咱們起居上頭多留意。」
朱常洵詫異地望著外面發芽的苗木和含苞待開的嬌艷桃花,奇道:「這都要三月里了,還冷?」
朱常漵的眼睛一暗,攔住弟弟後面的話,「母妃大病了一場,以後身子怕是會不如前。你就少說幾句吧。」
朱常洵癟癟嘴,沒再說話。他看著朱常洵的臉和脖子,不由咋舌。自己的汗都快要浸透裡衣了,怎得皇兄看起來好像一滴汗都沒出。再偷眼去看看和自己一樣開始擦汗的皇姐,心道,大概皇兄和母妃都一樣病了。
朱常漵問道:「母妃回來路上可有說什麼?」
吳贊女搖搖頭,「奴婢同劉都人講了景氏的事兒給娘娘聽了解悶,旁的娘娘都不曾說。」
朱常漵心裡鬆了一口氣,點點頭,「仔細伺候母妃。」他牽著朱常洵,「皇姐,我同皇弟就先去做功課了。」
朱軒姝道:「難為你了,要不是有你逼著,我看洵兒根本就不想念書。沒了先生日日督著,他鎮日就知道玩兒。」
朱常洵趕緊往朱常漵身後一躲,探出頭來朝朱軒姝吐了個舌頭做鬼臉,「現在母妃回來了,我才不怕你呢。」反正有皇兄這個比先生還嚴厲的人在,即便母妃不信想要抽背,自己也能應付得來。
朱軒姝作勢要打,朱常洵趕緊連拉帶拖地拽著朱常漵走人。看著兩個弟弟的背影,她搖搖頭,心裡覺得四皇弟也就罷了,二皇弟是真真兒地叫耽誤了。
也不知道老祖宗當時是怎麼想的。為何立了太子后,旁的皇子就不能一道聽聽日講經筵了呢。沒得把人給耽誤了。二皇弟多好的苗子啊。即便當不了太子,就是日後就藩,在藩地有一番作為也好啊。
若鄭夢境知道女兒這番心思定要笑話她不知事。藩王本就是太|祖為了防諸王相爭而想出來的法子,說著是好聽,就藩、藩王,實際上也不過是拿大筆銀錢將人給白養著。只要不犯事,不干涉當地官員執行公務,言官都懶得上摺子管你。
鄭夢境美美地睡了一覺,到了晚上就有些睡不著,腹中又有些餓,就讓小廚房開火給自己熬點雞湯粥來。喝下兩碗粥,她才覺得肚子舒服點。
劉帶金捧來一個托盤,上頭擱著一個碗並一疊蜜餞。「娘娘,喝葯了。」
鄭夢境皺眉,拚命地往裡頭躲,「剛醒就叫喝葯。我睡著的時候可沒少喝吧?醒過來的時候嘴裡一股子的藥味。」
「是李公吩咐的。」劉帶金哄道,「每日只這一碗,可比先前一日三碗要好得多。」
鄭夢境拗不過她,端過來葯,捏著鼻子仰頭一氣喝了。然後趕緊把碗朝托盤上一丟,飛快地捏了個蜜餞塞進嘴裡。
「娘娘再歇會兒,離天亮還有好些時候呢。」劉帶金把床帳放下,收了碗筷托盤去了趟小廚房。
內殿里暗暗的,燭燈都給熄了。外頭的月亮瞧著也沒什麼亮光,只偶爾透過雲帶出來一些月暈,叫人知道天上的月亮還掛著。
鄭夢境躺在床上,一手枕在頭下,側著身子賞月。
這個時候最好就是來一壺暖酒並幾個下酒菜。只可惜她既要喝葯,便不能碰酒了。
值夜的都人傳來輕輕的鼾聲,許是抗不過長夜而睡了過去。鄭夢境並未出聲打破對方的美夢,而是靜靜地聽著,數著打了個幾個鼾。過不了多久,睡意又襲了上來。她在心裡想著,明日一定要好好清理一遍宮人,又睡熟了。
第二日起來,鄭夢境就覺得自己好多了。不說神清氣爽,但殿里暖融融的溫度讓她覺得舒服許多。兩處膝蓋還是隱隱發疼,劉帶金特地用粗鹽炒了,裝在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布包里,並幾個小銅球縫在布包四角,然後給鄭夢境綁在膝蓋上。
鄭夢境舒服地歪在榻上,讓吳贊女和劉帶金兩個一同在自己跟前把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宮務都報了一遍。她們兩個早就想到等皇貴妃身子好了必是要過問的,所以一早就列好了單子。何日何人曾出宮,何時歸;何日何人油滑耍奸,如何責罰,諸如此類全都一一記錄在冊。她一邊翻著冊子,一邊聽二人的補充,不適地發問,或者點點頭。
聽完后,鄭夢境就將三個孩子叫過來。朱常治現在年紀還小,離不開乳母,鄭夢境覺得暫且先不管了。但朱軒姝他們早已長成,卻是可以脫離,不再需要乳母的。她將孩子叫來,主要也是不希望他們覺得這件事是自己一人的主意,大家有商有量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人也不是非走不可。鄭夢境的目的不過是不讓乳母給孩子們於現在和未來帶來太多的影響,並不想因為此事而同孩子們起不必要的爭執。
朱軒姝聽了是覺得沒問題,景氏的事給她留了很深的陰影,以後都不想再和乳母有什麼牽扯。她甚至主動提議,「以後等五皇弟大了,他的乳母也不能留著。」朱軒姝一臉的厭惡,「不過喝了她幾口奶,就知道作威作福了,這要是日後出了宮,還不把自己當個人物似的成日給咱們惹麻煩啊。」
朱常漵也沒有異議。只有朱常洵一個人,覺得有些捨不得。他的乳母田氏是個挺憨厚的人,倒是有些把朱常洵當自己兒子來看的模樣。心也善,成日就念著自己在宮外的家人。
鄭夢境朝兒子招招手,讓他到自己的身邊來,「你捨不得田氏,是因為同她一道玩耍高興呢?還是因為習慣了,所以離不了?」
朱常洵想了想,「乳母成日管著我,我不喜歡同她一道玩。」他看了眼朱常漵,「現在孩兒時常同皇兄在一塊兒,若是說玩,也是同皇兄玩得更高興。」
鄭夢境摸摸他的頭,「母妃前些日子不在,你想不想母妃?有沒有覺得見不著很難受?」
說起這個,朱常洵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低頭扳著手指,耳朵尖都紅了,「自然是想母妃的。起初見不著……是挺難受的,母妃又病著,心裡著急,不知道到底好沒好。後來有皇姐和皇兄陪著,倒沒難受了。」
甚至有一次和皇姐皇兄鬧瘋了,壓根兒就沒想起來鄭夢境。
朱常洵越想越覺得自己好丟人,從鄭夢境的懷裡掙出來,蹲著地上雙手捂著臉,心裡只想找個洞鑽進去不讓人瞧見才好。
「所以你看,這世上就沒有誰離不了誰。」鄭夢境不知道這話是在說給孩子們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你要是覺著虧待了田氏,母妃另撥一筆錢於她回家去用,若日後想了,再招來入宮見一見也是行的。既結下了這等緣分,就是菩薩的意思,哪裡就說斷就斷的。」
朱常洵紅著臉,兩隻眼睛從指縫中透出來,「哦,嘿嘿,謝謝母妃。」
鄭夢境點點頭,「那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了?」見幾個孩子都點頭,便道,「另有一事。母妃不在宮裡太久了,有些宮務還是得過過手。先前聽帶金和贊女說翊坤宮有幾個不懂事的,母妃得查一查。若是你們身邊的人,你們自己知道就說與我,若是不知道,幾日後見母妃責罰起來,可別心疼。」
朱軒姝點點頭,「母妃從來賞罰分明,斷不會弄錯的。」她早就不耐煩宮務了,「有母妃在,我才有了清閑。」
鄭夢境摸了摸她已經開始蓄起的頭髮,「也就這幾天,以後可躲不了。既然上手了,就替母妃分憂唄。」
朱軒姝整張臉都綠了。
朱常漵倒是常態,並無什麼特殊之處。朱常洵卻一直偷偷看著他,似乎有些著急。因他蹲在地上,鄭夢境一時也沒留心他的異樣。
姐弟三人從里殿出來,朱常洵就拉著朱常漵往他房裡鑽。
一到了朱常漵的屋子,朱常洵就開始翻箱倒櫃沒,弄得人莫名其妙。「皇弟可是將什麼東西放在我這兒忘了取回去?要不要我叫幾個人來幫你一起找?」
朱常洵面色煞白,連連擺手,「別,別別別。」他「嘖」了一聲,在屋子裡轉圈圈,不知轉了多少個圈才停下,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同皇兄說。」
屋子裡伺候的人面面相覷,見朱常漵只顧喝茶並未出聲阻止,福了下身,魚貫而出。
朱常洵等人全出去了之後,走到門邊,左右看了看,見沒有異常,便叮囑:「我同皇兄要做功課,誰來都不許打攪,聽到了沒有?若是母妃或皇姐來尋,先通報一聲,我們應了才能叫人進來。」
門外的宮人們齊聲應諾。
朱常漵好笑地看著弟弟把門窗一個個全都仔細查了個遍,好似擔心會不會有人偷聽一般,攪得神神秘秘的下,心裡不覺好笑。他裝著專心喝茶的模樣,並不點破,等著朱常洵的急性子按捺不住了自己來說。
沒想到朱常洵衝過來,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讓朱常漵給變了臉色。
「皇兄,你的手稿放哪兒去了?就是那個什麼圖,什麼說的序。」朱常洵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就那日母妃滑胎前,我們瞧見的那個序。」
朱常漵盡量鎮定住,裝作不懂的樣子望著弟弟,「那個序,咱們不是看完之後就給燒了嗎?」
朱常洵拚命搖頭,「我知道那個燒了。我說的是皇兄你寫的!」他的手緊緊抓住朱常漵,「皇兄,當日我就曉得那序出自你手,我先前就在你的書房裡見過,你親手所寫的手稿!上頭還有你使慣了的修改痕迹。」
朱常漵把頭撇開,心跳得飛快,「我給燒了。」
「燒了?」朱常洵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再次被朱常漵驗證后,確信自己沒聽錯,才長出一口氣,「燒了就好。」
朱常漵一時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望著弟弟。
朱常洵撓撓頭,「皇兄安心,我沒想過要把皇兄供出去。」他臉上的表情漸漸變了,雖然還是那麼稚嫩的一張臉,但卻看起來好似有了心機與城府,「哥哥,我雖念書不開竅,卻並不蠢。」
朱常漵的聲音有些低啞,「我知道。」他這個弟弟,對於喜歡的東西能夠舉一反三,撞上不喜歡的,就裝傻充愣。
「當日皇兄主動請纓說要去辯駁,我就想起皇兄的手稿。這是皇兄設的局對不對?」他舉手阻止朱常漵開口,「只是後來母妃做的事,咱們誰都沒能想到。我知道皇兄不是有意要害母妃的,只是希望在朝臣跟前露臉。」
朱常洵日日都和朱常漵在一起,對方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他還能不知道?
「我也看不上三皇兄。」朱常洵一屁股坐在朱常漵的腳邊,就好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他的大腿,「前朝在吵的時候,我就想,除了哥哥,誰還能做得了這個太子呢。大皇兄天資平庸,三皇兄是個不開竅的,身子還弱,聽說現在還在每天喝著葯。我朱常洵的哥哥,比他們哪點差了?不就是……」他咬牙不肯說下去,抱著朱常漵的腿更緊了。
朱常漵只知道這個弟弟粘自己粘得緊,卻從未想到他心裡竟然還有這樣的心思。他帶著一絲懷疑地問:「洵兒,我有腿疾,身子怕也不甚康健。你就沒有想過……你嗎?」
朱常洵笑得開心,搖搖頭,說得很堅定,「洵兒從未想過自己坐上皇位。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我不是那塊料。母妃不是常對咱們說,人貴自知之明,方能成大事嗎?我是朱家子弟,便要為大明考慮,而不是僅憑一己私利。儲位該是能者來坐,而非什麼立長立嫡。」
朱常漵的心亂的很,趕忙打斷了他的話,「這些都是誰教的你?以後可不能亂說出去,要被罵的!」他更想說的是,如果不慎被言官彈劾,怕是送去鳳陽圈起來都有可能。
「是我自己想的。」朱常洵仰高了頭去看朱常漵,「我打小就喜歡哥哥,總是想陪著哥哥,把最好的東西給哥哥。大家不是都說,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嗎?不然為什麼那麼多人想做?」
朱常漵輕輕摸著弟弟的頭,笑容有些苦澀,「洵兒覺得父皇高興嗎?許多想做皇帝的人,只看到了皇帝好的一面,等他們真的當上了,才知道背後的辛酸。」
朱常洵撓撓頭,「那皇兄想做嗎?」
「想!」朱常漵捏緊了拳頭。
朱常洵笑成了一朵花,「洵兒一定替哥哥完成這個心愿。」他拉過朱常漵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眼睛亮亮的,「一言為定。」
朱常漵搖搖頭,把手抽回來,「我不想洵兒犯險。」
朱常洵正欲說些什麼,就聽見外頭的宮人通報,「二殿下,娘娘讓你去一趟。」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神經緊繃起來。
朱常洵咽了口口水,幾乎貼著朱常漵的耳朵說道:「皇兄,是不是……母妃發現了?」
朱常漵搖搖頭,「我當日改完讓人去刊印后,就將原稿燒毀了。也只有你整日在我這裡呆著,我不防著你,旁的人哪裡那麼容易就知道。」
朱常洵拍拍胸口,「那就好。」魂都要被嚇出來了。
朱常漵拍拍他,「你先去回自己個兒屋子去,我等會兒去找你。」
「嗯!」朱常洵樂顛顛地跟在朱常漵的身後,二人在門口分道揚鑣。
朱常漵一見鄭夢境,就敏銳地感受到殿內氣氛的不一般。他的眼皮開始不斷地跳動,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自己根本無法控制。
鄭夢境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兒子,許久,突然笑了一聲,叫朱常漵的心給顫了一下。
「漵兒近來辛苦了。」
朱常漵小心應對著,「教育皇弟,是做兄長的份內之職。」
鄭夢境看著他,沒有說話。
緊閉著的殿門外,傳出幾個熟悉的聲音,只是他們並不在說話,而是在呼痛。伴隨著粗粗的木棍砸在肉上的聲音。
朱常漵的臉越來越白。
鄭夢境捧著手爐,從位置上站起來,經過朱常漵的時候,輕輕道:「隨母妃來。」
朱常漵擰著雙手,不敢去擦臉上滴落的汗。
殿門被打開,院中是四個正在受刑挨打的內監。每一個,朱常漵都十分熟悉。
鄭夢境的臉上一直帶著笑,「漵兒,母妃沒想到你竟還不死心。」她並未轉頭,一把拉住要跪下的朱常漵,「何必要跪呢?你何錯之有?」
朱常漵頭一次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任何的語言,在此時此刻都那麼蒼白無力。他張了張嘴,喏喏地吞|吐了一句,「母妃……」
鄭夢境微微揚起下巴,「今日你能設局,明日是不是就想『清君側』了?」她轉過來,微微低下頭,望著不知所措的兒子,「你知道你父皇顧慮你的腿疾,有意將你的藩地封在洛陽吧?」
朱常漵點點頭,這件事朱翊鈞提過好多次。
「洛陽只有一個,漵兒你說,是你去,還是洵兒去?」鄭夢境笑得雲淡風清,「母妃捨不得你,也捨不得洵兒。」
不知為何,這樣的鄭夢境,讓朱常漵倍感壓力,他張張嘴,幾次都沒能說出話來。
「漵兒覺得寧夏如何?聽說寧夏副總兵,游擊將軍哱拜就在那兒。有他在,母妃一點都不擔心你的安危。」鄭夢境收回目光,重新望著院中幾個快被打死的內監,「洛陽離北境那般遠,如果蒙古人打過來,漵兒的腿不好,就是想逃也逃不了。」
朱常漵的只覺得三月的太陽怎麼這般耀眼,竟好似要將他整個人都給曬暈過去。
「我再最後警告你一次。好好兒地呆著,別老想有的沒的。再有下次,就不是打死幾個內監那麼簡單的事情了。我會告訴你父皇,讓他來看看一直疼愛驕傲的兒子,骨子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鄭夢境揮袖往回走,她的聲音慢慢飄進還站在原地的朱常漵的耳中。
「等你翅膀硬了,不在翊坤宮裡住著,你想做什麼,母妃都不管你。要效仿成祖清君側也罷,想安心做個藩王也好,我都不攔你。只要你一朝在我這翊坤宮住著,你就一日別再給我動歪腦子!」
朱常漵終於頂不住太陽,腿一軟,跌在了廊下。他順著台階一路往下滾,最後滾進了院中的一攤血水之中。
鄭夢境面無表情地聽著劉帶金膽戰心驚的回報,心裡的漣漪起了又起。最後還是按捺住,沒去看看兒子。
昏迷中的朱常漵開始做噩夢,他在床上滾來滾去,不停地尖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