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永年伯夫人在坤寧宮的兩番言辭,王喜姐不過是當市井間茶餘飯後的閑談,並不放心上。但她不曾想過,這樣的言論在宮外是什麼樣的情形。
言官們早永年伯夫人一步聽了不知多少回,從來三人成虎,到了最後就是不信也信了。可看看宮裡頭的情形,聽說天子已多月不曾踏入翊坤宮,而那位傳言妄圖黃雀在後的鄭皇貴妃則一直卧榻保胎。心裡的天平一會兒偏向這頭,一會兒又倒往另一邊。
最後終於按捺不住,決意上疏彈劾。
后妃干政是朝臣們心裡最後的底線。縱觀史書,多少基業是毀於女子手中的?東漢末年的王太後任用外戚王莽,唐玄宗寵幸楊氏,最後哪一個有好下場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算鄭氏並無意,他們也必須給天子敲個警鐘,給後宮妃嬪上個枷鎖。
頭一個上疏的乃是呂坤。他早先年就寫成了《閨範圖說》,自覺於這件事責無旁貸。只是呂坤還是頗有手法,並沒有將事情的矛頭直指鄭皇貴妃,而是婉轉地,呈上了《天下憂危疏》。奏疏中只提到望天子節省宮中開支,莫要放縱內廷之人橫徵暴斂。他的打算是,等朱翊鈞接受了自己的奏疏后,再進一步地提出對後宮女子的約束。
但呂坤沒想到的是,這封奏疏給自己惹來了莫大的麻煩。《憂危疏》直指內廷,惹來諸多內監掌權之人的不滿。張宏雖為司禮監掌印,在內廷之中為首,但畢竟年紀老邁,眼瞧著就要退下了。這個時候不發力,還等什麼時候?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位置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能參與政事的內監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早就從先前的內監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首當其衝的,就不是不親自上陣。於他們而言,身家性命悉數握於朱翊鈞一人手裡,主要朱翊鈞不發話,言官就是把唾沫星子匯成海,也動不了他們一分。當今天子是個心軟之人,性子又優柔,再好拿捏不過,此時不哭求賣慘,還等何時。
外朝的人,就讓外朝自己去爭鬥。
吏部給事中戴士衡在呂坤呈上《憂危疏》的第二天就發難。呂坤是大儒,又新作一書,教導閨中女子以規範,民間的聲望比之先前更盛。戴士衡早就看他不順眼,這次正好有個機會,自然怎麼讓人難堪怎麼來。
朝臣學子,最看不過眼的,便是依附後宮。恰好最近在書肆新刊發的《閨範圖說》不知何故,竟有鄭皇貴妃署名的序。戴士衡不管其他,矛頭對準這一點,咬死呂坤與後宮關係親密。
「……呂坤其心機城府之深,竟作書為皇貴妃作勢。臣聽聞坊間傳言皇貴妃有意染指國本,呂坤結納宮闈,其志深險,不堪大用!」
朱翊鈞還沒看完戴士衡的奏疏,就一把扔到地上去,差一點兒就被邊上的火盆給燒了。
「荒謬!」朱翊鈞恨不得在那封奏疏上踩兩腳,「皇貴妃若有意國本,豈會特特求來李東璧,助中宮產子!」他在殿里走來走去,「小人,全是一起子小人!整日無心國事,就知道鑽營,見誰不順眼,就什麼髒水往人身上潑!」
張宏領著殿內的宮人們跪下,「陛下息怒。」
朱翊鈞大喘了兩口氣,「去,給朕查清楚,那什麼什麼序,是不是真的皇貴妃寫的。還有,附序之書由哪個書肆刊印,是誰送過去的。給朕仔細查查!」他低頭俯視著張宏的後腦勺,已經幾乎見不到什麼黑髮了,「大伴若查不到,也就不用再回宮了。」
張宏眼神一暗,趕忙應諾。
自己主動請辭,和從宮裡被趕出來,兩者之間的待遇天差地別。
戴士衡的彈劾奏疏呈上來的第二天,呂坤就上疏申辯,自言其序乃旁人添加,如今在京城刊發的《閨範圖說》並非完全由自己所寫。他甚至將自己考中進士后所任職位一一列清,再三表示自己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和鄭皇貴妃有何干係。
「……臣從未涉足大興,與鄭氏也未有結交,何來結納一說?京城刊發之妖書,並非全由臣所撰,乃是旁人所寫。懇請陛下以臣之原書同妖書對比,洞察緣由。」
在呂坤的自辯奏疏送上來的同時,張宏也把事情查了個大概。
鄭夢境每天足不出戶,躺在床上都下不來地,根本沒有心思關注保胎以外的事情。張宏留心問過劉帶金,將近日來所有鄭夢境的手稿統統拿來,一一翻揀,並未見有絲毫痕迹。
「陛下,老奴有一事覺得奇怪。」張宏微微弓著身子,眼露疑惑,「翊坤宮之劉都人言,她曾為皇貴妃娘娘選了《閨範圖說》一書呈上,但娘娘並未翻看。此書她已燒毀,翊坤宮也不見此書蹤影。既然娘娘沒看,就更不可能作序。此事怕是另有蹊蹺,會不會是別有用心之人……」
「什麼會不會,就是有小人假借皇貴妃的名頭來寫了此序!」朱翊鈞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個人。
王嬪?不可能,她已經被自己禁足了,根本做不了這件事。慈寧宮?李太后雖然一直不喜歡皇貴妃,但也不會想到要這麼做。莫非是大興鄭家有意,故意尋人來寫並刊發?這個倒是有可能。
不過張宏的回話又使整件事情撲朔迷離,「老奴親往鄭家,問過鄭承恩。鄭家雖有書肆,卻從未印過《閨範圖說》,就連書肆也不見此書蹤影。」
不是鄭家,那難道是……朱翊鈞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如果,是皇后……
朱翊鈞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他雖多日不出乾清宮,但有張宏在,外頭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王喜姐已經狠狠嚴懲過在宮中嘴碎翊坤宮的宮人,立場和態度十分鮮明,絕對不會是皇后。他自認對元后還是有幾分了解的,以她的性子,斷做不出這種事。
那是誰,會是誰呢?
朱翊鈞急得團團轉,「把那書找來,朕再看一看序。」張宏很快把書呈上來,書頁翻到序。朱翊鈞越看越心驚,此序的確很像是鄭夢境寫的。筆調,用詞,語境,風格,無論從哪一個看起來都很像。
只是個別地方有些不同罷了。
難道真的是小夢有意國本?朱翊鈞想起前幾年朱常漵剛出生的時候,鄭夢境那時再三對自己提過,無意讓孩子參與其中。那時候所說的,是不是都是誆騙自己的話?並非她的真心?只是希望以進為退?
一個又一個疑團不斷拋向朱翊鈞,攪得他吃飯也不香了,睡覺也不踏實,再沒心思聽伶人歌舞。
「明日,朕要上朝。」朱翊鈞在想了幾天後,終於做出了自己第一個決定。無論這序是不是小夢寫的,現在他都必須把這件事給壓下去,不能讓小夢牽扯其中。
天子在閉宮數月後,終於重新開了朝會,百官無不額手相慶。可等朱翊鈞開口說出第一個字,他們的心就沉了下去。
竟是為了皇貴妃!天子當理國家事,豈能目光短淺,只顧後宮?數月不臨朝,多少事等著陛下做決定,可陛下卻將皇貴妃放在第一位?!
就像一個炮仗丟進人群里,言官登時就炸了。天子遲遲不立太子,是不是妖妃鄭氏吹的枕邊風?多日不臨朝,閉門不理事,是不是那惡婦給出的主意?這種婦人竟還於後宮受到盛寵,必是九尾妲己轉世。今日不除此人,大明危矣!
朱翊鈞沒料到自己竟然引起了更大的反彈,讓吵了數月國本之爭的百官在瞬間眾志成城地一心把槍口對準鄭夢境。
「皇貴妃鄭氏妖言惑眾,妄圖干涉國本,廢嫡立庶,理當廢為庶人!」
「陛下偏聽婦人之言,非天子之道。鄭氏蒙蔽聖聽,罪大惡極。」
「皇貴妃教子無方,其性善妒難以容人,陛下斷不容讓此等惡婦!」
「此刁鑽惡婦若留於世間,於國有礙,天網恢恢,陛下豈能違背天道。此婦當誅!」
朱翊鈞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面對潮水一般的指責,高高在上的他顯得如此無奈。他發現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自己,替皇貴妃說話。就連他一直器重的兩位內閣先生——申時行和王錫爵,也手持牙板並不發話,這是默認朝臣的意思。
張宏見勢不好,朝史賓使了個眼色。史賓趕忙偷偷溜了出去,一路狂奔到翊坤宮。
今日朝會,蒙學授課的先生都要上朝,皇子們也連帶著給放了半天假。鄭夢境此時正同幾個孩子們說笑,見史賓煞白著臉,叫人攙著進來,不由大駭,「史公公?這是出了何事?」
史賓揮退兩個扶著自己的小太監,一下跪在地上,還沒開口說話,就被口水給嗆住了。劉帶金趕忙端了杯水拿過去,他一口飲盡,顧不上擦嘴角溢出的水滴,便道:「娘娘!今日朝會,百官以娘娘作序,妄圖國本之由,讓陛下發落娘娘。」
鄭夢境一愣,「什麼序?」她近來……也沒寫什麼字啊。
「《閨範圖說》。」
鄭夢境一下停了呼吸。
誰?究竟是誰!為了防止妖書案,她甚至連《閨範圖說》都不敢看上一眼!更妄論是作序了。到底是哪個人假借了她的名頭去犯下這等事的?!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他們也知道鄭夢境並沒有給什麼書寫序,日日在一處呆著,母妃做什麼他們都知道。
朱常漵身為長子上前一步,細問道:「不知朝臣所謂的發落是怎麼個發落法?」
史賓言簡意賅,「廢妃,誅殺。」
朱常漵的臉色變了。朱常洵也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走過來拉了拉皇兄的衣服,「皇兄可有應對之法?」這幾個月,沒有了父皇,他們看清了很多事情。若是母妃一朝被廢,或者身負重罪而亡,他們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鄭夢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下雙眼。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不大好了,從這月起,力氣一天比一天輕。今日自醒來到現在,她都沒感受到孩子的踢打。
不等朱常漵說話,鄭夢境就讓劉帶金去準備草席。劉帶金把席子抱來,望著外頭的飛雪,「娘娘要席子做什麼?」
「本宮要去太廟。」鄭夢境下床,赤腳踩在地上,「席藁待罪。」
一屋子的宮人們都跪下磕頭,「還望娘娘保重玉體。」
鄭夢境掃了一眼他們,「起來吧。」
劉帶金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娘娘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朱常漵也勸道:「母妃就是不顧念自己,也得留心腹中的皇妹。此事便交由孩兒去做,可好?」他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孩兒同皇弟這就前往乾清宮面見父皇,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事情說清楚。」他拉著朱常洵的手,「孩兒與皇弟絕無登鼎之心,母妃也從未教唆過孩兒廢嫡立庶。那序孩兒方才看了,也是能剖白解釋的。」
一篇文章,並不是只有一個方面能說得通。光是一本《論語》,便有好幾種註解。
鄭夢境從劉帶金的手裡把草席接過來,「不用了。」她叮囑朱軒姝,「姝兒就把弟弟們看好了,莫要出來裹亂。」朱軒姝拉著她的手,不願放她走,「母妃此去何時歸來?姝兒年幼,豈能管好弟弟們。母妃還是莫要去了。」
劉帶金從地上爬起來,「那奴婢同娘娘一道去。」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娘娘還需旁的什麼?」
這倒是提醒了鄭夢境。她走回榻邊,從榻邊的小屜里摸出一把匕首來。「備好文房四寶。」
史賓一直沒有說話,他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已下決心的鄭夢境都不會應。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盼乾清宮裡的天子能頂住。若真的乾清宮裡撐不住,被逼著廢妃殺人,就是太|祖在世也救不了皇貴妃。他的目光從三個皇子皇女的身上掃過,心裡又急又恨。皇子們尚未長成,也無人能有什麼大的擔當。
不過很快,史賓就又想到,就是長成了,又能怎樣?不是太子的皇子,就連日講經筵都參與不了,過了蒙學,就同一個半瞎子,朝上的事一片灰濛濛的,哪裡能和那些官油子們抗衡?
宮人們悉數跟在鄭夢境的身後,一路朝太廟而去。史賓因品級靠前,是最靠近鄭夢境的人。他抬眼望著鄭夢境的背影,在寒冬之中,穿著單薄的中衣中裙,赤著雙足的踩在薄冰上。從背後看去,身形纖弱的鄭夢境是那樣的無力,只有一頭披散著的長發隨冬風的吹拂不受拘束地肆意飄散。
史賓聞著飄到自己臉上的長發發香,低下頭,不敢再看。
太廟前立起了步幛,草席就地一鋪,一張小杌子擺在席前,文房四寶置於杌子邊。
劉帶金磨好墨,鋪平了紙,退到草席後面,跟著鄭夢境跪下。
鄭夢境抬起頭,望著遮頂的烏雲和極遠之處的蔚藍天空,深呼一口氣。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太廟的匾上,而後挽起袖子,抽出匕首。
狂風夾裹著跪地宮人們低低的哭聲。
腕上的血在寒風中很快就凝住了,鄭夢境忍住疼,就著血墨飛快地在紙上寫著。每寫完一張,她就放在一旁,並不拿鎮紙壓了。血墨書寫的紙張四處飛散,就好似發喪時,不斷撒在空中的紙錢。
史賓望著一張紙被吹到自己跟前,偷偷抬起眼皮看前面還在奮筆疾書的鄭夢境。他飛快地拿起那張紙塞進懷裡,慌慌忙忙地退出步幛。
步幛外頭也有人跪著,是鄭夢境的三個孩子。
史賓來不及行禮,趕著要上乾清宮。他經過的時候,聽見朱常漵說道:「史公公還請速去速回。」他沒有回話,一路在薄冰上踉蹌著往乾清宮跑,幾次差點跌跤。
乾清宮裡,朝臣們全都跪在朱翊鈞的面前,懇請他降旨廢妃。朱翊鈞的臉冰若寒霜,無論底下的臣子們如何哀求或語帶威脅,都一言不發。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鈞很清楚他們就是在逼著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個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絕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申時行雖然跟著跪下,但並未說話。他不想得罪滿朝文武,也不願讓朱翊鈞難做,隨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條許國堅定地跟著首輔走,首輔跪他也跪,首輔不說話,他也不會蹦一個字。
比起他們二人,王錫爵的心裡更難受一些。他是教過朱翊鈞的,當得起一句先生。他不願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皇帝,竟會是個沒有主見聽憑婦人之言的人。這種挫敗令他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沒有盡心教導朱翊鈞,甚至想,如果當年自己再盡點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會有今日這番舉措。越想心裡越難受,王錫爵的鼻子開始發酸。
史賓在乾清宮前的台階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階上,半顆帶著血絲的牙從嘴裡吐了出來。他連滾帶爬地跌進乾清宮,從懷裡掏出那張有些破損的紙,高高地舉了起來。
不等朱翊鈞使眼色,張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鈞手中之前,他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登時面色大駭。朱翊鈞見他的模樣,一把搶過。
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還未看清寫了什麼,朱翊鈞的眼眶就紅了。他直著眼睛,把紙遞迴給張宏,「念念。」
皇天在上,祖宗有靈。妾鄭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備九嬪之選,侍執巾櫛,倚蒙聖恩,誕育皇嗣,兢兢夙夜,愧無圖報微功。今儲位空懸,奸佞當道,蔑妾以污名,脫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實冤,他年六月飄雪。
跪著的朝臣聽罷,面面相覷。
鄭夢境的意思很簡單,自己是冤枉的,什麼都沒做。哪怕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自證清白。
說得更直白點,你們能死諫,我也能。
朱翊鈞把紙從張宏的手裡奪過,扔向下面,「你們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離開。史賓跟在後面,「娘娘此時在太廟前頭跪著。」
紙落在申時行的面前,他是第一個看的。看完后,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漸行漸遠的朱翊鈞的背影,心情沉重起來。
不消片刻,短短一張紙就傳遍了大半。
申時行第一個走出乾清宮,方才史賓說的清楚,大家都聽見了。
天子是往太廟去的。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朝臣們呼啦啦地從乾清宮紛紛走了出來,向太廟的方向前行。
他們到的時候,只看見太廟前圍起了步幛,步幛外跪著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著,絕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惻隱之心。還說鄭氏無城府,她要自證不惜命也就算了,竟還連帶上了皇嗣。這不是叫天子心軟嗎?
忽聽步幛內朱翊鈞的厲聲高喊:「速速喚太醫!」而後,就見他懷抱一人從步幛內疾步走出來。
百官們低下頭,紛紛給天子讓路。
那懷中之人當就是鄭氏了吧,申時行稍稍抬頭去看。明黃色龍袍與血紅色的裙交相輝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張宏沒有立即跟著朱翊鈞離開,他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跟著一道去的是史賓。他慢悠悠地經過百官跟前,聲音不高不低,說不出悲喜,「皇貴妃娘娘滑胎了。」
鴉雀無聲。
朱常漵被弟弟扶著站起來,他徑直走到黃鳳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先生,學生有一問。」黃鳳翔趕忙還了一禮,「二殿下但講無妨。」
朱常漵避開先生還禮,「先生曾教我,事無證,當三思。請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國本為由,誹我母親,可有證據?」
誰也沒有說話。當時大家鬧得正厲害,根本沒有想過這些。
黃鳳翔卻是不得不說話的拿一個。寒冬臘月,他發現自己在朱常漵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無證。」
朱常漵得了答案,朝黃鳳翔一拜。而後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樣先拜,再問。「先生曾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並舉漢高祖和本朝□□為例,以示只要心繫萬民,便為大德。學生請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開創《起居注》,教異母子精心,起居節儉,不以貴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勸漢章帝寬宥。仁也,慈也,德也。」
朱常漵不像先前那樣,得了答案就離開。他上前一步,拜謝于慎行對自己的指點,後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先生可知,明德皇后乃伏波將軍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馬千斛乃是其同宗後人。」
這句話的意味就深了許多。如果說之前問黃鳳翔,是指責朝臣無證無據,空口誹謗鄭夢境。那麼這句話,就是指明《閨範圖說》新增補之後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僅在過去來頭不小,並且連著現在。指責鄭夢境,就得捎帶上明德皇后,而馬千斛是馬家族譜上有名有姓的馬援之後。
土司是當地的土皇帝,說翻臉即刻就能揮兵開戰。
于慎行沒有回答,朱常漵也不在意,他要問的還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狀元,父皇之帝師。學生請教,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漵在朱常洵的攙扶下挺直腰,「母親遭奸佞誹謗,身染污名。我等自願請罪,望祖宗顯靈,除奸佞,證清白。」
朱常漵說得很明白,他們和鄭夢境一起跪在太廟前面,不是因為鄭夢境的要求,而是他們幾個孩子出於孝道,出於聖人言。
幾番話說完,朱常漵也走了。雖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沒有氣勢,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場所有人的心裡。
可惜非嫡非長。不知道多少人心生這樣的想法。
申時行回過神來,當下安排了幾個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宮去。
這事兒絕對還沒完。申時行已經做好了準備,會龍顏震怒。幾個官職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諸如內閣的大學士,還有剛才跳得最起勁的,一個都不能跑。
乾清宮的地龍比他們剛剛離開的時候燒得還要旺,熱得他們一進去就出了滿頭汗。
申時行他們在外殿站了很久,後來還是張宏看不過去,讓小太監們搬來了綉墩讓他們坐下。
朱翊鈞很久之後才出來。他不意外地看到了還有人在等著自己。
「皇貴妃方才生下一子,」朱翊鈞笑得很神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下面每一個人的表情,「是死胎。」
申時行趕忙跪下,「臣等死罪。」
朱翊鈞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得特別大聲,「朕騙你們的,是皇女,不是皇子。」他擦了擦笑出來的眼角淚花,望著好似舒了一口氣的朝臣,「不過還是死胎。」
不等申時行等人變臉,朱翊鈞收起了笑容,語氣前所未有地冷,「擬旨。皇三子汐,中宮所出,依祖訓,今立為皇太子。年後開印即行大典。」
「諸位愛卿,可滿意了?」朱翊鈞的語氣輕而又輕。
這個時候誰反駁不了,也無法反駁。爭論數月的國本,就這麼落下了帷幕。
內閣的速度很快,擬旨、加印、審核,當日就將這道旨意寫作邸報發往各地。
幾家歡喜幾家憂。
不提王喜姐有多高興,不說永年伯夫人聽了之後走路說話都帶風。乾清宮裡,還一片愁雲慘霧。
朱翊鈞一直坐在昏迷不醒的鄭夢境的榻邊,一手輕輕握著。
就和上次鄭夢境衝進乾清宮見紅時一樣冰涼。
好像每次朕都在做錯事。朱翊鈞握著鄭夢境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龐,痴痴地望著消瘦了許多的鄭夢境。朕保證這次最後一次,好不好?
所以小夢,快點醒過來。
張宏輕輕走過來,提醒他,「陛下,該更衣了。」
朱翊鈞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熏香都掩不住他身上的汗臭味。起身離開前,他吩咐,「皇貴妃就留在乾清宮,外頭風大,哪兒都不許去。」
「諾。」
朱翊鈞飛快地洗漱更衣,又回到了榻邊。就好像以前的日子那樣,政事都搬來內殿處理,三日一次的朝會也如期舉行。朱翊鈞再也沒有逃避過日講經筵。
針線局的人飛快地趕製著皇太子的衣服,雪下了一場又一場。
鄭夢境還是沒能睜開眼,每日就靠幾碗葯吊著。
朱翊鈞開始變得淺眠,有的時候半夜醒來,以為到了天明,才發現自己不過睡了一刻鐘。扭頭去看榻上的鄭夢境,還是閉著眼。
小夢你是不是還在怪朕?
幾個皇子過了年,就結束了蒙學。以後除了被正式封為皇太子的朱常汐,其他人再也沒有機會繼續上學了。而朱常汐除了每天和朱翊鈞定下的名師大儒上課,還需跟隨朱翊鈞一同參與日講經筵,等再長大些,就要開始參與政務。
雖然冊封大典因為禮服沒能趕出來而推遲了,但朱翊鈞還是將帶著朱常汐,以詔示自己真的依照自己的心愿定下了國本。
今日經筵,為了能讓年紀不大的朱常汐聽得懂,講的是朱翊鈞聽過不下數十遍的《晉書·惠帝紀》。為了能讓朱常汐跟得上,幾位講師也是費盡心思,先從簡單易懂的史書著手,把難懂的《春秋》這些都先拋開,等他大些了再說。
朱常汐懵懂地聽著講師滔滔不絕的背書,等周圍安靜下來后,他微微皺著眉,想著坤寧宮的母后對他說過,如果有不懂的,直管問先生就好。但心裡還是不確定,他拉了拉快要睡過去的朱翊鈞的衣服,怯生生地問:「父皇,皇兒有一事不明,可以問問先生嗎?」
朱翊鈞醒過神來,點點頭,「問吧。」他憋住打哈欠的那股子氣,眨巴幾下眼睛,把沁上來的那點眼淚都給眨沒了。
有了父皇的肯定,朱常汐就大著膽子問了,「天下災荒,乃是荒蕪田地,與牲畜無礙。為何要說惠帝『何不食肉糜』是錯的呢?」他發現朱翊鈞回身望著自己的目光越來越不可思議,聲音也越來越小,「皇兒覺得……惠帝並未說錯。」
百官嘩然。
朱翊鈞先前只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不怎麼聰明,但沒想到能不開竅到這種地步。他抹了一把臉,給申時行使了個眼色,讓他將朝臣安撫下來。自己在心裡不斷地說著孩子還小,得教,耐心地解釋給朱常汐聽,「牲畜的肉難得,穀物卻是極好種活的,兩者銀錢也不一樣。一畝地在江南,一年或能收兩次麥米,三次麥米。但一畝地一年的收成,卻不一定能養的了一頭牲畜。汐兒當知,耕牛價之貴,依大明律,私自殺耕牛,是犯了法的。」
朱常汐又問:「既然耕牛價高,為何不多養耕牛而少種麥米呢?」
「因為田賦乃國庫稅收之根本。若麥米種少了,田賦也就少了。」朱翊鈞抹了把臉,按捺住想要發火的心情。朱常漵比他還小的時候,就開始對稅收感興趣了,甚至到了後面,能自己翻書能舉一反三。兩相一對比,朱翊鈞心裡失望到不可言說。
「那將少了的那部分田賦加到耕牛上不就行了?」朱常汐很高興自己找到了一個好方法,「牲畜原就價高,養多了之後,豈不是就能收到更多的稅賦了?父皇,汐兒覺得這個方法很好。」
朱翊鈞現在只想把這個兒子塞回到王喜姐的肚子里重新再生一次,「嗯,這個事兒,等會兒父皇再同你仔細說說。現在就先散了,你回坤寧宮去吧。」
朱常汐不疑有他,樂滋滋地同諸位先生告了別,拜別了父皇,讓小太監帶著回去後宮。
皇太子走了,天子和朝臣還在。大家誰都沒說話。
申時行想起當日太廟前,進退有度,言談犀利的朱常漵,嘆了一口氣,第一個起來,「恭送陛下。」
朱翊鈞被朱常汐給攪得心情不大好,揮揮手,沒說什麼就走了。
大學士們回到內閣,許國在屋子裡處理了一會兒政務,就出來倒茶。倒完后,就捧著茶,晃晃悠悠地走進申時行的屋子。
申時行沒在辦公,他兩眼放空地坐在位置上,整個人都癱著。
「汝墨。」許國在申時行的對面坐下,「我記得陛下小的時候,好像並不是這個樣子。」
申時行苦笑,「陛下沖齡即位,方登大頂,就撞上穆宗太妃偷取金瓶出宮被發現的事。陛下當時並未責怪太妃,只說金瓶乃帝賜不可出宮,太妃家貧,賜百金以解燃煤之急。」
許國靜默了半晌,「陛下身子不算好,若一朝……我怕是得在那一位登頂前,先走一步。」他望著申時行,「汝墨呢。」
申時行搖搖頭,並不作答。
朱翊鈞回到乾清宮,就發現一直躺在床上沒有醒過來的鄭夢境坐起來了。他欣喜地走上去,「小夢,你醒了?!」
鄭夢境轉過臉,「奴家久居乾清宮,大為不妥,懇請陛下恩准,返還翊坤宮。」
朱翊鈞被她臉上木然的表情震到了,身子往後退了幾步。
這是小夢第一次用這樣冷冰冰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語氣對自己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