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事實證明,朱翊鈞一語成箴。


  年後開印,奏疏還是源源不斷地送上來。這不過這次不僅僅是提議冊封朱常洛,還有堅決佔據禮法,要求冊封嫡子朱常汐的奏疏。


  內閣五位大學士,以首輔申時行為首,在朝會時,都不曾說話。唯有言官為了國本,爭的你死我活。


  「……皇長子以孝聞名,每日必親臨兩宮太后處晨昏定省,事陛下與中宮辛勞。蒙學授課亦得諸臣誇讚,可見天資聰穎,當承大任。」時任翰林院編修的方從哲臉色微紅,兩撇八字鬍隨著嘴巴的張合而一動一動的。他不著痕迹地朝文淵閣大學士王錫爵望了一眼,見對方風輕雲淡,絲毫沒有出來站台的樣子,「立長立賢,皇長子何不能任太子?」


  吏部主事顧憲成冷笑,「太|祖有訓,立嫡立長。皇三子乃中宮所出,既嫡且長。倒想請教方編修,皇長子生母行之不端,已降為嬪,有母如此,子又如何?中宮端莊賢麗,教子有方。皇三子身體康健,未有大病大疾之象。三殿下時不過四歲,雖蒙學不顯聰慧之徵,何人知豈非天公欲降大任,先磨其心智?」


  「方編修身為二甲進士,入翰林院供職,莫非不曾讀過《孟子》?」顧憲成看著方從哲白皙的臉越來越紅,心裡得意十分,「都言南直隸學子出江南,江南學子出浙江,看來方編修……」顧憲成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從哲,「嘖嘖」道,「不過爾爾。」


  方從哲一下就跳將起來,不顧眼下乃朝會之上,忘記了君前不能失儀,擼著袖子就想衝上去找顧憲成拚命,「顧叔時,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什麼叫爾爾?你是不是還想說我科舉舞弊?殿前尚敢如此血口噴人,難保沒有貪墨徇私。此等小人,豈能為君分憂,為民請命?!」他雙手一抖,擼上去的袖子就落了下來蓋住雙手,當下跪在朱翊鈞的面前,「陛下還請嚴查顧主事,臣曾有耳聞,文忠公當年清丈之時,顧家有賄賂當地小吏,意圖矇混之舉!」


  顧憲成臉色一白,也跪在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的朱翊鈞的面前,「陛下,臣自幼辛苦研讀孔孟之學,早已將天下萬民之憂記於心間。自僥倖蒙獲聖恩,獲賜進士出身後,從未趨炎附勢,貪贓舞弊。不想一片赤子拳拳之心,今日竟遭污衊。還望陛下明鑒!」說罷,他將手中的牙板一丟,大有朱翊鈞不答應自己,就要血灑三尺之勢。


  朱翊鈞按著青筋直跳的額頭,「朕今日身子不適,暫且退朝。諸位卿家若有要務,就將奏疏呈上來,朕自會批閱。」他朝張宏使了個眼色。張宏會意地上前,面上一副哀戚的模樣,攙著朱翊鈞從龍椅上離開,「陛下,可要小心些啊。」


  申時行領著百官跪下,「望陛下保重龍體。」


  朱翊鈞頭疼欲裂地揮揮手,趕忙腳底抹油地溜了。


  方才佔了上風的顧憲成收起在朱翊鈞面前的激憤模樣,譏諷地朝手下敗將方從哲掃了一眼,施施然地離開。


  方從哲從地上慢慢起來,兩眼死盯著顧憲成的背影,恨不得就此將人給吞了下|腹,啖其肉,啃其骨。王錫爵特地落後一步,沒上去和已經離開的申時行說話,而是慢慢地走著。在與方從哲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清的話。方從哲的表情立刻變了,臉上不再帶有先前的狂躁,而是恢復成了翩翩君子,清高翰林的模樣。


  大明朝的翰林院,亦是未來大學士待的地方。


  顧憲成考中二甲第二名,卻一開始就被分配去了戶部,做個主事。這意味著他與翰林院無緣,也意味著他此生都與內閣無緣。


  而已經身處翰林院的方從哲,日後的成就可要比顧憲成高的多,何必於眼前的計較徒勞分神呢。


  顧方二人的殿前爭辯,就好像是一條導|火|索。上呈於朱翊鈞的奏疏不再言辭溫和,撕下了一直偽裝著的麵皮,怎麼激烈怎麼來。支持立長立賢之人,以顧憲成當日殿前之言偏於荒謬,誰也不能猜度嫡子日後如何,讓朱翊鈞仔細審度,莫要被小人矇騙。站在禮法這邊,強烈要求立嫡的,則抨擊方從哲不諳後宮之事,與皇長子從未見面,凡事皆為猜測,不足為信,請天子明察秋毫。


  幾番下來,惹得朱翊鈞連看奏疏的心情都沒有了。


  但不僅如此。朱常洛與朱常汐的國本相爭,蔓延到了後宮之中。


  今日授課的,乃是翰林院侍讀學士于慎行。他掃了一眼四個皇子學生,拈了拈一口美髯,並不打開自己帶來的書,「今日,我們接著將上一次的《莊子》。」


  皇子們齊刷刷地開始翻書。朱常洵早就忘了上一次講到了哪兒,他身子往朱常漵那兒偏了偏,想看看是第幾頁。正因為瞧不見而抓耳撓腮呢,就聽見朱常漵幾不可聞的一句,「《莊子》卷五下,。」朱常洵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是哥哥在提醒自己,趕忙開始嘩啦啦地翻書,邊翻邊偷眼覷著上面微微斂目的于慎行。


  「都翻好了吧?」于慎行聽著翻書聲停下,點點頭。他書也不看,信口便道:「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


  下面幾個皇子跟著一起念,「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


  「……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


  朱常洵還不能完全認識書上的字,于慎行只念一遍的時候,也難以記住整句話。索性他也有笨法子,念到記不住認不得的地方,就含糊著過去,反正大家一起念,於先生未必聽得出來。


  不過很快,朱常洵發現有人比自己更厲害更高招的。


  四位皇子的位序分為前後兩排,朱常漵和朱常洵兩兄弟,是坐在後邊兒的。朱常漵的前面坐著朱常洛,朱常洵的前頭是朱常汐。所要朱常汐一說話,聲音再小,朱常洵也聽得見。但是在念書的時候,朱常洵壓根兒就沒聽見前頭的三皇兄的聲音。


  朱常汐一直愣愣地盯著于慎行,張著嘴空念,並不發出聲音。他雙眼放空,也不知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屁股一直在凳子上扭來扭去,雙手在桌下一動一動的,不知在做些什麼。


  于慎行於堂上看得清楚,心裡嘆了一口氣。雖然嫡子確非聰慧之人,可到底是嫡子啊。


  不能越過禮法去。


  他在心裡一頓,停下了領著皇子們念書的聲音,點了朱常洛的名,「大殿下,請問其中的『機心』一詞,是何意?」


  朱常洛茫然地站起來,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其實原本于慎行在前幾日就要求過他們預習這一篇,但朱常洛沒放在心上。他現在住在坤寧宮,日日與朱常汐上下學,見不到往日朝夕相伴的母妃,夜裡都在獨個兒躲在被窩裡哭,哪裡還想著功課這回事。朱常汐是個不靈醒的人,他不記得,但是內監會記得,報於王喜姐后,中宮就一直督著自己兒子背。


  王喜姐倒也不是把庶長子給拋到腦後去了,只是心裡總有個親疏之分。朱常汐在讀書上實在沒天分,為了監督兒子,她已是耗了十二萬分的心力,等陪讀下來,一身淋漓的汗,早就忘了問朱常洛到底做沒做功課。


  于慎行早就從朱常洛方才磕磕絆絆的聲音中聽出他並未做預習,所以特地點了他的名起來回答。見朱常洛答不出,搖搖頭,「下回好好做功課。」


  朱常洛面色微紅地點點頭,坐下后神思又開始恍惚了起來。


  宮中不乏耳報神,朱常洛今日在學上的表現不過一日就傳遍了宮裡宮外,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生生打了那些不斷誇讚朱常洛聰慧勤奮的立賢派的臉。


  朱翊鈞剛嘆了一口氣,覺得消停了。另一邊要求以禮法為重的奏疏似乎覺得這是個敵弱我強的好機會,瘋一樣地不斷寫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提出冊立嫡子才為正道,企圖將朱翊鈞的心拉往自己這邊。


  其中最為激動的就是顧憲成,恨不得拉著同窗好友彈冠相慶。沒錯,他是沒進翰林院,可哪又怎麼樣?大明朝又不是沒出過並非翰林院出身的大學士。


  第二日,國子監祭酒黃鳳翔抱著《學庸》進門。「今日臣要抽查,看看殿下們上月已經背過的《學庸》可否牢記於心。」他板著臉,「一個個背,誰也不許僥倖。《學庸》乃是《四書》之二,諸位殿下務必要倒背如流。」


  黃鳳翔是按照皇子們的位序點的,從朱常洛再到朱常漵。頭兩個都背得極為順暢,下一個就輪到朱常汐了。他站起來,起頭兩句就是,「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


  黃鳳翔搖搖頭,一臉溫和地提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朱常汐知道自己背錯了,頓時臉漲成了豬肝色,跟著黃鳳翔起的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物有本末……」


  黃鳳翔再次提醒,「知止而後有定。」


  朱常汐撓撓頭,跟著往下背,「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


  後面倒是有些順溜了起來,黃鳳翔很是滿意地點點頭。不過還沒順溜幾句,朱常汐就從「知所先後」直接跳到了「先致其知」,中間一大段全都沒了。黃鳳翔絲毫沒有不耐,一字一句地糾正,連著下一個要背的朱常洵都複習了一遍。


  等這篇《大學》背完,朱常汐已經快哭出來了。他雖然不聰明,但也知道今天自己丟了大臉。黃鳳翔也是出了一身的汗,還安慰朱常汐,「殿下無事,莫要苦惱。往後每日背一遍,就能熟記於心了。」


  朱常汐激動地點點頭,覺得黃先生待自己真好,一心為了自己著想。


  午後,皇子們課間休息用午膳。貼身服侍朱常汐的兩個小太監就沒了一個。朱常漵耷拉著眼皮,裝作沒瞧見,自己領著弟弟在一旁吃飯,不時將自己不愛吃的東西挑出來放進朱常洵的碗里。朱常洵是照單全收,一口不落地全吃了。


  內監是借著午休時候,趕著回了坤寧宮,將上午黃鳳翔的做派統統回報於王喜姐。


  王喜姐聽罷,一拍桌子,怒道:「老賊!竟拿我兒作妖!」如果她沒猜錯,此時朱常汐的愚笨早已傳了開去,而黃鳳翔手不沾血,還能博個寬和耐性的好名聲。她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背過去。朱軒媖趕忙過來輕拍母親的背,細聲細語地道:「母后莫要氣惱。」她已快九歲了,作為朱翊鈞所有子女中最年長的一個,也是最明事的一個。


  朱軒媖早就通過王喜姐近來對弟弟狠抓,以及乳母的隻言片語中猜到幾分。每日王喜姐督學的時候,朱軒媖也是在一旁的,心裡明白弟弟背不好,讀不出,也急。《學庸》是上月學過的不假,可誰也沒料到祭酒殺了個回馬槍,朱常汐根本沒有半分準備,自然原形畢露。


  王喜姐按著額頭,吩咐宮人,「去給本宮拿一碗安神湯來。」見宮人腳步慢了幾步,就一腳踹過去,「快些!」


  宮人連滾帶爬地跑去了小廚房,生怕晚一刻就叫王喜姐拉出去打死。


  坤寧宮因嫡子的出生,已經許久不曾死過人了。但以後,卻難說了。


  朱常汐和朱常洛一同下學,回到宮裡。王喜姐早就等著他們了,受了禮后,朱常汐就撲在王喜姐的膝頭,「母后,今日黃先生誇我了!」王喜姐心如刀絞,想罵兒子笨,沒看出來對方動的手腳,又捨不得,只怪自己將他生成了這副模樣。幾番話在肚子里滾了滾,到底還是沒說出口。她強笑道:「是嗎?汐兒真是越來越懂事了。」


  朱常汐重重地點頭,「孩兒去背一遍《學庸》,再做功課。」說完就樂顛顛地被內監都人們圍拱著回屋子。


  朱常洛一直立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相處,不曾說話。待朱常汐走後,他對王喜姐低聲說道:「母后,我想先去給太後娘娘請安。」


  王喜姐心裡縱惱怒,卻也知道這並非朱常洛一個稚童之錯。臉色還是好不起來,「去吧,早些回來。」她吩咐幾個內監都人過來,「仔細叫大殿下看著路,早些兒回來,還得做功課。」


  朱常洛趕緊拒絕了,「不用了,我只帶著阮和便好。」


  阮和是王淑蓉千挑萬選的內監,從朱常洛還在襁褓的時候就服侍他了。


  王喜姐知道這孩子對自己心裡有芥蒂,也覺得自己近日只顧著嫡子而沒有將心思放在庶子身上有些愧疚,便沒有否決了朱常洛的提議。「好,去吧。」


  朱常洛帶著一個阮和,先去仁壽宮見了陳太后請安,很快就出來,上慈寧宮去了。


  李太后早就等著朱常洛,一聽守門的宮人回報,就讓朱常洛趕緊進來。「哀家的囡囡,今日黃先生可沒有為難你吧?」朱常洛在她懷裡搖搖頭,「黃先生很好。」李太後點點頭,「這也是你素日刻苦的緣故。」


  朱常洛把話在舌尖卷了卷,說了出來,「皇祖母,孫兒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抱著朱常洛的手一滯,臉上的笑凝住了。她平靜了幾息,淡淡地吩咐宮人們都退下。聽見殿內的腳步聲漸漸變小,她湊在朱常洛的耳邊,低聲問道:「是不是你母后對你說了什麼?」


  朱常洛搖搖頭,「母后一直對我很好,也從未提起太子之事。」他怕李太后不相信他,急道,「皇祖母,不是母后讓我說的。是孫兒自己,孫兒真的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臉上的表情極淡極淡,「哦?你說說,為什麼不想做太子?」


  朱常洛低下頭,想起自己許久未見的生母,眼淚就掉下來,「皇祖母,孫兒不想做太子。孫兒想回到母妃身邊去。」


  李太后笑了,布滿了褶皺的臉上皺地越發密,越發深。「傻孩子。」她輕輕摸著朱常洛還未蓄髮的頭,「只有你做了太子,你的母妃才有可能與你團聚。」


  朱常洛不解,「為什麼?」


  「因為呀,你成了太子,你父皇就會不再生你母妃的氣。你母妃不就能和你見面了嗎?」李太后誘惑地道,「保不準啊,到時候你父皇心裡一高興,不僅將你母妃升為原來的恭妃,還會晉封她皇貴妃。」


  皇貴妃……


  朱常洛的腦子裡浮現出鄭夢境的身影。鄭母妃永遠都會出現在父皇的身邊,臉上總是那麼高興。做了皇貴妃真的就有那麼好嗎?自己和母妃就可以時時見到父皇了嗎?是不是總是生氣的母妃,見了父皇之後,就也會那樣笑得很開心?


  朱常洛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自己看到母妃笑是什麼時候了。母妃似乎總是在生氣,生自己的氣,生母后的氣,生鄭母妃的氣,生父皇的氣。


  「那我要做太子!」朱常洛望著李太后,眼裡充滿了希冀,「母妃做了皇貴妃是不是就能高興起來?」


  李太后笑得極燦爛,愛憐地撫摸朱常洛的小臉,「你要是做了太子,你母妃會比當上皇貴妃更高興。」


  朱常洛點點頭,篤定地道:「我一定要做太子。」他朝李太後行禮,「皇祖母,我先回去讀書了。」


  李太後點點頭,「去吧。」望著朱常洛的背影,她欣慰地喃喃道,「孺子可教。」


  朱常洛離開不過片刻,就有都人來報。「娘娘,文淵閣大學士求見。」


  李太后笑開了,「快讓大學士進來。」


  王錫爵剛從文淵閣出來,寬大的袖子遮去了他的雙手。「慈聖太後娘娘安。」


  「快起來吧。」李太后舒展著眉眼,「方編修做得很好。」


  王錫爵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方中涵的學問很好,人也並不務虛,同榜進士之中,微臣最為看好他。只可惜勤於學問之人,並不一定伶俐。」


  李太後知道他這是在為方從哲與顧憲成的殿前相爭中落於下風說情。「這些都無妨,哀家想,有你在旁協助,他日定有成就。」


  一時的得失並不重要,李彩鳳要的是最終結果。只要朱常洛最後能成為太子,方從哲就是個啞巴都沒關係。


  王錫爵現任文淵閣大學士,在內閣五位大學士中,行序為三。前面分別是首輔申時行,次輔許國。他與申時行乃是同榜,皆為嘉靖四十一年榜。只不過申時行為狀元,王錫爵被點了榜眼。自王錫爵入閣后,他事事都以申時行為首,甚至一同上疏竭力將李植等人排擠出京。但無論兩人再怎麼投機,王錫爵心裡的政治抱負,到底還是和申時行有不同的地方。


  有些事情,不坐上首輔,就無法推行。


  李太后的要求並不高,她只要王錫爵能把朱常洛推上太子就行。而王錫爵能得到的回報,便是心裡一直覬覦的首輔之位。作為一個曾在朱翊鈞沖齡之年就臨朝輔佐的太后,李彩鳳認為自己完全有能力在朱翊鈞還未老練起來前,用自己所有能調動的資源捧王錫爵上去。


  王錫爵猶豫過,他不像李彩鳳那麼篤定。倒不是在意外戚、後宮不得干政,而是覺得李彩鳳已經退居幕後,早已不如當年對朝政那麼了如指掌。但在看到一直被自己珍藏著,早就寫好的那封《定國論一政體疏》,他終於心動了。


  這封奏疏,王錫爵不知重寫了多少次,每每放到紙都泛了黃,還是沒能呈上去,擺在朱翊鈞的面前。


  在月余之後,王錫爵給了李彩鳳一個想要答覆,並且指使自己的同鄉上疏,請立太子。


  後面的事情,就如同李彩鳳和王錫爵所料定的那般,朝中因冊立國本而陷入了膠著之中。在往後,就看誰先綳得住了。


  在嫡子剛出生的時候,李彩鳳曾經猶豫過,是不是要將王恭妃和朱常洛作為棄子,轉而與中宮、嫡子打好關係。但眼看著朱常汐越來越不爭氣,而武清伯府越來越顯出頹勢,李彩鳳的心又痒痒了。


  中宮、嫡子,天然帶著禮法權威,有太|祖之訓擺著,歷朝各代的例子放著,不用李彩鳳插手,朱常汐也會是太子。等朱翊鈞一朝駕崩,自己兩腿一伸,朱常汐即位后,武清伯府早就成了旁人腳下的墊腳石,如今所有的恩榮都會以各種借口被慢慢收回。


  那段時候,李彩鳳每天都想著這件事,嘴邊起了一圈的燎泡,夜裡常常被噩夢驚醒。她時時夢見自己的兄嫂被朱常汐從武清伯府趕出來,流落街頭,而她的幾個侄子侄女,也紛紛遭遇退婚。李家從無限恩寵的武清伯,又變回了昔年為了一口飯而憂心勞碌的泥瓦匠。


  不能容忍,絕對不能忍!


  李彩鳳逐個想著內閣的五位大學士,最後的兩名次輔忽略不計,目光放在了前三位。申時行已是官居最高,自己再也無法帶給他什麼了,並不會賣自己的帳。許國性子油滑,是個極會審時度勢之人,在沒有看清形勢之前,斷不會做出任何判斷。唯有王錫爵,雖面上油滑,心裡卻是個有主意的,骨子裡還有幾分文人的血性,更有一分與昔日狀元申時行一較高下的心。


  此人可堪一用。


  果然,李彩鳳以利相誘后,王錫爵掙扎再掙扎,還是應了。


  送走王錫爵之後,李彩鳳起身在佛龕前跪下。她閉上眼,默默地數著佛珠,念著《金剛經》。


  佛龕上供著的是九蓮菩薩,李彩鳳自己的化身。


  三日後,例行的朝會,朱翊鈞破天荒地沒去。他以頭痛難忍的借口,逃了。


  鄭夢境一聽這消息,心裡就覺得不對勁。她想起前世,該不會……


  思來想去,最後鄭夢境還是決定先按捺下性子,等幾天再說。


  又過三日,朱翊鈞還是沒能上朝。這一次,他的借口是腿疾。


  「十三年步行求雨,朕雙腿落下病根,如今連日下雨,疼痛不堪。」


  朝臣中已經有人開始覺得奇怪了。而這對鄭夢境而言,是一個幾乎能把她給砸暈的消息。


  今日的開始,就是日後數十年的輟朝。


  鄭夢境又氣又急,心裡知道朱翊鈞是不想面對朝上由兩位皇子的國本相爭,而心生倦意,但有一就有二,人的惰性一生,往後就再難回來了。


  她親自跑了一趟乾清宮,想見朱翊鈞。


  不過張宏將她給攔住了。「娘娘,陛下如今病著,不能見人。」他眼皮子一抬,「娘娘身子重,可萬萬莫要過了病氣。」


  鄭夢境深呼一口氣,只覺得胸口發疼,才緩緩再吐出來。她木著臉,「勞煩公公替我稟報一聲。」


  張宏面對鄭夢境的表情,不再如以往般溫和,「娘娘,陛下說了,不想任何人打攪。」


  乾清宮內傳來了樂聲,還有女子嬌柔的歌聲。


  這像是病了的樣子?


  但張宏攔著不讓進,鄭夢境也沒法子,只得轉回了翊坤宮。


  夜裡頭,吳贊女替她將髮髻散開。望著鏡中的自己,鄭夢境給自己鼓氣。沒關係,一次不成就兩次,兩次不成就三次。不見自己,那她就帶著兩個兒子一起去。三郎平日不是最歡喜姝兒嗎?那就帶著姝兒一起去,難不成他還能硬下心腸來不見姝兒?


  第二日一早,鄭夢境領著三個孩子請過安,把兒子們趕去上課,親領著朱軒姝去乾清宮。


  路上,鄭夢境不斷地提醒女兒,「姝兒可記住了?母妃同你說的,一會兒要對父皇說的話?」


  朱軒姝點點頭,拍著胸脯保證,「母妃安心,姝兒全給記住了。」


  鄭夢境點點頭,皺著的眉頭稍稍鬆了幾分。


  朱軒姝目不轉睛地望著母妃,突然道:「母妃,生孩子是不是很辛苦呀?」


  鄭夢境「嗯?」地一下,有些訝異女兒為什麼會這麼問。


  朱軒姝不疑其他,心直口快地道:「母妃的鬢邊有了白髮呢。」又舉高了手,去摸鄭夢境的眉間,「近日母妃總是在皺眉,這裡多了好幾條皺紋。」


  鄭夢境愣了一下,突然醒悟過來。她摸了摸自己的鬢邊,笑道:「母妃是擔心你四皇弟不好好念書。」


  朱軒姝忙道:「那姝兒等會兒就督著弟弟念書。」


  鄭夢境親了親女兒的小臉,「好。」


  母女一行到了乾清宮,張宏還是攔著不讓進。


  「陛下有言……」


  朱軒姝甩開鄭夢境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厲聲道:「我為大明朝皇女,難道見父皇也得經爾傳報?!」說著就一把推開張宏,徑直去拍乾清宮的大門,「父皇,是姝兒!父皇,你的病好了沒有呀?姝兒好擔心。」


  裡頭的喧鬧聲登時停了,不再發出聲響。


  鄭夢境有些目瞪口呆,女兒說的話根本就不是自己剛才教的。她明明是讓朱軒姝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朱翊鈞聽見她的哭聲,於心不忍將門打開,放她們進去。


  怎麼和說好的不一樣呢?


  不過效果……似乎還不錯。


  「父皇!姝兒要見你!」


  張宏站穩后,就上去把貼在門上的朱軒姝給扒拉下來,「殿下,萬萬使不得。陛下還在休養呢,殿下若是擾了陛下清凈,病會加重的。」


  朱軒姝根本不買賬,橫眉道:「父皇又不是得了重病,有何需要清凈的?父皇那麼喜歡姝兒,姝兒就是父皇的靈丹妙藥。張大伴且安心,父皇見了姝兒,什麼病都好了。」她扭開張宏對自己的鉗制,鍥而不捨地上去「砰砰砰」地敲著大門。


  「父皇!」朱軒姝被裡面持續的沉默給攪得失去了耐心,她的聲音非常尖利,甚至蓋過了裡面又響起來的絲竹之聲。


  朱翊鈞坐在上首,面色有些複雜。他揮退了給自己捶腿的小太監,讓奏樂和跳舞唱歌的伶人們都從後門退出去。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上首,聽著女兒在門外的尖叫聲。


  許久,他說道:「張宏,讓皇次女進來。」


  朱軒姝一愣,這是朱翊鈞第一次這麼正式地叫她。


  乾清宮的大門被緩緩打開,鄭夢境站在朱軒姝的身後,與最裡面的朱翊鈞見了一面。


  朱軒姝抬腳就跨過門檻走進去。鄭夢境也想跟進去,叫張宏擋在了前面。


  張宏不敢看鄭夢境,「娘娘,陛下……只讓殿下一個人進去。」


  鄭夢境停住了腳步,看著大門又緩緩關上,朱翊鈞的面容也隨即消失。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鬢邊,有些發愣。


  一直在拐角偷窺的史賓,此時走了過來。張宏看了他一眼,走開了。


  史賓走到鄭夢境的面前,躬身道:「娘娘,請回吧。等會兒奴才會將殿下送回翊坤宮的。」


  鄭夢境不想走,她想見一見朱翊鈞。


  史賓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娘娘,請回宮。」


  鄭夢境望著史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認識他了。


  兩個人就這樣在乾清宮的大門前對峙著。許久,鄭夢境轉身,離開了。


  朱軒姝是在傍晚的時候回來的,朱翊鈞留了愛女用過晚膳才放她回來。她見了鄭夢境,悶悶地說了一句,「父皇說……他現在不想見母妃。也讓姝兒以後再也不要去乾清宮了。」說完,她就哇哇大哭起來,一路哭著跑回了自己屋子。


  鄭夢境枯坐在太師椅上,直愣愣地發著呆。淚水無所覺地從臉頰上滑過。


  已經……沒有辦法了嗎?都走到這一步了,她能有什麼法子呢。


  鄭夢境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感受著腹中孩子強力的動作。


  朱翊鈞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上過朝,也不願見所有人,只說怕過了病氣,讓他們誰也別來他跟前晃悠。


  李太后被氣得不行,站在乾清宮門口,令人從早上敲門到晚上,還是沒能將門給敲開。


  所有妄圖讓朱翊鈞妥協的人,全都鎩羽而歸。


  鄭夢境覺得自己的日子好像是在一場夢境之中過的,就好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她有健健康康的孩子們,有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一切好像都不需要自己去操心了。


  因為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起點。


  只是這一場夢境之中,少了朱翊鈞,她的三郎。


  王喜姐難得上翊坤宮來,望著坐在自己對面,好似失了魂的鄭夢境,心中搖搖頭。


  這就是帝王之愛。寵的時候,巴不得將這世上所有的最好的東西都捧在你面前,任你挑選,恨不得成日膩在你的身邊,與你朝夕相處。可當不要你的時候,你就是想見,也見不著。曾經好似最疼愛的孩子,也都可以不要。


  鄭夢境怔怔地看著王喜姐,眼睛里乾乾的。這幾日她已經哭幹了自己所有的眼淚。她忽地站起來,拉著王喜姐就朝外頭沖。


  王喜姐是小腳,一時跑不了那麼快,踉蹌了幾次,才勉強跟上了。


  皇貴妃到底是要帶自己上哪兒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