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雖然鄭夢境覺得自己接下來的話很難以啟齒,但還是必須得說。她愛憐地望著自己的兩個兒子,摸了摸朱常漵的頭,又親了親朱常洵的臉。


  在心裡做了多次鬥爭后,鄭夢境含著淚把話說了出來,「漵兒,母妃知道你自幼聰慧,打蒙學后就一直是佼佼者,無論是授課的先生們,還是你父皇,都對你讚不絕口。」她哽咽了一下,強逼著自己把眼淚吞回去,「但母妃希望你,今日起,與三殿下一同時,莫要……再出風頭了。」


  朱常洵懵懂地抬起頭,疑惑地看看母妃,再看看身側的皇兄,希望對方可以解釋給自己聽,什麼叫做「出風頭」。


  可惜朱常漵並沒有心靈相通地領悟到弟弟的意思。他臉上的表情,從困惑,到猶疑,不敢置信,最後定格在了不甘心。他明白鄭夢境所謂的出風頭,是指以後但凡朱常汐在的場合,他都只能故作平庸,將眼下自己一手打造的早慧名聲親自敗個一乾二淨。


  這對於朱常漵而言意味著什麼,他們母子倆心裡一清二楚。


  鄭夢境把頭撇到一邊,不敢去看兒子眼中的不甘心。「母妃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既然那麼聰明,那母妃索性將話說明白了。」


  「只要我活著一日,你就別忘圖大位。」鄭夢境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她想起自己前世為了將朱常洵捧上太子之位的種種舉措,想起前世冊封朱常洛為太子,朱常洵為福王時,不甘的自己鎖在翊坤宮中大哭。


  這一世,她不要了。她不要自己的孩子為了一個皇位,打小就要學著如何揣摩人心,哄得先生高興,博取有利的輿論。也不要朱翊鈞為了冊立誰為太子而心煩意亂,因朝臣相爭而二十餘年綴朝。


  她不要了,統統都不要了。凌駕於皇后之上的名聲,權傾後宮的勢力,全都不要了。


  可她不甘心!明明朱常漵是諸多皇子中,最為出挑的那一個,卻偏偏必須註定於大位無緣。皇次子,與皇長子差著一個序位,與嫡子差著一個名分。若要爭,拿什麼去爭?!即便硬生生拼著將他捧上去了,朝臣不會認,天下不會認。


  自己必須死心。


  朱常漵望著自己的母妃,看她只願側過頭垂淚,卻始終不敢看自己一眼。他眼中的那一絲希冀,消失在了幽深之中。他強迫自己跪下,磕了個頭。「母妃,孩兒知道了。」


  朱常洵見皇兄跪下,自己也跟著一起跪,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跪。


  他只知道,皇兄做的事,一定是沒錯的。


  朱常漵磕完頭就起來了,牽著慢自己一拍起來的朱常洵的手,淡淡地道:「那孩兒就帶皇弟去書房上課了。」


  今天是朱常洵第一天上學,以鄭夢境的性子,必會牽著他一起送過去。但今日沒有,她不敢去看朱常漵的眼睛,心中烙下深深的愧疚。半晌,她帶著哭音兒地說道:「去吧,路上仔細些,莫要磕了碰了。」


  朱常漵點點頭,也沒顧得上鄭夢境瞧沒瞧見,自己緊緊牽著朱常洵的手出了宮。


  路上,朱常洵一直抬頭望著皇兄的側臉。雖然皇兄的臉上很少有表情,但朱常洵就是知道,皇兄心裡很失望,很難過。可他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皇兄高興起來。


  三歲的朱常洵,頭一次意識到,這個世上有那麼多事情,是他所力所不能及的,無法稱心如意的。


  倒是朱常漵途中分了心,看朱常洵皺著眉頭吃手指,便從懷中取了絲帕來,將人指頭從嘴裡拿出來擦乾上面的口水。「到了書房可萬萬不能再吃手指了。」他板著臉恐嚇道,「先生們凶得很,看見了就要叫你吃板子的。」說著,他手空揮了幾下,臉上表情略帶著猙獰,「就這麼打你。」


  朱常洵果然被嚇到,趕緊把手背到身後去,乖乖道:「洵兒乖,洵兒不吃。」雖然他是個老油條,不知道已經被鄭夢境給打了多少次屁股了,但還是會怕疼的。尤其聽說皇兄一直在先生們跟前表現很好,自己要是丟了皇兄的臉,那可不成。


  朱常漵滿意地點點頭,收回了心思。他並非不知道鄭夢境讓自己藏拙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只是環顧四周,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兩位兄弟都太不爭氣了。他不願意將大明的未來交予此二人中任何一個的手裡。


  大明的太子,只能是他,朱常漵。在他決定拋棄自己的曾經時,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甚至給自己的未來精心設計好了。


  但老天爺,總是不遂人願。


  朱常漵的嘴角輕輕上鉤,露出一抹嘲諷來。不過就是這樣,才有趣。沒有什麼可以阻擋自己想要走的這條路。


  這一天,鄭夢境都在出神,想著自己的決定是否是正確的。但想到幾十年的亡國,她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內心。只有將嫡子扶上太子的位置,才是最有利於大明的未來的。沒有了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大明朝的內耗就會減小很多,無論怎樣,都能保證繼續苟延殘喘下去。


  當然,苟延殘喘並非鄭夢境的目標。她認為,只有再來一個中興,才能保證歷史偏離原本的軌跡。起碼在自己閉上眼之前,大明還是好好兒的。


  做了一天的思想準備,鄭夢境終於覺得自己調整好了心態,可以迎接兄弟倆的歸來了。


  在翹首企盼之下,朱常漵牽著朱常洵的手,慢慢地出現了宮道上。聽見宮人的回報,鄭夢境趕忙理了理衣裙,深呼吸了幾次,打起精神來,讓自己笑起來。


  不管怎麼說,今日可是朱常洵的第一天上課。不知道他有沒有不聽話,叫先生給打了板子。


  三歲前每天都能看到母妃,突然這個習慣沒打破了。朱常洵覺得自己不是非常習慣。頭一次,他回到宮裡鬆開了朱常漵的手,跑向了鄭夢境。「母妃,洵兒好想你。」他賴在鄭夢境的懷裡撒嬌,「母妃有沒有想洵兒呀。」


  鄭夢境狠狠親了一口兒子,「母妃當然想了。」她稍稍離開一些,故意板著臉,「今日上學,可曾好好聽講了?」


  朱常洵扭扭捏捏地不肯說話,鄭夢境眯著眼,一看就知道兒子今日必定是又皮癢想挨板子了。「先生課上沒捨得打你吧?沒關係,母妃來。」不等鄭夢境喚來宮人送上板子,朱常洵就摟著她的脖子,把話題岔開,「母妃,三皇兄好笨哦。」


  鄭夢境一愣,「怎麼了?」


  朱常洵噘著嘴,「今日先生一到,就先問我和三皇兄,有沒有把《笠翁對韻》給背下來。」朱常洵挺起了小胸脯,「洵兒早就會背了。」他心虛地看看邊上的朱常漵,見皇兄沒拆穿自己,心裡直樂呵。


  他能將書給背下來,還得虧是朱常漵坑蒙拐騙,硬生生逼著的。


  但不管過程怎麼樣,起碼自己會背了呀。


  朱常洵把胸脯挺得更高,「但是三皇兄卻背不下來呢。那麼簡單,他只能背出幾篇,就不行了。後面磕磕絆絆的,全給背亂了。」他樂滋滋地向鄭夢境求誇獎,「洵兒厲害吧,母妃快誇我。」


  鄭夢境心裡「咯噔」一下,嘴上哄道:「洵兒真是厲害。」心裡卻想著,難道中宮不曾提前教授嗎?可看中宮柔中帶剛的好強脾性,並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朱軒媖可是五歲就開始學女紅了,反觀朱軒姝都快六歲了,自己壓根兒就動過這個念頭。


  莫非……嫡子的資質真的差成這樣?


  鄭夢境看了看一直悶聲不響的朱常漵,在對上了他的眼睛后,心虛地飛快收回視線。


  朱常洵還賴在母妃懷裡撒著嬌,「母妃母妃,你說洵兒都這麼厲害了,是不是以後就可以不用去書房上課了呀?」


  鄭夢境腦子都沒過,和朱常漵異口同聲地回絕,「不行!」


  語氣之斬釘截鐵,讓朱常洵的眼裡迅速積起了水汽。剛剛他在路上磨著皇兄說了好幾次,皇兄也沒鬆口。沒想到母妃也……


  自己真是好慘!


  朱常洵在鄭夢境的懷裡不斷扭動著,「母妃,你就別讓我去了吧。上學可悶了。」先生們就會照本宣科,讓他們跟著一塊兒讀書,說什麼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他讀累了也不讓休息,想偷偷和皇兄傳個小紙條說說話兒吧,皇兄收了紙條,擰巴擰巴就給揉成小團扔邊上去,看都不肯。一點都沒有兄弟情誼!和以前那個允許自己每日抱大腿的皇兄完全不是同一個。


  鄭夢境冷眼瞥著朱常洵,「悶?你倒說說,什麼不悶?」朱常洵兩眼放光,「扔沙包呀,射箭呀。一點兒都不悶!」他生怕鄭夢境不信,跳下膝頭,就要拉著鄭夢境去看,「母妃,我跟你說,可好玩兒了,洵兒不騙你。我玩給你看。」


  鄭夢境不為所動,狠狠在兒子的額上戳了一下,「玩玩玩,整日就知道玩!今日先生布置了功課不曾?做功課去!」


  朱常洵被罵得脖子一縮,灰溜溜地含著一泡淚回去自己屋子裡。不多時又見他抱著文房四寶沖向了朱常漵的屋子,「我要跟皇兄一起做功課。」


  鄭夢境懶得理這個皮孩子,只提高了嗓門,喊了一句,「別想著你皇兄會幫你做功課。別說我不答應,就是他也不肯。」


  朱常洵覺得自己眼淚都快下來,梗著脖子硬聲道:「我才不要皇兄幫我做呢。」他倆筆跡都不一樣,先生一看就看出來了,他可以讓皇兄口述,自己記錄,嘿嘿嘿。「我自己個兒會做!」


  他氣鼓鼓地抱著東西走進朱常漵的屋子,讓宮人們在書桌邊上再搬一張來,自己把筆墨紙硯擺上去,然後就一心一意地等著朱常漵過來。


  鄭夢境冷笑。自己做?她倒要看看這個不開竅的孩子怎麼個自己做法。


  朱常漵向鄭夢境施禮,「母妃,那我就先回屋去寫功課了。」


  鄭夢境張嘴想對他說什麼,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點點頭,「去吧。」再三叮囑,「別幫著你皇弟啊。」


  朱常漵抿著嘴應了。他回到屋子,就看到朱常洵一臉放光地朝自己蹦過來,「皇兄皇兄,你教我怎麼做好不好?」朱常漵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自己想。」


  朱常洵不敢置信地摸著自己被點到的地方。


  皇兄竟然真的見死不救?!

  鄭夢境在殿里等了一會兒,就輕手輕腳地往朱常漵的屋子裡去。她貼在門邊兒,偷偷往裡看兄弟倆在做什麼。


  朱常漵倒是早就做完了功課,正在練字兒——是自己給自己額外加的作業。朱常洵捏著筆尖快乾了墨汁的筆,不停地抓耳撓腮,衣服上臉上全是墨點,也不知道怎麼沾上去的。


  鄭夢境在心裡嘲笑了一下兒子后,讓今日服侍朱常漵的兩個小內監出來。


  「今日二殿下在書房可有做什麼?」鄭夢境氣勢逼人,「嘴裡敢扯一句謊,本宮就發落去浣衣局。」


  兩個小內監登時臉就白了。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門裡頭唯一一個不在宮內的地方,去了哪兒,可就再別想入宮了。聽說浣衣局又累又苦,整日有洗不完的衣服。月俸還特別少,督工的老太監也是被發落過去的,整日都見不著一個好臉。


  二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想清楚了之後,對視一眼,就如實彙報了朱常漵今日的一言一行。


  鄭夢境聽得很仔細,確定兒子沒幹什麼多餘的事,這才放下了心。看來兒子是真的懂事,想明白了。她把兩個小太監放走了,臨了還不忘警告他們一下。「若是殿下有什麼不妥之處,務必要回報於本宮,否則……」未盡之言,令人膽戰心驚。


  內監連連點頭,就差指天發誓了,這才總算消停。回到屋內,二人發現自己的背上冷颼颼的,全是方才出的冷汗,被風一吹,不禁又打了個冷戰。


  朱常漵一邊練字,一邊道:「若是累了病了,就趕緊去歇著。回頭過了病氣給主子,母妃不會饒過你們的。」


  兩人謝了恩,卻並沒有去休息,仍舊在屋內當差。


  朱常漵用餘光看了看他們,咬了一下唇,知道這是因為方才鄭夢境的威脅。不過他也不擔心,來日方長。收攏人心並不是一日即成的事。


  一連幾日都是風平浪靜的,鄭夢境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放下心來,和和氣氣地繼續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只是她心裡也明白,和朱常漵之間的相處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裂縫不是那麼容易補好的。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皇兒長大后一定會明白自己的苦心。


  鄭夢境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但世上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老天爺就從來沒叫人順心過。


  這日朱翊鈞一臉興奮地對在乾清宮伴駕的鄭夢境道:「小夢你知道不知道?」


  鄭夢境奇道:「陛下什麼都不說,奴家怎麼知道自己知道不知道。」


  朱翊鈞「嘖嘖」了幾聲,特別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咱們的漵兒呀,又讓先生給稱讚了。」


  鄭夢境不動聲色,「哦?怎麼個稱讚法?」


  「他竟然將先生給問倒了!」朱翊鈞「嘿嘿嘿」地笑個不停,沒想到自己還能生個文曲星下凡的皇子來,「朕給他選的先生,可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是國之肱骨。沒想到啊沒想到。」他越想越激動,「漵兒真是太爭氣了。」


  「的確爭氣。」鄭夢境微微一笑,心裡的怒意升到了頂點。她還以為朱常漵已經放棄了,誰知道前幾日不過是擾亂視聽,特地蒙蔽自己。她心中冷笑,對自己的母妃竟然還用上兵法了?果真是人才一個!

  鄭夢境借著身子不舒服的理由,提前從乾清宮回來。朱翊鈞望著她略顯粗的腰身,陷入了沉思。他記得……小夢的腰沒那麼粗啊。想了半晌,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索性讓張宏找個太醫上翊坤宮去,給鄭夢境看看。


  鄭夢境回翊坤宮后,專門就等著朱常漵和朱常洵兩兄弟回來。她這次真是氣到了極點,特地讓劉帶金去庫房裡把早幾年做好的戒尺拿過來。劉帶金勸不住,只得去拿了。只取了東西回來后,還不願交給鄭夢境,替朱常漵苦苦哀求,「娘娘,二殿下年紀還小,哪裡懂什麼藏拙不藏拙的呀。再者說,人聰明,怎麼都攔不住。」


  就好像人蠢,也攔不住一樣。


  朱常汐真的是沒邊兒了。一起上學的四個兄弟之中,他是墊底的,連排他前頭的朱常洵都比他高上一大截。王喜姐心裡那個氣,鄭夢境心裡那個急,都在一旁轉著圈圈干著急,回回兩人一見面,就是問朱常汐在書房的情況。但每每對上一回彼此知道的情況,就都陷入了無語之中。


  朝臣們絕對接受不了這麼個太子。


  王喜姐不知道夜裡頭哭了多少次,枕巾都給哭濕了不知多少條。憑她再如何逼著朱常汐,人就是不開竅。逼到最後,朱常汐和王喜姐就一起哭,一個用帕子抹眼淚,還不忘盯著兒子寫功課,一個悄沒聲兒地用手背擦著眼淚,拿著筆的手都是發抖的。


  但不管再做多少努力,朱常汐還是老方一帖,怎麼都聰明不起來。最後連先生們都放棄他了,將所有的怒火都對準了極愛在課堂上搗亂的朱常洵,累得朱常洵日日都苦逼到了極點,差點產生了厭學的情緒。


  不過朱常洵最後還是忍住了。不上學,母妃就會打板子,而且還失去了很多看著皇兄的機會。得不償失。


  鄭夢境不管朱常汐有多不開竅,她還是堅定著自己的立場。朱常漵越耀眼,就會反襯著嫡子越黯淡,這樣在日後太子之位相爭時,就會越不利。為了大局著想,她不得不對朱常漵做一些特殊措施,讓兒子好好清醒清醒。


  有些事不該做的,就不能做。


  倆兄弟一回宮,就感受到了整個翊坤宮上下的肅穆氛圍。朱常洵有些害怕地依偎在皇兄身邊,咽了咽口水,「皇兄,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朱常漵抬起眼,看著殿內坐在正上首的鄭夢境,還有她手裡的板子,心裡頓時門兒清。


  他的母妃什麼都知道了。看來今日是少不了一頓打。


  鄭夢境板著臉,一直坐在那兒,等兩兄弟見完禮,就吩咐道:「把四殿下帶去屋子。」


  朱常洵起先還以為母妃是要因為自己今日在書房又受了先生的批評而要打他,精神一直緊繃著,這時候才回過味來。


  原來不是要打他啊。


  心下一松,朱常洵就笑了起來。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不打他,那就是要打皇兄了。想明白了這一點,朱常洵怎麼都不肯走。


  「母妃不能打皇兄。皇兄哪裡做錯了?為何要責罰於他。」他的小身板往朱常漵身前一檔,頗有一番英勇赴死之感,「如果母妃真的要打,就打洵兒好了。皇兄身子弱,經不住打,洵兒肉多,扛得住。」


  鄭夢境差點破功被他給氣樂了,她指著劉帶金,「帶金,把四殿下送回去。」而後兩眼死死地盯著朱常漵。


  朱常漵看似輕鬆平靜,實際心裡緊張得不得了。他從出生起,鄭夢境就一直特別偏寵於他,甚至因為他的腿疾,而心懷愧疚,覺得自己沒能給他一個康健的身體。素日里,只要自己輕輕磕著碰著,她嘴裡不說,背後卻悄悄地抹淚。


  今日竟是要對自己動板子了嗎?

  朱常漵死死地抿住唇,將手抬了起來,手心朝上,攤開。


  朱常洵死扒著門,大喊著:「不許打!不許打皇兄!」


  鄭夢境見朱常漵識趣,也不多說廢話,起身上前,高高地舉起板子,重重地落下。


  「啪」,一記響亮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聲音之大,連聽見的人都覺得疼。


  朱常漵的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了起來,在第二記板子落下前,手已腫得有半指高了。


  鄭夢境咬牙,含著淚,打下第二記,第三記。


  朱常洵還在扒著門死死喊著「不許打」,殿內的宮人們都把頭側過去,不願看這一幕。


  朱常漵咬著牙,倔強地挨著打,任憑鄭夢境下手,再狠一聲不吭。


  鄭夢境打完二十下板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望著捧著手幾乎要站不穩的朱常漵道:「把二殿下送回屋子,關起來,今日不許吃飯。」


  吳贊女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明日殿下還要去書房上學呢。」


  鄭夢境橫了她一眼,「同先生說,二殿下病了,什麼時候好什麼時候去。」她轉過臉,看著眼中閃過一絲不服的朱常漵,「誰也不許給二殿下送吃的,誰也不許近身伺候。就讓他一個人呆在屋子裡,什麼時候手好了,什麼時候去書房。」


  鄭夢境把板子一扔,轉身回了內殿。


  劉帶金見她一走,趕緊鬆開了對朱常洵的鉗制。「我的小祖宗喲,讓奴婢瞧瞧殿下的手有事兒沒事。」她心裡擔心方才朱常洵那麼大的力氣扣著門板,手裡會不會扎進木刺什麼的。


  朱常洵理也不理他,衝到朱常漵的身邊,替他捧著被打傷的那隻手,噘著小嘴不斷地吹,眼淚不要錢地往下掉。「痛痛飛飛,皇兄不疼。」


  朱常漵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摸了摸朱常洵的頭,溫柔地囑咐他好好做功課,而後自己回了屋子。他聽著外面落了門鎖的聲音,氣一松,跌坐在地上。


  這時候朱常漵心裡無比感謝皇弟先前的折騰,地上鋪著的厚地毯還沒收,摔在地上也沒動靜。他用衣袖擦了擦滿頭的汗,粗喘了幾口氣,強撐著從地上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走去。走到床邊,腳下一絆,整個人都跌在床上。


  恰好碰著了傷了的那隻手,疼得朱常漵不斷地發出「嘶嘶」聲。


  鄭夢境打的是左手,而非朱常漵常用的右手。朱常漵從床上翻了個身,故意忽略腹中發出的鳴叫,想著其中的深意。忽然,他笑了。笑聲越來越大。


  朱常漵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邊笑,眼淚邊往下落。


  這是讓自己人前藏拙,人後……無論怎麼聰慧都無妨的意思嗎?


  算是放過自己一馬?不讓自己徹底變得平庸嗎?

  他是不是還要感謝一下他的母妃手下留情,沒有兩隻手都給打廢了?


  朱常漵笑夠了,把手從眼睛上拿開。臉上的表情漸漸猙獰起來。


  夜幕漸深,朱常漵有些昏昏欲睡起來。他現在不僅餓,還覺得身上的體溫有些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確是比平日要高上一些。


  朱常漵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沒送吃的來,也不送葯,這是真的鐵了心要讓自己受苦嗎?母妃還真是狠得下心啊。


  牆邊響起了似曾相識的聲音,篤篤篤,篤篤篤。


  朱常漵強忍著起來,推開窗戶,探出頭去。看清來人後,他嘆了一口氣,聲音無比溫柔。


  「要是母妃知道皇弟偷偷過來,必會責罰你的。」


  朱常洵噘著嘴,拉住衣袖抹了一下眼睛。「我才不會管母妃怎麼想呢。」他狠狠地說道,「我再也不要理母妃了!」


  朱常漵淺笑著,伸出手去摸了摸弟弟的頭,「快些回去吧。」


  朱常洵搖搖頭,把手裡的一個小包裹往上舉,「我從小廚房拿了一點干點心,還偷偷問來過的太醫要了傷葯,皇兄快接過去,我手酸呢。」朱常漵擋不住他撒嬌,無奈地拿了進來,再次催促他,「快點回去,莫要叫人瞧見了。」


  朱常洵得意地笑,「才不會呢。今日母妃沒空搭理我。」


  「哦?」朱常漵從包裹里翻出個糖糕來,輕輕咬著,「父皇過來了?」


  朱常洵點點頭,「是啊,而且母妃又有身子了。」


  朱常漵停下了咀嚼,有些詫異。


  又懷上了?


  他「嘖嘖」地搖搖頭,自己的父皇真是厲害。母妃才剛生下小五沒多久吧?算算時間,剛坐完月子就又懷上的?

  不遠處有人走動的聲音傳來,朱常洵趕緊把身子往下一蹲,「那皇兄,我就先回去啦。明兒我再來看你。」


  「去吧。」朱常漵目送著弟弟的身影從拐角處消失,謹慎地左右張望了一番,確定沒有人,才將窗子關上。他嘴裡叼著吃了一半的糖糕,翻出傷葯,小心地給自己上藥。偶爾下手略重,疼著了,他「嘶」地一聲,皺眉等痛楚過去了,再繼續上。


  第二日,朱常洵特地起了個大早——往日都是睡到實在不能接著睡的時候才起來的。為了能去看看朱常漵好些沒有,他把所有的宮人都支開,取了個乾淨的布巾,趁著沒人,趕忙把桌上的一疊玫瑰金絲餅給裝好,偷偷摸到了朱常漵的牆根。


  兄弟倆就這麼暗渡陳倉,做得極為隱蔽,連宮人們都沒發現。鄭夢境也無從得知,所以她在當天晚上看到面色紅潤的朱常漵的時候,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會做出這樣的處罰,所以特地藏好了吃食和藥物。


  「想明白了沒有?」鄭夢境朝宮人們使了個眼色,數碟噴香佳肴擺在桌子上。


  朱常漵從善如流,「想清楚了。以後漵兒定不會再惹母妃生氣。」他朝鄭夢境的肚子瞥了一眼,「母妃如今雙身子,經不得氣。昨日是漵兒的不是,惹惱了母妃,不知母妃身體可否有恙。」


  鄭夢境奇道:「誰告訴你母妃又……的?」


  朱常漵面不改色,「昨夜父皇動靜太大了。」


  鄭夢境臉一紅,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明白了,那日後怎麼做,心裡就清楚了。母妃也不願多管你什麼。書房裡,先生跟前,你該藏拙就藏拙,若能提點一下嫡子就更好了。不樂意,母妃也不逼你。回翊坤宮,咱們關上大門,你想怎麼折騰都隨你,可好?」


  朱常漵點點頭,兩隻眼睛緊盯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咽口水。


  鄭夢境恢復到了以往的溫柔慈母模樣,「行了,吃飯吧。餓壞了吧?慢些兒吃啊。」


  朱常漵點點頭,下筷的速度越來越快。


  幾日後,朱常漵的手好了,鄭夢境就替他銷了病假,照常去上課。但是書房的先生們卻覺得奇怪,他們並不知道朱常漵究竟是哪兒病了。不過現在看來,似乎這個病和神智有關係。原本在他們心目中很是被看好的二皇子,竟然幾日之間變得平庸無比。往日才思敏捷,現在卻是一個題都答不上來。


  唯一能叫先生們覺得欣慰的,那就是朱常漵的字是寫得越來越好了。習字是需要下功夫和時間去練的,這樣看來朱常漵到底還是個勤奮之人。先生們覺得老懷大慰,抵消了幾分失望。


  快到年節的時候,平靜的朝堂卻被一封奏疏給炸開了鍋。


  奏疏不長,所奏之事也只有一樣。請封太子。


  朱翊鈞在這個時候,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封奏疏。自打朱常漵「病癒」之後,先生們對他的誇讚也沒了,在自己面前,孩子也不如以往聰敏。朱翊鈞想不明白,究竟兒子是哪兒病著了?他原想請李東璧來給朱常漵看看,卻被鄭夢境給攔住了。


  「都是皇兒的命,陛下就莫要強求了。」鄭夢境的肚子已經開始微微鼓起來了,「也是奴家不好,竟叫他天生帶了腿疾,身子還弱。」說著就要哭,朱翊鈞哪裡能見到自己的小夢掉金豆豆,何況聽說孕中的婦人輕易不能落淚,日後是要落下眼疾的。趕忙就哄著,請李東璧的事,也就放在了腦後,不再提起。


  看到這封奏疏,朱翊鈞就想罵人。快過年節了,都還不讓人消停!他也並不是完全不想立太子,只是若要立,只能從皇長子和嫡子兩個中間挑。朱常洛,他是絕對不考慮的,可朱常汐……著實太不爭氣了。


  可那封奏疏,字字句句,都是站在朱常洛的角度考慮。以立長立賢的名義,要求朱翊鈞最好在年前就定下太子。冊封禮年後再辦也沒事,但旨意得在年前下了。


  這種□□裸的,帶有逼宮含義的奏疏,徹底惹惱了朱翊鈞。


  而不等他喘口氣,雪花般的要求請封朱常洛的奏疏全都擠到了他的案頭。


  朱翊鈞拿朝臣沒辦法,只好借口時近年關,已是封印為由,將這件事往後壓。心裡希望到了年後,大家都能忘了這件事。起碼不會這樣一窩蜂地全都擠上來。


  鄭夢境靠在榻上,一邊與朱翊鈞下棋,一邊聽著他的抱怨。


  「這些人,整日就知道拿著朝廷的俸祿,不幹正事!北地災荒,又遭逢蒙古人劫掠,他們不管管。南邊兒水災,百姓過不好年,他們不管管。整日就知道把眼睛盯著國本,到底怎麼想的?!」


  鄭夢境笑而不語,她也很想知道,這些朝臣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朱翊鈞將手中的白子放在棋盤之上,「要是等開了年,他們還這樣,朕可饒不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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