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武清伯回府後,歇了一日,就讓自己嫡妻趕緊入宮去。這次他千叮嚀萬囑咐,讓嫡妻萬萬不可再惹惱了李太后。


  武清伯夫人胸脯拍得響極了,「還用得著你說,我都知道了。你呀,就安心在家等著吧。」她把武清伯拉近來,壓抑著激動的聲音,「鄭家送來的那六千兩銀票我都給兌成了銀子,就擱你床頭呢。」


  武清伯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唯一喜歡的就是數錢。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堆在眼前,兩隻眼睛都放光了。他捏了捏武清伯夫人有些鬆弛的臉,「還是夫人懂我。」


  「那是。」武清伯夫人一伸手把武清伯的手從自己臉上揮開,揉了揉有些泛紅的臉頰,「知道我好就少收些小妾,家裡屋子是多,也不是這麼個裝法。」


  武清伯打著哈哈,「等你回來我就都給利索收拾了。」


  武清伯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兩人做了不知多少年的夫妻了,對方心裡那點小九九她豈會不知。只不過順水推舟權作窩心的好聽話,讓自己心裡舒坦罷了。


  「那我可走了啊。」武清伯夫人攏了攏頭髮,將耳邊的髮絲撥到後頭去。


  武清伯親自把人送到馬車上,「夫人走好咯。」等馬車走出二道門,再看不見了。他立刻轉回,一頭扎進新納的小妾房裡去,將軟作一團的身子摟進懷裡,啪啪地在人臉上親了兩口,「我的小乖乖喲。」


  小妾半推半就地順勢叫武清伯壓在榻上,衣衫漸漸凌亂,裡衣被踢到了床下。


  武清伯夫人的陪嫁在門口轉了一圈,聽見裡面的聲音后默默記在心上,準備等武清伯夫人回來后就告狀。


  武清伯夫人這次入宮還是挺順利的,雖然之前李太后曾經放過狠話,說以後不準武清伯夫人入宮。總歸只是說說。


  只是見了人,沒給人好臉。


  武清伯夫人只作沒瞧見,皮膚鬆弛的臉上層層疊疊都堆成了一朵菊花樣子,「奴家給太後娘娘請安了。」她咧著嘴,調門兒高高的,生怕李太后沒聽見,「娘娘聽說了沒?今兒個你家兄弟可是給你長了臉了!」


  李太后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聽說了。」她的雙眼裡有一層白色的半透明膜一樣的東西覆蓋著眼珠子,看人視物極不清楚。武清伯夫人仔細打量,發現又比自己上一次來嚴重多了。


  這次武清伯能提出解決尼堪外蘭之事的建議,李太后心裡很是寬慰。難得兄弟聰明一回。但這樣的方法,絕不是武清伯能想出來的。李太后便打探道:「這些日子武清伯在和哪些人相處?你可知道?」


  武清伯夫人撇撇嘴,「他的性子娘娘還不知道?整日不是抱著這個,就是摟著那個。正經事兒是不做的。」她腆著臉對李太后笑道,「多虧了有娘娘,否則就他那性子,怕是現在子承父業在做泥瓦匠呢。」


  李太后微微皺眉,沒有人替武清伯出謀劃策?自己兄弟性子自己清楚,她是打死都不會信武清伯一拍腦袋就有個主意。她朝武清伯夫人的方向看了看,既然不願說,就罷了。心裡卻有些悵然,這樣的人可萬萬得留住了,以後還能繼續輔佐武清伯府。


  當然,如果能為己所用,自是更好。


  李太后現在還沒能徹底放棄將朱常洛推上太子之位的念頭。有了嫡子是不假,但拿同日出生的朱常洵和朱常汐比,那就是一個天一個地。朱常汐的身體算不得好,出生至今已是幾個月了,每月都有個小病小痛要喝葯的。反觀朱常洵,一個乳娘還不夠,一日得有兩三個乳娘才剛飽,打出生就沒聽說得過什麼病。前幾日聽說力氣大得還將近身服侍的乳娘給打了。


  前有早慧的朱常漵,後有康健的朱常洵。朱常汐這個嫡子將會很不好做。尤其是朱常洵在後面立著,一個風吹草動就會被拿來比較。


  李太后默不出聲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垂目細思。只要朱常汐不顯,自己大可以提出立賢而非立嫡。朱常漵縱早慧,卻是個瘸子,一母同胞的朱常洵雖康健,但次序太靠後,根本挨不著。


  只要佔了長的朱常洛能比嫡子好些,自己就有足夠的借口提出來。


  為著江山社稷著想,難道百官想要一個庸君不成?那樣的未來天子,真能夠資格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朱常洛還是有機會的。自己得再督促督促王淑蓉好生教導才是。


  這般一想,李太后的心情就了許多,對武清伯夫人的臉色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冷淡,有些熱絡起來。甚至還給了個笑臉,唬得武清伯夫人心裡嚇了一跳。


  「你回府之後仔細查查,若兄弟身邊有什麼能人異士,將人帶進宮來,哀家瞧瞧。」李太后笑道,「你們有些事不知道,總有那麼些人想著借外戚之名作威作福,行小人之事。哀家得見過,考較考較此人的人品,才能放心讓他輔佐武清伯。」


  武清伯夫人忙應道:「娘娘說的是。奴家一回去就查,務必將這個人給揪出來,帶給娘娘見見。」


  李太后怕她行事太過火,趕忙補充道:「若真箇是奇才,可萬萬莫要衝撞了人家。」


  「娘娘放心,奴家自省的。」武清伯夫人一拍手,「說起來今日不見皇長子?」她環顧四周,側耳細聽也沒能聽見小孩子的動靜。


  為了能讓朱常洛在登基后能幫著李家,李太后常讓他們見面,打個感情基礎。武清伯夫人在這上頭倒是個靈醒的,見了朱常洛就知道李太后的意思,自然對這個有些懦弱的皇長子非常熱絡。


  李太后擺擺手,「今兒他在恭妃那處,哀家現在眼睛不好,怕到時候撞著孩子,倒叫他受傷。」


  而實際上,是朱常洛又病了。王淑蓉怕兒子的病氣過給了李太后,才拘著他不許來。她很明白自己現在手裡什麼都沒有,唯有依靠李太后。若李太後去得早,那她就只有被別人嘲笑的份兒了。人瞧著她日日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李太后長命安泰,只覺著王淑蓉有孝心,可背後的緣由,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


  武清伯夫人沒能見著皇長子,覺得有些遺憾。本要給孩子的東西也就藏著沒拿出來。讓李太後轉交,和自己親自給,這可就是兩碼事兒了。


  姑嫂二人說了一會兒家常,武清伯夫人就回府去了。一個是李太后臉上有了乏意,另一個,武清伯夫人並不放心武清伯。她等著回府之後就拿著木棍子打上門去找那個小妾的麻煩。


  武清伯夫人的想法很簡單。你要納妾,行。但庶子庶女一個都不許留。庶子要同自己生的兒子爭家產,庶女還得花費家裡的銀錢置辦嫁妝。武清伯府的產業再大,她也一點都不想分出去。那些家產全都留給兒子不好嗎?那些額外的嫁妝一併給了女兒不好嗎?


  想靠著肚子上位?武清伯夫人心裡冷哼,也得先過她這一關。


  李太后對這些並不十分留心,三妻四妾本就是尋常事。人兩夫妻的房中事,自己並不適合插手。只兄弟別太過分,讓言官給彈劾了就行。


  前幾日,鄭夢境還和朱翊鈞商量著要不要請馮保入宮。鄭夢境想起自己要問的事,心裡痒痒得很,沒憋過幾日就纏著朱翊鈞要他把馮保叫進宮來。


  「陛下將大伴叫到翊坤宮來就好啦,到時候處理完了政事,就上這兒來。咱們三個人樂呵呵地吃一頓飯。」鄭夢境抱著朱翊鈞的胳膊搖個不停,「啊,奴家到時候親自下廚給陛下做飯好不好?」


  朱翊鈞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馮大伴的面子還真大,朕都沒嘗過小夢的手藝。」


  鄭夢境噘著嘴,「不是送了好些腌菜去乾清宮了嘛,哪裡就沒嘗過了。」


  「冷冰冰的腌菜怎能和熱乎乎的飯菜相比。罷罷,就聽你的。」朱翊鈞忍俊不止地笑道,吩咐張宏,「張大伴,這事兒就交給你吧。你和馮大伴是老相識的,若是他還心存怨望,就勸勸他。」他斜了抱著自己撒嬌的鄭夢境一眼,「就是看在皇貴妃娘娘的份上,好賴也進來一趟才是。」


  張宏掩嘴笑道:「老奴領旨,這就去辦。」


  張宏臨時調了休沐,喬裝一番,就出宮去了馮府。


  馮保正在榻上逗一隻馮邦寧新送來的鷯哥,聽說老朋友來了,不禁喜上眉梢,叫下人趕緊將人迎進來。自己還特特地招來家人子,將身上這件半新不舊的青布長袍給換了新制的袍子。


  雙腿廢了之後,馮保整日枯坐家中。雖也不是完全沒有樂趣,總歸要比過去清閑許多。當年常常串門子的那些人,如今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也不再來燒冷灶了。難得有人上門和自己說說外頭的新鮮事,馮保自然高興。


  馮佑是個混子,當時身為都督也沒能做出什麼成績。經上次之事後,馮佑的官職就被一擼到底,到了後來也沒給還回來,一直在家混吃等死。倒是馮邦寧算是個爭氣的,在任上就和上峰下屬打好了關係,被奪官后,沒幾日就又被叫了回去。


  只馮邦寧年輕,經歷有限,和馮保不大談得攏。


  沒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馮保心裡還是挺抑鬱的。


  張宏在正堂端起手邊的迎客茶,揭了蓋子,朝茶湯上輕輕一吹,茶香撲鼻而來。


  好茶!


  張宏抿了一口,心裡一時猜不出是哪處的。也無妨,等會兒向馮保要個幾兩,他應是不會在意的。


  馮保是叫下人們抬著出來的。他一出現,張宏就笑上了,「這是去見姑娘家呀?還新衣裳新鞋子的。」


  馮保的嘴也不落人後,「你不就是那個姑娘嘛。」


  二人相視一笑,爽朗的笑聲傳至堂外。


  馮邦寧打邊上路過,不禁笑了。


  大伯已經許久不曾這麼開懷了。


  他也知道馮保在家裡其實待得並不是極舒服,今日見大伯高興,自己心裡也舒坦多了。


  堂內兩人各自落座后,馮保便道:「今兒張大貴人上門來是做什麼的?」他對張宏熟知得很,指了指對方手邊的茶,「該不會是鼻子太靈,在宮裡就聞到了我這兒的新茶香吧。」


  「哎,還真叫你說著了。」張宏招呼馮家下人過去,「上你家大爺茶房,把這茶給我包個三斤帶回去。」


  「三斤?!」馮保瞪大了眼睛,豎起三根手指,「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張宏「嘿嘿」笑著,「三斤茶葉算什麼,回頭我拿五斤來還你。」


  馮保笑眯了眼,「三斤就三斤。」他讓下人去包茶,「你素來是識貨的,這茶不錯吧?京里可還買不著呢。」


  「哦?」張宏挑高了眉毛,「是誰孝敬的?」


  「鄭娘娘的娘家人。」馮保往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送的也不多,統共二十來斤。我自己都一直沒捨得喝,等心痒痒終於憋不住了才叫人去拆。誰曉得大半都讓邦寧那小子拿了去送人,真真氣煞我了。」


  張宏大笑不止。


  馮保兩條眉毛倒豎,「你曉得那混小子怎麼同我說的?」他眉毛一掛,作一副委屈樣兒,「我當大伯你嫌那茶不好,所以就想著擺著也是浪費了,索性拿去做了人情。」


  他拍著自己的兩條腿,「要不是現在走不了,我一準拿著棍子追得那小子滿院子跑。」


  聽馮保提起自己的腿,張宏笑意微斂,「還記恨陛下不?」


  馮保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權當是還了陛下這些年來給我的恩榮。」


  下人抱著包好的茶葉過來,擺在張宏的手邊。


  張宏摸了摸用筍殼包好的茶葉,淡淡道:「陛下說……想要見見你。怕你不願進宮,所以特地讓我來當說客。」


  「呵。」馮保笑了,「那我可真是好大的臉面,竟要勞動上張大伴。」


  張宏微微一笑,「要說是陛下請你入宮,倒不妨說是鄭娘娘想見你。」


  馮保略一思索,「鄭娘娘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你可知她為何要宣我入宮?」


  張宏搖搖頭,「這個倒是不曾,不過想來不會是小事。」他端過茶碗,抿了一口,兩隻手抱著溫熱的茶碗取暖,「鄭娘娘是個心善人,於你我的恩情實是不小。」


  他望著馮保,「我這條命可以說是鄭娘娘給救下來的。」他又指了指馮保,「你的命,也差不多。當日鄭娘娘可沒少想法子。」


  馮保笑道:「你這番話說出去可使不得。」他促狹地看著張宏,「你這是來給陛下當說客的,還是替鄭娘娘當說客的?」


  「你覺得,我馮保是那種人不成?」


  張宏指了指桌上的茶葉,笑道:「就是沖著這茶,你也斷不可能回絕了不是?」


  馮保大笑,「是這個理。」


  因馮保腿腳不便,需要準備的東西有些多,所以二人商定,後日便入宮。


  兩日後,馮保坐著轎子到了宮門口。那兒早就有鄭夢境提前派去的人抬著肩輿等著,馮保樂呵呵地坐上去。


  這還是自己頭一回在宮裡不用走路的呢。


  肩輿一路從宮門口抬到了翊坤宮。內監將馮保從肩輿上抬下來,扶著他進了正殿。


  今日馮保入宮,朱翊鈞和鄭夢境沒告訴旁人。一來馮保腿腳不便,便是入宮后也無法挨個兒地去給貴人們見禮;二則鄭夢境叫人入宮,是為了私心。


  「馮大伴。」鄭夢境牽著朱常漵起身,她指著馮保對朱常漵道,「這是自你父皇還在襁褓時就貼身服侍的馮大伴。」


  朱常漵微微歪頭,打量著馮保,「馮大伴。」


  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老人家,除了面上無須外,並沒什麼特別的。


  馮保拱手施禮,「這是二皇子殿下吧?老奴給殿下請安了。還請殿下恕老奴不能行跪拜之禮。」


  「馮大伴身有不便,毋須多禮。」朱常漵看了眼鄭夢境,隨著母妃乖乖坐好。


  鄭夢境心裡七上八下地直打鼓,她不確定今天馮保會給自己一個怎樣的回答。但人都請來了,總要說的。


  「大伴入宮一趟不容易,也是本宮心血來潮,想見見大伴,雖有書信往來,到底不比瞧見了人安心。」鄭夢境略有歉意,「還請大伴彆氣惱。今日就留在宮裡用膳吧,本宮親自下廚。陛下正在乾清宮接見內閣大學士,等會兒就來。」


  馮保點點頭,「老奴有幸,竟還能嘗到娘娘的手藝。」


  鄭夢境深呼一口氣,把朱常漵往前推了推,「今日叫大伴來,本是為了漵兒。大伴服侍陛下已久,對朝政之事了如指掌。本宮不熟悉,也只得請大伴來解惑了。」


  「哦?」馮保看著朱常漵,「不知殿下有何困惑?老奴若能解答,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朱常漵有些尷尬,先前母妃沒和自己串通好,現在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乃是稅法之事。」鄭夢境道,「前幾日漵兒一時好奇,也不知哪兒看來的,纏著陛下追問為何田稅與商稅抽取差額那麼大。」


  馮保聞弦音而知雅意,心中瞭然這次請自己入宮是為了什麼。他頓了頓,「還請娘娘摒退左右。」


  鄭夢境會意地讓劉帶金領著朱常漵下去,殿內都人一概站在殿外廊下。殿門卻是大開著的。


  「大伴有話,不妨直說。」


  馮保將手中的茶碗往手邊的桌上一放,「明人不說暗話,老奴只問娘娘,是否想提高商稅?」


  鄭夢境點點頭,「本宮確有此意,不知道大伴如何想?」


  馮保來了興趣,「娘娘為何會想到要提高商稅的呢?」


  「田賦固然要緊,但山田產物總歸比不上絲絹綢緞,金銀珠寶。」鄭夢境指著衣帶上系著的小自鳴鐘,「只這個,一件便能賣出幾十石的麥米。」


  如果能夠提高商稅的抽取比例,整個大明朝的國庫立刻就能富得流油。不同本朝比,只說宋朝年間,國庫歲入四千萬兩,而本朝歲入四百萬兩。


  整整差了十倍!

  鄭夢境這幾日越回憶起萬曆後期的諸多戰事,心裡就越焦急。實在是缺錢缺的沒法子了。


  「娘娘說的沒錯。商稅的確並不合理。」馮保望著鄭夢境,「可娘娘知道,為什麼文忠公當年的條鞭法並未將商稅納入其中嗎?」


  鄭夢境一時答不上話。她因為一直跟在朱翊鈞的身邊,所以大體的朝事還是懂一些的。但真要涉及到一些細微的東西,就知之不詳了。她搖搖頭,「願聞其詳。」


  提起自己已然故去的老友,馮保便來了興緻,「商稅利大,文忠公豈會不知。之所以條鞭法中並未將匠人、商人囊括進去,不僅僅是因為祖訓。」


  祖訓實在是當不得什麼,幾百年的變遷之中,太多的事情已然有了改變。旁的不說,只李太后的「慈聖」徽號,便是有違禮制,不遵祖訓。太后的徽號只有皇后才能加,而李太後作為貴妃,其實只能被稱為太后。


  當年張居正為了博得李太后對自己的信任,不做自己實現政治抱負上的絆腳石,同馮保私下商量,特地給李太后加了徽號。雖然當時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但彼時朱翊鈞尚在沖齡,兩宮太后輔佐——先帝大行至新帝正式執掌大權這段時候,是太后或者說是一個女人此生最榮耀的時候,什麼事都需要過問和請示她的意見。


  索性陳太后是個寬厚人,並未多說什麼。加了,也就加了。


  「文忠公是為了整個大明朝能夠維|穩,才特地並未將此加進去。」馮保掰著手指,一個個給鄭夢境舉例,「文毅公,家中乃山西鹽商世家。他官至元輔,明知鹽商逃稅嚴重,為何不下令阻止?又有江浙沿海一帶,多少私船為了逃避關稅而鋌而走險的?再有鈔關,每年可是有不少人借著舉人公的優免名頭,就此逃了的?」


  鄭夢境輕輕咬著下唇,她知道馮保的意思了。


  什麼祖訓,什麼稅法都是假的。真正重要的是朝中百官來自民間,他們本身就與商稅息息相關。誰能說自己做舉人公的時候,沒有讓人借著自己的優免而給人家行個方便的?若是家境壞些的,借一次,就有了進京趕考的路費。甚至有不少人,家中就是行商的。讓他們納稅,多交錢進國庫,豈不是在割他們自己的肉?

  大明朝的官吏薪俸十分之低,家境好的不是商戶就是擁有大批良田的地主之家。家境不好的,很難考得好些的成績。雖然讀書考科舉,是靠的天分,但各自請的先生水平就不一樣。這些人不稀罕俸祿,對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看得極緊。家裡的那些,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


  張居正當年頒布並實施條鞭法的時候,就得罪了整個大明朝的地主鄉紳。後來清算之際,這些人沒少往裡面摻沙子,四處造謠傳播。


  死者為大,到了這個時候,誰都沒放在心裡頭了。


  有張居正這個先例在前,後面估計也不會有人再想著什麼改革之法了。身後名最為要緊,誰都想博個好名聲流傳青史。


  想明白了這些,鄭夢境死死捏著帕子,身體開始微微發抖。馮保以為她這是病了,臉上也嚴肅了起來,幾乎要叫人了。


  「大伴,明知不可為,也要去做。不正是文忠公可貴之處嗎?」鄭夢境有些絕望地道,「本宮欲效法文忠公,心意已決。」


  馮保狐疑地望著鄭夢境,「娘娘,後宮……不得干政。」


  鄭夢境閉上雙眼,「本宮知道。」


  「娘娘外朝無人,怕是舉步維艱。」


  「本宮明白。」


  馮保嘶啞著聲音,雙目微含水光,「娘娘這是為何?」


  鄭夢境睜開眼,堅定無比,「為母則強。」


  前世,鄭夢境送冊封為福王的朱常洵就藩時,曾對他說過一番話。只要一日姓朱,便是不坐在那皇位之上,也得時時刻刻記得自己身上的擔的是什麼。


  朱常洵做到了。自封闖王的李賊攻破洛陽之時,朱常洵讓繼妃姚氏帶著世子朱由崧逃出洛陽,自己卻掛出五百金懸賞,招得勇士,最後殉城而亡。


  鄭夢境眼中的淚順著臉頰落下。她無法決定歷史最後會變成什麼樣,但起碼,她現在可以做到盡量偏離原來的軌跡。她要讓自己的孩子活下來,不再為民變起義而擔心受怕。也不用因為亂黨兵臨城下而捨身殉城。


  她要自己的孩子好好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


  馮保久久沒有說話。他比鄭夢境更明白選擇了這條路之後,會面臨著什麼樣的危險。文忠公的一路,是他親眼所見。


  死後哀榮由他人去說,這句話不過是個空話。生前都過得不舒心,死後叫人說成一朵花兒都再沒有用了。更何況,還有後人。人總是有挂念的。


  張家的後人,因張居正而遭了大難。不知道文忠公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的固執。


  「娘娘有此志向,保深感欽佩。」馮保眼眶微紅,「不知有何事,是老奴可以做的。」


  爛船還有三斤鐵,馮保自認即便離開了權力中心,卻還是有些門路可以走的。


  鄭夢境擦凈臉上的淚,笑了起來,「本宮欲寫信於我父兄,讓他們看看商稅之法怎麼改更為合適。公公……」她輕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書信來往頻繁,在宮中難免打眼,還望公公能到時候給行個方便。」


  馮保點點頭,「這不過是小事。」


  二人又詳細談了一番如何傳達信息,談妥了后,便撂了開去,只說些孩子的趣事。


  被鄭夢境趕出來的朱常漵支開身邊的都人後,悄悄兒地又翻窗進了內殿,一直在偷聽他們二人的交談。等話題從稅法談到了趣事,朱常漵就又翻了出去。


  一直找不到朱常漵的都人急得團團轉,邊擔心鄭夢境是否會將二皇子叫進去,邊擔心自己是否會因看管不力而責罰。好不容易撞見朱常漵若有所思地從拐角處出現,趕忙跑過去,「哎喲喂,奴的小祖宗,可省點心啊。」見朱常漵身上的衣服都給劃破了好幾個小口子,皺眉道,「殿下這是上哪兒去?怎得這副模樣。」


  朱常漵橫了她一眼,「更衣。」


  都人被他凌厲的眼神看得心裡有些發毛,喏喏地點點頭,帶著朱常漵去屋子換衣服。


  朱常漵待換好了衣服,就回到書桌前習字。今日他的心情格外煩躁,第一個字寫了幾十遍都沒能寫好。他將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心裡有些悶悶的。


  朱翊鈞將一些重要的事兒全都給處理完了后,趕忙上翊坤宮。他到的時候,並沒看見鄭夢境,倒是馮保正手把手地教朱常漵寫字。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收了回來,竟是有些情怯。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大伴。」


  馮保笑眯了眼,彷彿看到了十幾年前的朱翊鈞做錯了事,便過來找他,希望他可以去向李太后和張居正說情,免去對自己的責罰。


  「陛下。」


  鄭夢境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一串端著菜的都人們。她邊擦著汗,邊指揮都人將菜擺在桌上。「呼,許久沒有下廚了,真真是累出一身汗來。」她朝朱翊鈞嫣然一笑,「陛下同大伴先入座,奴家去換身衣服就來。」走之前,還特地朝朱翊鈞眨了下眼睛。


  朱翊鈞會意地點點頭,「大伴快入座。」


  「那老奴就卻之不恭了。」馮保入座后,習慣性地先起筷,再每個菜夾了一小塊后,一一放進嘴裡咀嚼。


  朱翊鈞並未責怪,反倒眼睛有些濕。


  馮保這是在給他試菜。宮裡本有專門的試菜之人,但在馮保當值服侍朱翊鈞的時候,從來都是自己上陣,並不假他人之手。


  大伴,果然是大伴,一點都沒變。


  鄭夢境換完衣服,一同入座。她主動夾了一筷子綠葉菜在朱翊鈞的碗里,「陛下嘗嘗看,奴家做的可合心意。」


  朱翊鈞借著吃菜,趕緊把水光給眨掉,「嗯,好吃。」


  鄭夢境湊過去,「好吃是吧?那今天多吃些。以後可就再沒了。」


  朱翊鈞愣了一下,「這是為何?」


  鄭夢境翻了個白眼,「奴家要是日日都做,那御膳房的人可怎麼辦?陛下要把人都給趕出宮不成?」她語重心長地道,「嘗個鮮,記在心裡就成。下回奴家心情好了,再給陛下做。」


  馮保在一旁瞧了覺得有趣,鄭娘娘可是越來越對陛下的脾胃了。


  朱翊鈞有些鬱卒地扒了幾筷子飯,一抬頭,有些陰惻惻地盯著馮保,「大伴記得,以後每旬都要入宮來。」


  馮保憋笑,「老奴領旨。」


  朱常漵拚命往嘴裡扒飯,希望自己可以快些兒長大。


  翊坤宮內其樂融融,一片祥和之意。


  而此時,遠處的撫順卻是火海一片。


  穆爾哈齊眺望著撫順方向,望著火光皺緊了眉頭。他的眼皮直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事即將發生。


  「去,回報大帥。」穆爾哈齊領著人,走進了兄長努|爾哈赤的大帳,「兄長,撫順……怕是有變。」


  努|爾哈赤一滯,抓起手邊的長|槍就衝出了大帳。


  撫順城上方,半邊天都被染得通紅,在夜間分外明顯。


  努|爾哈赤咬緊了牙,「拔營!」


  女真族的營地往撫順靠近了幾里。到第二日清早,努|爾哈赤就派人去撫順。


  得來的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尼堪外蘭跑了。


  不僅跑了,還燒了一把火。撫順昨夜一整晚都忙於救火,根本分不出人手去抓落跑的尼堪外蘭。


  努|爾哈赤在聽聞消息之後,手中緊握的長|槍的杆子差點被捏碎了。


  穆爾哈齊奇道:「大明朝竟還看不住一個落魄的逃兵?兄長,這太奇怪了。布庫錄是怎麼逃得?撫順夜間城門緊閉,他怎麼拿得到路引,叫開城門逃出去的。」


  努|爾哈赤冷笑,「你還沒明白過來嗎?這是大明不想交人,又不想得罪我們,所以特地想出來的法子。」


  人跑了,自己自然不能再向大明朝施壓。


  穆爾哈齊一愣,旋即明白了過來,怒道:「想不到向來自詡為禮教治國的大明朝竟也會有這樣的小人奸計!」


  努|爾哈赤舉手示意弟弟別再說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在我們和大明較勁的時候,布庫錄早就不知道逃往哪個方向去。」


  尼堪外蘭不僅僅自己跑了,還帶著自己的妻兒一同跑。茫茫草原,要找幾個人並不容易。


  努|爾哈赤沉吟了半晌,「我先去見一見李大人。」


  穆爾哈齊壓低了聲音,「兄長是要去見李成梁?」


  「不錯。」努|爾哈赤道,「他是最有可能知道布庫錄逃往何處的人。」


  也是最有可能放跑尼堪外蘭,並在人逃了之後,自導自演地在撫順城中燒了一把火,蒙蔽視聽的人。


  穆爾哈齊不無擔心,「李成梁雖然與兄長交好,但他到底是大明朝的官員。兄長此去可萬萬小心。」


  「我知道。」努|爾哈赤在弟弟的肩上一拍,「放心。」


  穆爾哈齊點點頭,「那我就點兵整裝之後,回去佟家堡。」


  努|爾哈赤頓了頓,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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