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朱翊鈞攤開朱常漵的小手,在他的手心寫了個一個「稅」字。
「漵兒可認識這個字?」
朱常漵頭剛往下點了一半,瞬間覺得不對勁,趕緊搖搖頭,小聲道:「蒙學課本里沒有這個字,孩兒不認得。」
朱翊鈞笑著揉揉他的腦袋,「這是個稅字。《說文》中提到:稅,租也。《急就篇》中有註:斂財曰賦,斂谷曰稅,田稅曰租。稅這個字呢,左邊是個禾苗的禾,右邊是一個兌現兌。」他又在兒子的掌心中慢慢地寫了一遍稅字,「現在可認得了?」
朱常漵點點頭,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寫了一遍,「父皇,我可寫對了?」
朱翊鈞目露喜悅之意,「沒錯。」又繼續為兒子分解,「稅既由禾,便是以田租為重。百姓耕種一年,繳納一定的麥米,或將麥米折銀,上交到官府。這交的便是田租。」
「大明朝除了田租外,還有各式的稅課,如鹽課、茶稅、酒稅、礦稅、商稅等等。」朱翊鈞摸了摸求知若渴的朱常漵,「再往下分的,可就細緻多了,待你長大了,父皇再說與你聽。」
「漵兒當知,爾吃穿用度皆為百姓辛苦繳納的稅賦而來,日後可萬萬莫要浪費,務必要節儉。」
朱常漵纏著父親不讓他睡,「那國庫和私帑,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每年稅賦繳納每地會因情況不一。譬如某地今年遭災,那田租便收不上來,父皇呢,就會下旨免租。這樣一來,此地的稅賦就會比往年少。稅賦從地方運至朝廷,這便是進了國庫,受軍隊開支,官員薪俸,賑災修路之用。若今年的稅賦好一些,歲租之外有多的,那多的這一份就會放進私帑。」
鄭夢境在一旁「吃吃」地笑,「私帑就是你父皇自己的小金庫,舉凡宮室修繕,建造別苑等等,都都是要從私帑中撥出來的。」
朱翊鈞揉了兩把她的頭髮,惹來一句嬌嗔,「頭髮都叫陛下弄亂了。」趁著鄭夢境理順青絲,他對朱常漵正色道,「漵兒要記得,天子斷不能將國庫作私帑用。國庫之中的銀錢麥米,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朱常漵點點頭,又問道:「那賦稅是如何定的呢?」他掰著手指算數,「若一戶人家有田五畝,當繳納多少田租?又有商稅鹽稅,如何取的稅?」
朱翊鈞略有詫異地看著懷裡的兒子許久,神色漸漸嚴肅起來。與此同時,心裡又深覺遺憾,他輕輕摸著朱常漵的發。
為何……不是嫡子。
朱常漵明年才到蒙學授課的年紀,他是怎麼會想到稅務上去的呢?
朱翊鈞的目光漸漸轉向了理順了髮絲依偎在自己肩頭的鄭夢境。
莫非是小夢有意教導的?也不太可能,小夢平日從來不與自己討論這些。
大概,真的就是天縱英才了吧。只可惜空有這份才氣,卻沒這個命。
朱翊鈞心中漸生悔意。自己雖然想要一個嫡子,但肩負著整個大明,若皇子中有更合適的,自然應挑選一個更合適的繼承人。
難道……真的要立賢?
朱翊鈞心中苦笑地搖搖頭。百官是不會點頭的,自己在慈寧宮的母親也不會。
朱常漵拉了拉父親的衣角,輕喚了一聲,「父皇?」
朱翊鈞回過神來,「哦?你說的是抽稅。幾年前文忠公推行了條鞭法,現在稅法已由原本的一年兩稅,改為一年一稅。大致……是田租三十稅一,商稅五十稅一。旁的等你再大了去問問先生就知道了。」
朱常漵點點頭,卻又一次提出了困惑,「為何田租要比商稅高那麼多?」
「這是□□定下的規矩。」朱翊鈞把兒子從自己身上抱到一邊,讓他睡在中間,「好了,今日已是晚了,早些睡。你若想知道更多的東西,待轉過年,父皇親自給你挑幾個好的先生,到時候你就跟著先生們學。你的先生們都是大明朝的肱骨,你屆時可莫要怠慢了先生。」
朱常漵乖乖點頭,「父皇放心,孩兒會的。」
鄭夢境替他們兩父子將被子蓋好,斜睨著朱常漵,冷冷一笑,「他倒是敢怠慢試試。」
朱常漵覺得一陣莫名的冷氣從脊椎開始冒上來,一路到了頭頂。他往朱翊鈞懷裡縮了縮,有些驚恐地望著母妃。
要要要、要做什麼?!
朱翊鈞快速地眨了幾下眼,鄭夢境的氣場太大,連他都有些吃不住,說話也開始有些結巴。「小、小夢,你打算做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還不忘把朱常漵往自己懷裡帶一帶,很有一副護著小雞崽的母雞模樣。
鄭夢境不理他們父子,扭進溫暖的被窩中,舒服地喟嘆一聲。
早從今年年初的時候,鄭夢境就著手準備了。兒子要蒙學,這是大事。鄭夢境一點都不想把兒子給教廢了。朱常漵日後是個藩王,會有偌大的田莊宅鋪,更會有數不清的人想和他攀關係。
一著不慎,成了小人的棋子,被言官集體上疏彈劾,朱翊鈞就是再寵他,自己就是再疼他,照樣擋不住輿情,把朱常漵給貶為庶人。過慣了富貴日子的朱常漵哪裡吃得了這苦頭,不用多久怕就得一命嗚呼了。
從小就得狠狠抓起!
「奴家上月讓銀作局替我做了一百根戒尺,明日就可送來了。」鄭夢境轉過臉去,似笑非笑的臉在父子二人的眼中猶如鬼魅一般,兩人齊齊咽下一口口水,「木料是奴家親自挑的,不拘名貴,什麼硬用什麼。等明年漵兒開蒙,奴家就帶著戒尺領他去見先生。」
「戒尺交給先生,若有錯處,直管下手打。打斷了不妨事,還有九十九根呢。若先生心疼,下不去手,由奴家親自來。」朝神情緊張的朱常漵看一眼,「打左手,不打右手。右手還得用來罰抄寫字兒呢。」
朱翊鈞緊緊抱著兒子,兩個人一起發抖。「不、不如明日起,漵兒隨朕去乾清宮歇息吧?」
小夢太可怕,就是自己當年都沒這麼慘的。
李太后當年教育沖齡登基的朱翊鈞上課,只會起得比他更早,帶著馮保大清早地過來把人從被窩裡硬生生拎起來,親自揪著還在打哈欠的朱翊鈞去聽張居正上課。
但可從來沒打過朱翊鈞。
要不是朱常漵是朱翊鈞親眼見著從鄭夢境肚子里爬出來的,他甚至懷疑這個兒子是鄭夢境從宮外掉包進來的。
根本不像是親生的好不好!
你也下得去那個手?!想想也就罷了,竟然還真叫人去做了?!
鄭夢境冷冷地朝父子倆瞥去一眼,無比溫柔地輕飄飄一句,「帶去試試?」說罷,轉過身拉好被子閉眼睡覺。
緊緊抱住對方的兩父子打了個冷戰。
兩人對視一眼,朱翊鈞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對兒子叮囑:「若日後母妃要打你,你就往父皇那兒跑,聽到沒?父皇護著你。」
朱常漵深深陷入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擔憂之中,「要是……父皇不在宮裡呢?」
朱翊鈞愣了一下。的確,自己的確有時會因操辦祭祀、秋獮等事不在宮裡。
「那你就往仁壽宮跑,找仁聖太後娘娘護著你。」
父子倆正商量對策呢,冷不防鄭夢境又飄過來一句,「就他那小短腿?還跑?奴家一把就拎住了。」
朱常漵聽了這話差點沒嘔出一口血來。
有你這麼當娘的嗎?!
「漵兒不怕。」朱翊鈞更小的聲音吩咐,「明日父皇就叫張大伴給你挑幾個身強力壯跑得快的內監,到時候讓他們抱著你一路逃就是了。」
這才是親爹啊!
朱常漵握緊小拳頭,鄭重地點點頭。幾板子下去手還不得腫得老高,十指連心,他可半點兒都不想受疼。
朱翊鈞果然言出必行,第二天張宏親自領著幾個膀大腰粗,看起來就手腳有勁的內監過來,說是朱翊鈞指明了要給朱常漵的。
鄭夢境心裡一陣好笑。照單全收下后,全都划拉給了朱常漵。「這是你父皇說好要給你的宮人。」
朱常漵有些受寵若驚,「孩兒這就去乾清宮謝賞。」
鄭夢境點了點他的額頭,「謝什麼賞。你平日里乖乖聽先生們的話,好好做功課,母妃平白無故地打你做什麼。」
朱常漵卡殼了。昨日只顧著想怎麼不挨打,完全沒想到挨打的前提是什麼。
銀作局這時候來了兩個太監,抬著個箱子過來。「娘娘,上旬讓做的戒尺都已經做好了。」說著就打開了箱子,裡面全是一根根未上清漆的原木色戒尺。每一個戒尺有一個小臂那麼長,兩指闊,五個銅錢那般厚。
鄭夢境滿意地點點頭,隨便從箱子里抽出一根來,輕輕一揮便呼呼作響。
打在手上一定很疼!
剛以為鄭夢境不過信口說說,自己可以逃過一劫的朱常洵徹底歇菜了。他仰起臉,可憐巴巴地望著鄭夢境,希望母妃可以趕緊把這一箱子的東西都哪裡來回哪裡去。
鄭夢境把戒尺丟進箱子,彎下腰捏了捏他的小臉,「別作這種可憐樣兒,當母妃不知道你心裡那些小心思。母妃是為著你好,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朱常漵面無表情地盯著往庫房搬去的那箱子戒尺。不用長大,現在他就知道這玩意兒打在手心得去了自己半條命。
今日朝會,照舊是在吵吵尼堪外蘭那事兒。已經數月過去了,到現在朝上都沒拿出個章程來。
努|爾哈赤為了逼大明及早做出決斷,不僅將大軍又靠近了大明北境幾里,甚至將鵝爾渾城俘虜的十九名漢人全都殺得一乾二淨。穆爾哈齊原想鑄成了京觀,不過遭到了努|爾哈赤的反對。
現在他們還沒有實力與大明朝對抗。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還不足以和李成梁對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十九個漢人的首級丟出大營,讓撫順的官兵看得見就好了。
另有六名受了箭傷的漢人,也皆沒能逃過一死。
努|爾哈赤再次修書,讓人送去撫順。這封信即刻就被快馬加鞭送到了京城。
事態已容不得繼續拖延下去,必須做出決斷。
申時行昨夜就已得了消息,當下就做出了判斷。必須得將尼堪外蘭給放了。今日朝會上,他就想尋個時機,讓朱翊鈞拍板放人。只是一直沒能插上嘴,言官們都還在來回打機鋒,從尼堪外蘭、女真蒙古之事,變成了各自的攻訐。
武清伯賊眉鼠眼地來回覷著四周,見沒人關注自己,趕緊用牙板遮著,用袖子草草擦了額上的汗。雖然心裡對鄭承恩的話並不盡信,但有六千兩銀子的誘惑,他還是動了心。
況且若此舉成功,武清伯府不僅能和李太后重修舊好,還能提高在朱翊鈞心目中的地位。一石三鳥,何樂不為。
和申時行一樣,武清伯也在等待一個機會。甚至比申時行更加急切。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朱翊鈞對朝會上的黨爭已經顯出了不耐,卻無可奈何。嘉靖帝年間,因嘉靖帝的「無為而治」使得大權旁落,內閣的權利空前之大簡直難以想象,甚至違背了祖訓,將吏部的銓權緊握在手中。而這,本是規定內閣大學士完全不能沾染的。
「行了。」朱翊鈞疲憊地道,「若是還決議不定,就散了吧。」
天子的話打斷了攻訐,朝上一時靜了下來。
武清伯抓住機會,趕在所有朝臣前走了出來。「陛下!臣、臣有一奏。」
申時行裝作不經意地收回邁出去的半步,好整以暇地淡淡朝武清伯瞥了一眼。這個平日里都不上朝的武清伯怎麼今日這麼勤快,大清早地趕著來朝會不提,竟還要上奏?
他的嘴角不經意地流露出極輕極淡的嘲諷之意。該不會是想報上次被人彈劾之仇吧。可惜慈聖太后已經不站在他們這邊了,倒要看看這次是仗著什麼。
朱翊鈞和申時行想的差不多,本想將武清伯趕回隊伍中去,但那到底是自己的舅舅,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李太后雖然現在不說,但若朱翊鈞真的薄待了武清伯府,怕是下了朝立刻就被叫去慈寧宮受訓了。
咽下嘴邊的話,朱翊鈞把目光從武清伯的身上轉向別處,「武清伯有何事上奏?」
百官的隊列中有輕輕的嘲笑聲傳入了武清伯的耳中,他恨得牙痒痒,心道,且看著待會兒誰笑誰。
武清伯清清嗓子,一開口就打了個拌,「昂、方才諸……諸官都說的沒錯。」
鬨笑聲一片。
武清伯的臉紅得和豬肝似的,偏越急越說不好,「臣、臣有一法,或能、或能替陛下分憂。」
笑聲越發響了。
朱翊鈞重重地閉了閉眼睛,強忍住斥退武清伯的話。
「佟佳布庫錄對我大明朝向來忠心,就此將人交出去,確有寒心之舉。但努|爾哈赤為父報仇,實為人子至孝之舉……」
佟佳布庫錄是尼堪外蘭的名字。
武清伯的開場白讓朱翊鈞的不耐煩壓抑到了極點。這種話他已經翻來覆去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朱翊鈞按捺住情緒,好聲好氣地打斷了武清伯的話,「武清伯的法子是什麼?」
武清伯驟然被打斷,突然有些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他見朱翊鈞隱隱要發怒的模樣,一串話順溜地從嘴裡跳了出來,「臣以為,不妨暗中放走尼堪外蘭,讓撫順做出其潛逃之相,再大肆搜尋一番。而後告知努|爾哈赤,人已不在撫順,我大明就是想交人也交不出來……」
朱翊鈞的眼睛一亮。
隊列中不知何人譏諷了一句,「小人行徑!」
武器輕薄的臉越發紅了,怒道:「你有解決之道,不妨說來聽聽!我自洗耳恭聽高見!」
那人不再出聲,也並未走出隊伍。
申時行面色凝重,與身旁的武英殿大學士許國對視一眼。
確是個可行的法子。將皮球踢出去,讓二人在草原上爭鬥,大明朝自當安穩。
只是這個方法由武清伯提出,怕是最後並不能行。到底是外戚,叫人瞧不起。
不料武清伯話音剛落,又有幾個臣官出列。
「陛下,臣附議武清伯之言。」
申時行想了想,也出列了。他拱手道:「陛下,武清伯之法大有可為。暗中放走佟佳布庫錄,再讓遼東總兵官李成梁暗中出資相助是為上策。李成梁盤踞遼東多年,熟悉北境各部,必能從中尋到最利於我大明之策。」
許國和王錫爵同時出列,「臣以為然。」
五個內閣大學士,三個投了贊成票。這事兒基本就這麼定下來了。
朱翊鈞讚許地看了眼武清伯,叫後者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
多少年了,陛下不曾這麼正眼瞧過自己了?好像大婚後就沒有了?
武清伯從來不是個會遮掩的人,現在更是抖了起來。
一些極端厭惡外戚的朝臣,看著他這副德性,也越發討厭。離得近的,甚至往邊上挪了兩步,生怕那股子小人得志的氣味沾染到了自己。
「此事就交由先生和內閣諸位大學士再行商議出個詳細章程來。」朱翊鈞難得給朝臣們一個笑臉,「此計甚妙!」
申時行拱手施禮,「臣領旨。」
朝會就此圓滿結尾。這已經是許久不曾有的事情。
朝會散后,百官三三兩兩地離開宮殿。這個時候,通常都是最能看出一個人的人緣好壞來。有些人是別人從不稀罕搭理的,有些則恰恰相反。比如申時行,他在當上首輔之前,就一直是個人緣還不錯的,每每上下朝與他打招呼,彼此交換信息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武清伯就不一樣了。起先能有資格上朝,他心裡還挺樂呵的。誰知道來了之後,無論是等候朝會時間的茶房,還是散朝之後的眾人各自離開去衙門。他是從來無人問津的。不過今日不同,聖上破天荒地給了武清伯一個好臉,加上他所提出的建議竟被首輔採納,三位大學士都附議。武清伯一下子就炙手可熱了起來。
武清伯不斷跟自己打招呼的人點頭,覺得自己現在就好像走在厚厚的棉花堆上,腳底下又軟和又舒服,輕飄飄的。他打算回去之後,就讓自己的媳婦再進次宮,和李太后好好說道說道。這次萬萬不能再讓李太后不高興了。
都是一家人,哪兒來的隔夜仇?
再者,自己今日可是為了侄子分憂了呢。
武清伯走路越發得瑟起來。
朱翊鈞一下朝就往翊坤宮去,還未進門就笑聲就先傳了進來。
鄭夢境在殿內聽見聲音,笑吟吟地出來迎接,「今兒朝會上有什麼喜事?竟讓陛下這般高興?」
朱翊鈞長長地「嗯——」了一下,故作神秘道:「叫你猜,你越猜不著。」
「哦?」鄭夢境眉毛一挑,「可是武清伯想出了個法子來應對尼堪外蘭一事?」
朱翊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鄭夢境,好似第一次見到她似的。這還不算,一邊繞著她轉圈,一邊「嘖嘖」地搖頭。「誰告訴你的?還是朕的小夢真的這麼聰明?」他眯著眼,「史賓提前來說的?」
鄭夢境綳著臉,往朱翊鈞身上戳了一下,「陛下為何總愛提史公公?他是哪點兒沒入陛下的法眼?好事兒沒他,壞事兒全是他。」
朱翊鈞想了想,似乎今日是史賓服侍自己去朝會的,下朝之後也一直跟在身邊,並沒有什麼機會來翊坤宮當耳報神。
「那……是小夢自己猜的?」朱翊鈞狐疑地望著鄭夢境,怎麼都不肯信。
鄭夢境笑得得意,「山人自有妙計。」不等朱翊鈞細問,就抱住他的胳膊往殿里走,「今日漵兒開始寫字兒啦!」
聽見兒子用功,朱翊鈞自然高興,「是嗎?那朕去瞧瞧。」又問,「姝兒和洵兒呢?」
鄭夢境撇撇嘴,裝作不高興的模樣,「打姝兒和姞兒好上之後,她就差沒跟奴家說要搬去坤寧宮住了。每日早早地睜開眼,跟著去請安后,就帶著人馬不停蹄地往皇後娘娘那處跑。早膳也在坤寧宮用,到了晚上宮門要落鎖了才依依不捨地回來。我真是生怕哪日皇後娘娘跟我說,『哎呀,你家姝兒其實就是本宮生的呀,乾脆就在坤寧宮住著吧』。」
她學著王喜姐說話的模樣,臉上淺淺地笑著,下巴微微揚起,雙手交疊放著腹部,說話的時候雙目正視前方。
朱翊鈞笑得直打跌,手一抖一抖地指著鄭夢境,「對對對,皇后就是這般說話的。」
鄭夢境還端著那樣子,朝朱翊鈞的方向將身子微微轉過來,雙眼微微一瞪,眉心蹙起,「陛下怎可如此沒有天子威儀,要叫人瞧了去可不好。」
朱翊鈞笑得直拍大腿,「小夢、小夢……」
鄭夢境把臉撇開,自己也憋笑得厲害,「奴家可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
朱翊鈞看得心裡歡喜,撲上來一個熊抱朝著側面就親,「是是是,誰都沒瞧見。」
笑夠了,他又問:「洵兒呢?洵兒如何了?」
朱常洵是朱翊鈞的第四個兒子,新鮮感早就沒了。但虎頭虎腦的朱常洵看上去的健康,確是朱翊鈞在心中對自己的一份缺憾。因著這一點,對這個幺兒也是很喜歡的。
鄭夢境翻了個大白眼,一甩帕子,「可別提了!」
朱翊鈞奇道:「怎麼了?」他想了想,還未足歲的孩子,也做不了什麼啊,能闖什麼禍。
鄭夢境冷笑一聲,「是啊,翻身還沒學會了,就知道打人了。」
「誒?」
鄭夢境沒好氣地道:「乳娘給他喂|奶的時候,把乳娘的臉給打了。」她指了指自己右邊的側臉,「力氣還大,把乳娘半張臉都給打紅了。羞得乳娘躲屋裡都不敢出來見人,脂粉塗了不知道多少層都遮不住。」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小時候就這樣,等長大了可怎生是好。只怕他日後整日惹是生非,不知收斂。」
偏又是皇嗣,人人哄著捧著,更沒邊兒了。
朱翊鈞將人攔著進殿,安慰道:「孩子還小呢,懂什麼?你當人人都和漵兒一樣早慧?慢慢教就是了,有小夢在,朕放心得很。看看姝兒,聽話懂事,友愛手足。」
說到這裡,朱翊鈞幾不可見地皺起了眉頭。
他想起了自己的皇長子,朱常洛。
因為自己不喜歡,所以從來沒有主動去見過這個兒子。偶爾去慈寧宮請安,或者在御花園裡,倒是能見上幾眼。但那副唯唯諾諾,總是躲在王恭妃身後的模樣,讓朱翊鈞更加沒有什麼好感。
朱翊鈞冷笑,真是什麼樣的女人教出什麼樣的孩子來。王喜姐先前還與鄭夢境不對付,可兩個皇女打了次照面,現在就好得和一母同胞似的。偶爾自己去坤寧宮,都能在朱軒姞的屋子裡見到自己賞給翊坤宮的東西——不用問,肯定是朱軒姝見著覺得好看,特特拿去送給皇姐的。
再對比從來沒有主動過來看看幾個弟弟的朱常洛。實在是令人寒心。若說不喜歡翊坤宮的兩位皇子,朱翊鈞還能理解。可坤寧宮的嫡子也從未聽說有去探望,這就是於人情世故上太過欠缺了。
不知禮。
朱翊鈞此時又覺得有個嫡子還是有好處的,起碼不會再有人逼迫自己非得立朱常洛為太子。
二人說話間,已經到了朱常漵的屋子門口。鄭夢境豎起食指,在嘴邊「噓——」了一聲,踮著腳輕輕走進去。
朱常漵踩在防止他跌落的有靠背的椅子上,手裡捏著一支狼毫筆,手勢非常熟練的模樣。他的臉和手很乾凈,沒有沾上一點墨跡。他不時地看著放在桌子上方的書,一面對照著一筆一劃地練習。每每寫完一張,就和之前寫好的疊在一起。
鄭夢境朝一直服侍朱常漵的都人點點頭,朝書桌的方向使了個眼色。都人會意地福身,悄沒聲兒地走過去,將那些疊好的紙放在一旁,又給朱常漵換上了一疊新紙。隨後便拿著那疊寫好的紙過來,交給鄭夢境。
鄭夢境拿著紙,並不馬上看,而是拉著朱翊鈞退開,到離門遠一些的廊下,兩人頭碰頭一起看。
朱翊鈞小時候是在習字上是下過狠功夫的。李太后和馮保都是書法的愛好者,尤其是馮保,一手好字常常獲得李太后的讚賞。張居正科舉出身,字不好也考不了一甲進士。何況他身為首輔,自有書生的一股子清高傲氣在,自然不會小看書法,所謂字如其人嘛。
當年為了能得李太后一句誇,朱翊鈞是日也練,晝也練。總算在馮保和張居正的幫助下給寫得有模有樣了。他興高采烈地拿去給李太后看,也得了誇獎。
只是第二日,張居正就對朱翊鈞說,習字可以作為興趣,卻不能拿來當正事。朱翊鈞自覺張先生說得對,便就此放下,不再發奮練習。可眼力價還是在的。
現在再看兒子的字,朱翊鈞一眼就看出了不少寫得好的。雖然筆力還稚嫩,但其中一筆一劃,很是用心。他以手作筆,在紙上畫著圈,「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寫得不錯。若是日後有個好些的先生教著,會更好。」
鄭夢境掩嘴笑個不停,「一張紙上也沒幾個字,陛下一直圈啊圈,都快給圈完了。真的不是愛屋及烏,因為喜歡漵兒才覺得寫得好?」
朱翊鈞非常不滿鄭夢境對自己能力的質疑,「你若不信,我明日拿去給申先生看。申先生是大才,可是教過朕的,由他來圈字足夠公平,小夢可放心了吧?」
鄭夢境把那些紙都收起來,預備留著以後拿去讓朱常洵出醜。前世的時候,福王的字就不怎麼好看,這次非得讓他好好練練才行。都是一母同胞,一個娘生的,怎麼也不能差那麼多。
「陛下可千萬別拿去煩擾了申先生。申先生如今是首輔,鎮日忙於政事,萬不可為了這些許小事而叨擾了。」鄭夢境牽著朱翊鈞的手,帶著他去看打了人的小兒子,「回頭讓皇後娘娘知道了,可該說我不懂事了。」
王喜姐和鄭夢境的關係好了是不假,但她做錯了事,該說的還是說。
「朕說的你不信,申先生又不讓看。那你想如何?」朱翊鈞想起了馮保,若是馮大伴這個時候還在宮裡就好了。
馮保自從雙腿殘廢后,就一直在家裡深居簡出。馮家人經那次險些被籍沒后,一個個都夾起了尾巴做人,乖得跟鵪鶉似的,再不敢做那出頭鳥。朱翊鈞也就此沒了馮保的消息,雖然每旬還有書信往來,可到底見不著人。
「也不知馮大伴是否安好。」朱翊鈞不無感慨,他之後也有給馮保賞了許多財物去彌補,但再多的財物也沒法兒讓馮保的腿好起來了。
「馮大伴啊?他好著呢。」鄭夢境推開門,聽見裡面朱常漵咿咿呀呀的聲音就笑開了花。心裡暖暖的,「他上旬還寫信給奴家父兄,讓他們寄個小自鳴鐘去。說是見了這自鳴鐘,就想起了陛下。」
鄭夢境媚眼如絲地朝朱翊鈞看去,「陛下,既然這般想念馮大伴,到時候叫人入宮來不就行了?」
朱翊鈞走至朱常洵的搖籃邊,將孩子抱起,「朕,誤信小人讒言,愧對大伴。」
「馮大伴不會計較這些事的。奴家可不覺著大伴瞧著像個小氣人。」鄭夢境慫恿道,「難道陛下真捨得大伴離宮之後再不見了?」
朱翊鈞猶豫了一下,定了決心,「好,就聽小夢的。」做出了決定,心情也暢快許多。他故技重施地又拿鬍子去扎朱常洵,「朕的小洵兒喲。」
朱常洵被扎得有些疼,卻一聲兒都沒哭,反倒「咯咯」笑著。鄭夢境阻攔不及,又見朱常洵好似沒被扎夠,捧著朱翊鈞的臉,自己湊上去。
算了,讓他們爺兒倆玩兒去。
鄭夢境取了個小綉綳,坐在搖籃前繡起先前綉了一半兒的絲帕。每每換線的時候抬頭看一眼他們。
所謂歲月靜好,大抵就是這樣了吧。
張宏看了看要送往遼東的旨意,面上不顯,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妥。那次鄭夢境是和他婉轉地提過,李氏一族已不可信。
他當時只覺得確有可能,回來細細一想,的確如此。李氏盤踞遼東已久,幾乎都是子傳父業,手握兵權,祖上又是朝鮮隴西李氏的後人。要說沒有什麼心思,還真是哄小孩兒。
但眼下大明朝缺兵少將,沒幾個真能帶兵打仗的。當年在東南沿海大敗倭寇的戚繼光,如今病重在床,怕是就要不好了。若他一走,大明朝就又少了個良將。
大明朝現在還得靠李氏啊。
張宏一邊想著,一邊在聖旨上用印。
但也不得不防。
張宏並不像馮保那樣跋扈,心思細膩深沉。他早就看出朱翊鈞對李成梁讚賞有加,並未想過李氏或有叛明的時候。
若是有人能夠在一旁提個醒,就好了。
張宏將用完印的聖旨交給小太監,讓他們送去內閣。心裡還念著李氏日後或為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