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鄭承憲在離開大興前,曾經叮囑過自家兄長。舉凡宮中鄭夢境來信,皆由他決定處置。
不過信上這個要求,倒是有些把鄭承恩給難住了。
武清伯府向來眼高於頂,認自家是當今聖上的嫡親舅家,竟不把陳太后的母家固安伯放在眼裡。身後又有李太后撐腰,不說在百官面前橫著走,外戚中確是從來都坐上首的。
鄭家根本就入不了李家的法眼。
而鄭夢境卻要求鄭承恩去讓武清伯上疏,提出放走尼堪外蘭並暗中支援的建議。
不說鄭承恩心裡願不願意,只怕提著禮物上門,就會被門房給轟出來。
史賓見鄭承恩面有難色,便道:「鄭公毋須擔憂。只管帶著銀錢上門便是。」
鄭承恩心思一轉,覺得侄女不會派個不知事的人前來送信。這封信若是傳出去,鄭夢境的名聲可就毀了。后妃與朝臣外戚勾結,參與政事。這麼個罪名壓下來,不知多少唾沫會把鄭夢境往死路上逼。他收回先前的些許輕視之意,鄭重向史賓請教起來。
「史公公,朝中的事,我不大懂。還望公公指點一二。」
史賓輕輕放下茶碗,面容溫和地替鄭承恩解惑,「武清伯府先前因奢靡被言官彈劾,正缺一個可以從困境中出來的機會。朝中支持將尼堪外蘭交予努|爾哈赤的並非少數,只是此舉有些欠妥,所以陛下才一直猶豫不決。」
史賓的話說得很婉轉,所謂的「欠妥」,不過是因為大明無法從這個舉動中獲得最大利益。把人交給努|爾哈赤,於大明能有什麼好處?努|爾哈赤並不會因此朝貢稱臣,最怕的就是他會因此覺得大明朝對臣服的部落並不重視,藉此機會遊說諸部離開大明朝,轉投於他。
更甚者,努|爾哈赤會看出大明朝此時的外強中乾,等待一個可以一舉攻打的機會。
鄭承恩沒有參與過政事,聽不出史賓的言外之意。但他在鄉間多年,見慣了家長里短的陰私之事,通過方才一番話,他敏銳地聽出點東西來。
「武清伯府受彈劾,為何慈聖太後娘娘不曾出手相助?」李太后不是向來護短的嗎?先前鬧得再大,多少次都被她壓下來了。怎麼這次偏就不出手了?
史賓有所掩飾地道:「太後娘娘不滿武清伯府不知悔改,所以置之不理。」
先前武清伯夫人在慈寧宮大鬧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宮闈,只是這事並不能叫外人知曉。
鄭承恩臉帶著笑,朝史賓湊近了幾分,壓低了聲音,「依公公之見,我該如何向武清伯提出呢?」
「照直說便是,若是遮遮掩掩,反倒會叫武清伯心有疑竇。」史賓頓了頓,「帶上五千兩銀票過去,不僅說動武清伯之用,也是拿來封口的。」
鄭承恩貿然上門,一見面就提出讓自己上疏。武清伯也並非無腦之人,略加猜測就能想到背後推動的人是鄭夢境。看在錢的份上,從來大嘴巴的武清伯斷不會供出鄭夢境來。
「五千兩……會不會太少了?」鄭承恩有些摸不準,萬一錢沒給足,武清伯心下不滿,最後事兒沒成不算,還牽連上宮裡的侄女,自己豈不是成了鄭家的罪人。既然要給倒不如一次性給足了。鄭承憲父子在外行商,賺了很大一筆錢,足夠賄賂武清伯了。
史賓搖搖頭,「太過露富,反會讓武清伯貪心不足。」
幾番話下來,鄭承恩心裡已有底了七八分,知道行事的分寸。除了武清伯外,鄭夢境還提到了幾位朝臣,不過比起武清伯而言都不算什麼。
鄭承恩朝史賓連連拱手,「有勞公公提點。」又喚來望風的下人,「領公公去廂房歇息。一定要小心服侍!」
史賓躬身稱謝,「明日一早咱家就得回宮去了,叨擾一晚。」
鄭承恩親自將人送到廂房安歇,回房后將信小心放在枕頭底下,確定不會被人拿去,才安心睡下。
史賓翌日天還未亮就起來,匆匆趕回宮裡。他是臨時調了休沐出宮的,要去銷假。
鄭夢境將朱翊鈞送去上朝後,並未如以往那樣,先去領著孩子請安,而是坐在書桌前陷入沉思。
有一就有二,朱翊鈞這次沒達到目的,再有下次,自己不知道擋不擋得住。
眼下大明的經濟缺口太大,沒有足夠的錢就沒法穩定住整個局勢。越往後,各地流民打著起義的名號紛紛攪起內亂,大明縱有再多的兵力也是疲於奔命。再有幾十年後努|爾哈赤立國,內外夾擊,內損過多的大明王朝根本撐不了太久。
大明越安寧,朱常洵的命也就越安穩。
鄭夢境咬著指甲,不斷思索著法子。
又要不犯祖訓,又得解決眼前以及日後數十年的危機。太難了。
錢錢錢,怎麼才能有錢呢。
鄭夢境這時候佩服起文忠公來,在他執政期間,為整個大明朝打下了一個無比夯實的基礎。轉念又想起自己,從未涉及過任何政事她,真的能辦得到嗎?即便真有法子,外朝沒有人,怕也是舉步維艱吧?
朱常漵今日在屋內等了許久,都不見母妃過來帶他去給兩宮太后請安,疑惑之下就到了主殿來。他見鄭夢境正坐在書桌前,皺眉不展。走過去,兩隻小手攀上她的膝頭,目光灼灼地望著母妃。
「抱。」
鄭夢境莞爾一笑,將孩子抱上來,在腿上坐著,「且等等,母妃還犯著愁呢。歇會兒就帶你去請安。」
朱常漵小手撫過鄭夢境緊皺的眉間,抿了抿嘴,輕聲問:「母妃在擔心什麼?」
鄭夢境親親他,「錢啊,沒錢。」
朱常漵微微詫異,看翊坤宮的擺設,不像是沒錢的樣子啊。父皇還整日流水似的往這裡搬各種物品,借著各式名頭賞賜銀錢。
怎麼就缺錢了呢。
鄭夢境看著長子狐疑的眼神,微微一笑,嘆了口氣,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不是母妃沒錢,是大明沒錢。」
朱常漵的雙手環住她的脖子,在母妃看不到的地方緊緊握成了拳頭。
「如果,母妃是說如果,大明一旦開戰,處處都是要錢的地方。」鄭夢境的聲音越來越低,「若有朝一日,蒙古人再打過來了,你父皇不僅手無強兵,更無糧草。萬里江山……」
即將不保!
鄭夢境咽下後面半句話,眼露哀戚,彷彿又看到了死後所見的那些清兵在京城大肆屠戮。
「母妃不哭。」朱常漵感受到自己頸間的濕意,喃喃道,「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鄭夢境擦乾眼淚,有了長子的安慰心裡覺得分外開心,「嗯,母妃一定會有辦法的。」她把孩子放在地上,「母妃的妝都花了,得重新再上。漵兒等一等,母妃上完妝就帶你走。」
朱常漵趁著鄭夢境離開,在紙上想寫些什麼,但歪七扭八的字實在不堪入目。他將紙揉成一團,扔進火盆里燒了。
隨著紙團燒為灰燼,朱常漵也冷靜下來。自己方才的舉動非常不妥,眼下他尚且不能輕舉妄動,不能露出馬腳。
正當他想著如何做的時候,鄭夢境已經上完妝出來了。她牽起長子的手,「去將姝兒叫過來,要去向仁聖太後娘娘和慈聖太後娘娘請安了。」
朱軒姝昨晚瞧著風箏新鮮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被都人叫醒,雖然穿戴整齊,但不停打著哈欠。「母妃……皇弟……」
「瞧你,昨晚兒一定沒睡好吧。」鄭夢境過去整了整她的衣襟,「待會兒同母妃一起在肩輿上再睡一會兒。到了太後娘娘跟前可不能這個樣兒啊。」
朱軒姝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牽著鄭夢境的手還不忘回頭把另一隻手伸向朱常漵,「皇弟,牽手。走路要小心哦。」
朱常漵乖乖把手給她,跟在她們母女倆的身後。
為了遷就朱常漵行走不便,他們走得很慢。朱常漵面上不顯,但暗地裡卻狠狠打了兩下自己的腿。
不爭氣!不爭氣!
鄭夢境領著他們兩個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邊,「走吧。」
朱軒姝一上肩輿就靠著鄭夢境的手上睡著了。朱常漵倒是精神十足,還把鄭夢境給他的那本薄薄的蒙學課本翻出來看。鄭夢境從他手裡把書給抽了,「用功也不急在這一時,小心看壞了眼睛。」
朱常漵點點頭,正襟危坐地坐在一旁。
鄭夢境見他的小大人模樣心裡好笑,揉了兩把兒子的腦袋,將憂慮用笑容蓋住。
夜裡,朱翊鈞來翊坤宮。他與鄭夢境正洗漱好要歇下,卻見朱常漵抱著個枕頭,穿著裡衣站在門口,身後的乳母和都人一臉尷尬。
「殿下執意要過來,奴婢勸不住。」
朱常漵走過來,拉著朱翊鈞的手,仰起小臉,「我要跟父皇母后一起睡。」
「好,一起睡。」朱翊鈞把孩子抱起來,放在床上,「睡最裡面,免得到時候跌下床。」
朱常漵往裡面滾了滾,把枕頭並排放好。他拉好被子,眼睛亮亮地望著朱翊鈞。
鄭夢境擦乾了頭髮,穿著紗衣走過來,「今兒真是稀奇。」
朱常漵從未這麼粘著他們。
一家三口在床上鬧騰了會兒,朱常漵趴在朱翊鈞的身上,瞪著小腿問:「父皇,我素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怎麼來的呀?」
朱翊鈞點了點他的小鼻子,很高興自己的兒子會提出這樣涉及到民生的問題。「皇室用度,皆由萬民貢納稅務得來的財物支撐。」
朱常漵歪著頭,接著問:「稅務是什麼?」
朱翊鈞見兒子有心問,也來了興緻,從床上坐起來,把他放在懷裡,準備給他細細解答。
鄭夢境倚在朱翊鈞的身上,豎起耳朵也準備仔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