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送走張宏,鄭夢境親自翻了一條薄被出來,去外面給還在歇覺的朱翊鈞蓋上。轉過頭,看見朱常漵正扶著門框,邁著小短腿想要跨過門檻出來。她笑著走過去,牽了兒子的手。


  「慢些兒走。」目光觸及朱常漵長短不一的腿,心裡一疼,「母妃帶你去看弟弟好不好?」


  朱常漵抿著嘴,考慮了半天,最後還是點點頭。他其實對弟弟並不多喜歡,但每次去看時,弟弟總會咧著嘴朝他笑個不停。


  不知為何,心裡總有些暖意。


  鄭夢境牽著朱常漵走了一段,就放開了手。長子早慧,早就發現自己的腿腳與旁人的不一樣,性子偏又執拗,不愛讓人幫著。跌著了便自己個兒掙著起來。鄭夢境心裡再心疼,也知道這是兒子的必經之路。她能護他一時,卻護不了一輩子,不妨早些鬆開手,再緊要關頭的時候推一把更有用。


  即便鄭夢境放慢了腳步,朱常漵還是落在了後頭。鄭夢境雙手握拳,強撐著不讓自己回頭去看。但在聽到後面重物撞地的時候,便再忍不住轉過身。


  穿成一個球一樣的朱常漵摔了個五體投體,他舞動著雙手不許宮人上前相扶,自己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鄭夢境走過去,替他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朱常漵把嘴抿成一條細線,倔強地拒絕了母親的幫助,繼續獨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


  鄭夢境在他身後小步小步地跟著,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劉帶金湊近了,輕聲問道:「娘娘,要不要……讓宮裡的匠人給殿下做根稱手的杖子?」


  鄭夢境搖搖頭。兒子雖小,但已能看出他有極高的自尊。不說拄著拐杖走路,與旁的孩子不同的模樣會給敏感的朱常漵帶來多大的傷害。最大的可能是,就算有,他也會棄之不用。


  原本短短的一段路,因為朱常漵的堅持,而顯得漫長。但鄭夢境對這種漫長樂見其成,因為她看出來朱常漵正在慢慢地進步。


  殿中搖籃里的朱常洵本在熟睡,興許是聽到了腳步聲醒了過來,「啊啊」地叫了兩聲。


  宮人們搬了個綉墩放在搖籃前,鄭夢境將朱常漵抱在綉墩上,自己小心翼翼地護著孩子不讓他掉下來。


  朱常洵看見哥哥和母親,就開始笑了起來。也不知他哪裡來的力氣,竟從襁褓中掙開來,伸出小小的手,想要去抓扶著搖籃邊的哥哥。


  朱常漵沒有拒絕。他任由自己的手被弟弟抓著,然後含在嘴裡。


  口水!


  他皺著眉,想要把手抽出來。沒曾想只是一動,朱常洵就有要哭的樣子。無奈之下,他只得讓弟弟這麼含著。


  鄭夢境輕輕在朱常漵的發上親了一下,挨著他看著搖籃中玩著哥哥手指的朱常洵。


  朱常洵玩著玩著,就含著手指睡著了。


  鄭夢境替長子把手抽出來,「走吧,咱們去瞧瞧父皇醒了沒有。」冷不丁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朕早就醒了。」


  鄭夢境嚇得差點尖叫,趕緊拿手把嘴給捂上,雙眼怒瞪著朱翊鈞。她把人拉到殿外,粉拳在他身上打了兩下才覺得解恨,「要嚇死人的!」


  朱翊鈞擋下一記拳頭,笑道:「朕知道了,下不為例。」摩挲著鄭夢境嫩嫩的手心,「你父兄從肇慶送東西過來了,同朕一起去看看?」


  鄭夢境點點頭,扭頭吩咐都人們將朱常漵看好,自己跟著朱翊鈞回了主殿。


  殿內各式箱子被打開,外頭還有源源不斷往裡運的。鄭夢境見了嚇一跳,「怎得有這麼多?!」


  朱翊鈞倒是樂呵呵的,「朕也不知道。看來這次他們收穫頗豐。」他翻揀著箱子里的東西,心裡度量著如何分派。從裡面挑了一個窄窄的長木盒裝著的東西打開,將裡面用絲絹包裹的項鏈取出來放在鄭夢境身上比劃,「這個配著上次送來的衣服似乎挺合適的。」


  女人就沒有不愛首飾的,鄭夢境也不例外,看著那與大明朝風格完全不一樣的項鏈,眼睛登時發亮。


  不過就像朱翊鈞說的那樣,這條款式複雜綴滿各種寶石的項鏈並不適合鄭夢境日常的衣服上。


  「到時候讓匠人改成項圈吧。」鄭夢境比劃著,「我自己再添一個鴿血紅,一分為二,給姞兒和姝兒各做一個。正好年節的時候戴。」


  越想越覺得合適,「就這麼辦!」她將這條項鏈重新收好,交給吳贊女另外收起來。


  「你這散財童子就不怕哪日庫房給搬空了?皇后那兒也有,不需你自己添的。」朱翊鈞邊笑邊翻著鄭家父子隨貢品一同遞進來的單子,看著上面的數額,他不由咋舌,「這次竟有這麼多?!」


  看著被箱子堆滿,幾乎無處下腳的主殿。朱翊鈞又重新看了遍單子,不可置信地搖搖頭。


  這次鄭承憲和鄭國泰父子送了六十餘箱貢品,以及近萬兩的黃金。貢品是白送,給宮裡的貴人們把玩賞賜的,金子是先前說好給朱翊鈞私人小金庫的分紅。


  朱翊鈞看看一地的箱子,再看看單子上所記錄的數字,有感而發,「肇慶可真是個寶地!」又想起自己先前與鄭氏父子說好的分紅,看在鄭夢境的份上,當時沒多要,說好是五五開,現下卻是有些後悔了。他喃喃道:「這麼多的錢,鄭氏父子想來也是賺的盆滿缽滿。」


  鄭夢境還在興緻勃勃地翻著各式的新鮮玩意,冷不防聽了這話,當下臉就冷了。她對朱翊鈞太了解了,知道這是又起了貪財之心。


  還真是流著武清伯的血。


  她冷笑道:「陛下要不要也上鄭家去清算清算?」


  朱翊鈞自知失言,面上有些掛不住,「朕不過就……那麼信口一說。」


  鄭夢境不理這個茬,「這樣吧,奴家現在就修書一封,讓父兄回京卸了皇商一職,再將所有的錢財都交予陛下。陛下想派何人去都無妨,鄭家再不沾這等事。」她吩咐劉帶金,「把箱子都收起來,統統送回乾清宮去。翊坤宮廟小。擱不下。」


  說罷,就往裡殿去,把朱翊鈞晾在那兒。


  朱翊鈞追在後面解釋,「小夢,小夢朕不是這個意思。」


  鄭夢境理也不理。


  偏張宏進來,「陛下,內閣五位大學士都在乾清宮等著,想與陛下商討尼堪外蘭一事。」


  「小夢!」朱翊鈞朝鄭夢境的背影喊了一聲,見人不搭理,內閣大學士又不能叫人乾等著,急得一跺腳,帶著張宏先回了乾清宮。


  鄭夢境在內殿枯坐,直覺得朱翊鈞不爭氣。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


  一雙小小的手撫上她的膝頭。


  鄭夢境擦乾眼淚去看,是朱常漵。她將孩子抱上腿,輕輕拍著他的背,「無事,母妃……」話說一半,就有些哽咽,「罷,這些事你還小,也不懂。」


  又覺得朱常漵聰穎,興許能明白自己說的話,便是不明白也無妨,權作找個人說說心裡話。


  「母妃不是氣惱你父皇心動。你外祖領的職,本就是替你父皇分憂之舉。雷霆雨露皆為皇恩,就是收回了,母妃也不會生氣。但母妃惱你父皇見錢眼開,全然不顧旁的。」鄭夢境摸了摸朱常漵的臉,看著他明亮清澈的眼神,氣漸漸消了下去,「他不曾想過,如果將這事交由旁人去做,最後會不會變了味。只圖眼前一時之利,非善。」


  鄭承憲和鄭國泰不一樣,鄭夢境在宮裡就是最好的質子。舉凡他們輕舉妄動,第一個受難的便是鄭夢境,還有她的孩子們。


  「今日你父皇會因此利動心,那以後呢?大明朝地廣物博,能賺來錢財的行當多了去了,並不僅僅只有行商這麼一條。」


  話說一半,鄭夢境想起前世一樁事來。


  萬曆二十四年,朱翊鈞下旨,召開各處礦治。此舉本為擴充國庫和私帑,怎奈派去的內監最終攪得民不聊生,荼毒各地。朱翊鈞最終於萬曆三十三年下詔中止。


  「母妃沒想過要讓鄭家過得多好,現在已經足夠了。夠吃、夠穿,還有富餘可以去接濟旁人。比母妃小時候要好許多了。」鄭夢境說起這個,不由笑了,點了點朱常漵的鼻子,「你在宮裡出生長大,不知道宮外的人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母妃沒去過其他地方,一直在直隸長大,小時候還餓過肚子呢。你是沒吃過這個苦頭。」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希望漵兒以後,永遠都不要吃這樣的苦。」


  朱常漵的眼睛亮亮的,小手摸上鄭夢境的臉,好似在安慰她。鄭夢境親親他的小臉,「天下是你父皇的天下,任何東西都是他信手可取的。你外祖既然能在肇慶通過與泰西人行商獲利,旁的人也能。只是……」


  只是其他人做買賣,並不需要上交太多稅,國庫也不會太過豐厚。


  鄭夢境眼睛一亮,「若是海禁能開,怕是行得通。」不過旋即苦笑,「但海禁是祖宗定的,哪裡說開就能開呢。」


  朱常漵垂下眼,把頭靠在鄭夢境的肩頭,小手輕輕地拍了她兩下。鄭夢境被他逗笑了,「還知道安慰母妃?真真是長大了。」


  母子二人在翊坤宮逗趣自不提,且說朱翊鈞正在乾清宮被吵得欲哭無淚。


  乾清宮裡,幾位大學士當著朱翊鈞的面吵得不可開交,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去同意放不放尼堪外蘭。朱翊鈞被吵得腦仁兒疼,但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張宏在一旁看著,聽著,心裡越來越覺得鄭夢境的方法是可行的。


  北境絕不能風平浪靜,大明朝亟需有一個攪屎棍,將整個滿蒙攪成一鍋粥,以此來穩定大明朝的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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