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穆爾哈齊打了個呼哨翻身下馬,周圍的女真族人聚攏了過來。他把落馬的努|爾哈赤往人群中一推,讓族人護住兄長。
「保護好大帥!其餘人隨我來。」穆爾哈齊用布條將手和長刀裹在一起,一刀橫去,砍落三個敵兵的首級。
努|爾哈赤按著傷處,看著弟弟邊砍殺邊往落單的戰馬奔去,速度奇慢,圍著的敵軍也越來越多。他掙扎著想要離開族人的包圍,上前支援。但還未走出三步,肩部劇痛襲來,一陣頭暈目眩,將長|槍杵在地上,穩住身形,眼中滿是不甘。
「大帥!回帳要緊!」族人不顧努|爾哈赤的反抗,將他抱上馬,往回一路狂奔。
穆爾哈齊領著人,一路沖向鵝爾渾城的城門。先頭的女真族將士已用巨大的木柱將城門衝破。穆爾哈齊策馬而入,凡有阻攔者,一路殺無赦。
可他翻遍整個鵝爾渾城,也沒能找到尼堪外蘭的蹤影。
穆爾哈齊不由一拳砸在牆上,「竟又叫賊子逃了!」
憤怒過後,他靜下心來,派出斥候四處查探,自己留在城中清掃戰場。
努|爾哈赤在收到捷報后,將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從大帳趕來。
「如何?」
穆爾哈齊咬牙道:「並不在城裡。」
努|爾哈赤眯著眼,「尼堪外蘭已是無處可逃,若我所料不錯,他應在明軍手裡。」
「明軍?」穆爾哈齊的心沉了下來。如果大明執意要保尼堪外蘭,以他們兄弟目前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奪回尼堪外蘭。
難道就這麼算了?!
「拿紙筆來。」努|爾哈赤在上首坐下,「我這就寫信,你派人送往大明邊境,交由邊吏。」
「兄長的意思是?讓明軍把尼堪外蘭交給我們?」穆爾哈齊皺眉,「這可能嗎?」
努|爾哈赤冷笑,「怎麼不可能?對於大明而言,尼堪外蘭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他們留著這顆棋子,不過白養著吃飯罷了。」說罷,他提筆蘸墨,飛快地寫好了信,遞給穆爾哈齊,「別給尼堪外蘭任何的時間考慮逃脫的機會和方向,我們要快,趁著他還沒有徹底離開明軍控制。」
「我知道了。」穆爾哈齊將信收下,馬上安排人送往大明邊境。
努|爾哈赤的信很快送到了大明邊吏的手中,邊吏一時做不得主意,便把信由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放,是不放。朝堂之上一下子爭論不休。朱翊鈞連著幾天都被各種臣子的言論淹沒。這種永無止盡的紛爭令他開始逐漸對朝政有所厭倦。
但眼前這件事,卻不能就此放著不管。尼堪外蘭還在邊境住著。努|爾哈赤率軍遠遠駐紮,對邊境而言是個極大的不穩定因素。雖然女真部人並不多,但北夷向來彪悍,若真打起來,怕是十死一傷,擊退努|爾哈赤的代價太大了。
「小夢,你說朕該怎麼辦呢?」朱翊鈞一手枕著腦後,望著頂上枝葉繁茂的大樹,眉心緊皺。
鄭夢境正替他剝荔枝,素手纖纖,剝出來的荔枝晶瑩剔透,只一幕便是一幅畫。
「陛下所憂為何?」鄭夢境把手邊滿滿一碟子荔枝肉都堆成了座小山,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點點頭,取了絲帕擦凈手,專心致志地聽朱翊鈞的話。
朱翊鈞扭過頭,「你說尼堪外蘭,是放,還是不放?」
「不放會如何?放又如何?」鄭夢境心思轉得飛快,迅速將前世關於尼堪外蘭和努|爾哈赤的糾葛給記起來個七八分。
萬曆二年,努|爾哈赤的父祖覺昌安和塔克世背叛親家,替李成梁率領的明軍做嚮導,將王杲擒獲。后王杲被磔於京城。
萬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在古勒寨以圖東山再起,李成梁以「阿台未擒,終為禍本」為由,再次興兵攻打,覺昌安與塔克世也再一次背叛親家,與尼堪外蘭聯手將明軍帶至古勒寨。戰亂之中,覺昌安不放心自己嫁於阿台的孫女,想進城將人救出來,自此不回。塔克世心憂父親,也隨後入城。
不想明軍與尼堪外蘭入城后,縱火燒房,覺昌安被火焚而死。塔克世也被明軍誤殺。
努|爾哈赤在悲憤之下,質問歸還祖、父屍體的明吏「我祖、我父何故被害?汝等乃我不共戴天之仇也!汝何為辭?」明吏只能無奈道:「非有意也,誤耳!」
這件事明軍也覺得很委屈,覺昌安和塔克世與常在大明邊境擄掠的王杲阿台不同,有意與大明朝交好。雖心裡看不起,卻不會故意將人殺了,這與儒家典籍中教導的並不一樣。大明素來以教化為己任,並不認同殺戮。更何況留著此二人,於穩定北境有極大的作用。
可人已經死了,再怎麼解釋人也不相信。畢竟,的確是明軍所為。
自此,努|爾哈赤的心裡就留下了對大明之恨的種子。日後他舉兵伐明時的七大恨中的頭一恨,便是這個。
但他眼下很明白,自己的實力尚不足以與大明對上。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努|爾哈赤以祖父留下的十三副甲胄遺兵起家,重新收整舊部,開始攻打尼堪外蘭。
興許真的時也,命也。尼堪外蘭對上努|爾哈赤后,屢戰屢敗,幾乎就沒贏過,一直潰敗而逃,一路到了鵝爾渾城。不曾想又被打得逃入了大明北境。
這個燙手山芋現在落入大明手中,放與不放都是個很大的問題。不放,尼堪外蘭於努|爾哈赤有殺祖父之仇,不共戴天,誰都不能說這不對。放了,大明對於北境以後的控制就會弱化很多。
尼堪外蘭是堅定的擁明派,唯大明遼東總兵官李成梁馬首是瞻。將他交給努|爾哈赤,此人必死無疑,對許多北地擁明派而言,是一個極為寒心的舉措。
鄭夢境微微一笑,心裡雖有了主意,卻並不說破,「陛下,此等政事,奴家豈可妄言。」她將荔枝肉中的核挖出來,餵給一旁聽得目不轉睛的朱常漵,「別一口吞下去,小心噎著。」
朱常漵吃東西向來都很仔細,鮮有普通孩子那樣汁水淋漓的樣子。不過這次卻是例外,一滴荔枝汁順著嘴角滴落。
鄭夢境看得哈哈大笑,用帕子給他擦凈,一臉「總算見著了」的模樣。
朱常漵臉上一紅,雙眼仍盯著他的父皇看。
朱翊鈞注意到了兒子的目光,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小子懂什麼,想知道這些還早著呢。」心裡卻有幾分遺憾。
這個兒子似乎對政事非常敏感,每次自己在他面前提起的時候,都目不轉睛地仔細聽著。
可惜不是嫡子,也非長子。
也許以後……可以以立長立賢的名頭?
朱翊鈞搖搖頭,嫡子還在呢,自己怎麼就冒出這種念頭了。可想想起先盼望許久的嫡子,他的心裡就生出遺憾來。朱常汐並不如朱常漵這般伶俐,雖年歲尚小,可朱常漵在這般年紀就表現出非一般的模樣來。
長嘆一聲,朱翊鈞心裡搖頭,且看日後……如何吧。
朱翊鈞在院中的貴妃榻上打盹睡了過去。鄭夢境見狀,牽著蹣跚學步的朱常漵去了殿中,讓劉帶金把張宏叫來。
「你們都退下。」鄭夢境輕輕拍了拍朱常漵,安撫著兒子。她望著張宏,「張大伴對尼堪外蘭之事有何見解?」
張宏是個秉直人,與他說正事,只要是與國有利的,鄭夢境都並不擔心。
張宏沒想到皇貴妃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摸不準對方的意思,看方才院中的應對,當不是想摻和政事,落下把柄來。
莫非僅僅是好奇?
張宏斟酌片刻,還是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老奴覺得……該放。交予努|爾哈赤。若是不將人給放了,恐朝廷會引來天下學子的爭議,與國有礙。」他略顯渾濁的雙眼往上窺探著鄭夢境的表情,猜度地問道,「娘娘……怎有何妙計?」
張宏猜的沒錯,鄭夢境是想通過他,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朱翊鈞。由她直接說出口,朱翊鈞不僅不會採納,還會引來震怒。
「我與大伴想的一樣。人自然是要放的。」鄭夢境笑道,「但怎麼放,卻是得有個章程。」
「娘娘的意思是?」
鄭夢境斬釘截鐵地道:「不能交給努|爾哈赤。」
前世尼堪外蘭交由努|爾哈赤之後,不過兩年就征服建州,此後又經多年征戰,統一女真諸部,並於萬曆四十四年定國號大金,開始攻打大明。
崇禎十七年,努|爾哈赤的後人攻入京城。
鄭夢境死後的魂魄親眼目睹清軍入京的狼藉。
她要將努|爾哈赤的開國之夢扼殺在搖籃里。
沒了尼堪外蘭,北境日後再不會平靜。大明朝只會有片刻的安寧,之後便是暴風雨般的侵襲。
張宏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問:「娘娘的意思是,將尼堪外蘭……」他做了個放跑的手勢。
「不僅如此,派人暗中支援,助他東山再起。」鄭夢境微微揚起下巴,望著門外屋檐上的朗朗晴空,絲毫沒有注意到懷中的朱常漵若有所思的樣子,「尼堪外蘭到了努|爾哈赤的手裡,必死無疑,他一死,北邊兒就再沒有能攔住努|爾哈赤的人了。」
這話讓張宏不是很贊同,「遼東總兵官李成梁卻是多年鎮壓女真諸部,自有應對之法。況努|爾哈赤對我朝自來恭順,並無錯處。」
鄭夢境冷笑,「大伴可是忘了,當年努|爾哈赤可是言稱明軍殺了他的父祖。他拿大明沒法子,自然柿子挑軟的捏,將槍口對準了尼堪外蘭。再有,大伴可去尋人來問,萬曆十一年,可是李成梁的妾侍將抓捕的努|爾哈赤放走的。」她微微傾身向前,表情莫測,「大伴你猜,這是他妾侍見努|爾哈赤英俊不凡,於心不忍,還是李氏子授意而為的呢?」
張宏心中一凜,細細思索起來。縱觀□□哈赤遺兵起家,一路順遂,沒有李成梁的暗中支援,真能那麼順利?
他不由心中警鈴大作,李氏已不可信!
張宏拱手施禮,「娘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
鄭夢境又道:「本宮還有一事,且需大伴行個方便。」
「娘娘但講無妨。」
「本宮欲修書一封,送往大興我伯父處。還望大伴行個方便。」鄭夢境頓了頓,索性把自己的想法都說清楚,「現在不比當年文忠公和馮大伴的時候,大伴縱有意,申先生卻是個軟和性子,不會輕易點頭。外朝還需有幾個推波助瀾的。」
張宏聞弦聲而知雅意,鄭夢境這是打算重金賄賂朝臣上疏。先前的確有幾個品級低下的臣子上疏提出這樣的建議,但畢竟人微言輕,並未引起重視。若能拉攏幾個說話有分量的,自然就不一般的。
「娘娘只管將寫了,差人送往乾清宮便是。老奴自有法子瞞過人。」
鄭夢境笑了。她懷裡的朱常漵還未回過神來,直愣愣地望著張宏。
「有勞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