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李彩鳳聽見聲音就皺了眉頭,自己這個嫂子自從做了武清伯夫人後,真是做事越來越沒譜了。在宮裡這般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人還沒見,心就先涼了三分。


  武清伯夫人哭著從外頭一路奔進來,直接拜在李彩鳳的腳下,抱著她的腿哭個不停。不過臉上一點淚都見著。


  李彩鳳不耐煩見她這副做作樣兒,「行了行了,有什麼事,說吧。是不是又有言官彈劾了?」


  武清伯夫人驚呼一聲,「娘娘怎麼這樣說咱們?出去外頭問問,誰人不知道咱們武清伯府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就是怕叫人覺著咱們仗著外戚的身份,仗著太後娘娘和陛下的威名胡作非為。」


  她從地上霍地站起來,雙手叉腰,環顧整個殿中,利眼朝著服侍的都人們一個個盯過去,絲毫沒有方才的的可憐模樣。「誰?!是哪個不要臉的小蹄子在娘娘跟前挑撥是非的?是你?你?還是你?咱們武清伯府也是你們能說三道四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李太后長嘆一聲,「行了!別咋咋呼呼的,你當慈寧宮是你為所欲為的武清伯府嗎?」


  武清伯夫人立刻就擺出伏低做小的模樣,臉上滿是委屈,「娘娘怎麼這樣說奴家?奴家還不都是為著武清伯府好……」


  「夠了!」李彩鳳覺得自己只要和這嫂子說話,再好的心情都會變得無比糟糕,「說正事。」


  武清伯夫人見李太后動了怒,便收起方才的做派,挨到她的身邊咬耳朵,「娘娘可還記得老伯爺在時建的那處園子?」


  李太后一思量,「清華園?」


  武清伯夫人一拍手,「可不就是。」她絮叨道,「老伯爺生前不知花了多少銀錢造清華園,好不容造成了,誰曾想沒享幾年福就走了。你哥哥打老伯爺去了后,心裡一直惦念著,想起來就抹眼淚。後來想到老伯爺生前最愛念叨清華園,最後幾年也住那兒,就帶著咱一家子都住進去了。」


  她小心觀察著李太后的表情,說話用詞語也越來越謹慎,「前些日子,你哥不過是想小小地辦個賞花宴,誰曉得就被言官知道了,一封奏疏捅到了陛下面前。」


  李太后冷哼一聲,「小小花宴?」


  武清伯夫人點頭如搗蒜,「請的人不多,連女眷也就二十來個人。真的辦的並不大。」又罵道,「那起子小人整日就曉得盯著咱們家,陛下雖然留中了,他還不依不饒地上疏。娘娘,這可不僅僅是罵咱們家,也是打娘娘的臉面啊。」


  「花了多少銀子。」李太后淡淡問。


  「額……」武清伯夫人支支吾吾地,不太敢說。


  「多少!」


  武清伯夫人極小聲地回道:「一、一千兩……」


  李太后勃然大怒,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地上,「一千兩銀子?!你跟我說只是『小小地辦了場花宴』,你哄不知事的孩子呢!」


  「娘娘,」武清伯夫人趕忙道,「並不獨是宴席花的錢。你哥特特地搜集了不少奇花異草,一部分留著宴席用,剩下的等著陛下千秋節的時候送進宮來呢。」


  李太后側過身子,背對著武清伯夫人,「少拿這些話來搪塞我!真當我不知道你們在宮外的行當?當年爹不滿蘇木折俸,竟同武清伯一同鬧到內閣去,將朝廷官員打的頭破血流。最後是誰出面的?是我!又有以次充好,私吞十五萬兩白銀,凍死邊疆十九名將士的事。是誰擺平的?還是我!」


  李太后越說越覺得悲從中來,自己在宮裡為了娘家費心費力多年,不知道替他們擋下多少禍水,背了多少黑鍋。他們倒好,絲毫不吃教訓,照樣我行我素。想想李家的子孫,個個都如草包般,只知享樂,不知進取。


  也不怪聖上寵愛鄭貴妃。人家不僅送了閨女入宮服侍,自己還親領了皇商之職,替私帑掙了不少錢。家裡清清爽爽,從未聽過有仗勢欺人的事兒。


  兩廂一對比,李太后只覺得眼前發黑。


  「娘娘,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還提它做什麼?!」武清伯夫人也叫小姑子說得生了一肚子氣,「都是老伯爺手裡的事兒了,武清伯可沒做過什麼。老子說要走,兒子還敢不從嘛。再說了,這兩年武清伯上下已經夠夾著尾巴做人的了,辦個宴席怎麼啦?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嗎?」


  前幾年清算文忠公的時候,不還搜出來了幾萬兩嗎?元輔都是個不幹凈的,其餘朝臣八成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年頭誰還不貪個墨呀,也就海瑞那個大傻子,又傻又窮,見不得別人好,整日就四處抓人的小辮子。


  李太后悲憤道:「你知道一千兩銀子在民間是幾戶人家的一年的嚼用嗎?你還一副沒什麼的模樣。你要知道,現在武清伯用的每一兩銀子,都是當年貪墨的那十五萬兩銀子裡頭的!」


  全都是沾著血的人命。


  武清伯夫人被這般指著鼻子罵,火爆性子就忍不了了。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李彩鳳,你可弄弄明白,當年要不是你大哥入宮做太監,哪裡還能容你去裕王府做奴婢,早就不知道叫爹賣去哪個地主家做小妾了。是,你對李家是有恩,可你也想想李家這麼多年來替你做了什麼!你嫁給朱家不假,可你身上流的到底是李家的血。怎麼,一朝成了鳳凰就不認人了?要將咱們這些不富貴的窮親戚都給撇去一旁,撒手不管了?」


  她抱著胳膊冷笑,「爹在天有靈,見著你這模樣,怕不是得氣得活過來。」


  李太后被氣得雙唇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指著武清伯夫人,慢慢地抖著身子站起來。


  「喲,被我說的沒話說了吧?踩中你的痛腳了吧?人活一世,誰還能沒點錯處?武清伯府有錢,花幾個錢辦個宴怎麼啦?又不是勒緊褲腰帶,打腫臉充胖子。你自己想要做臉,假節儉不要緊,別拖著咱們大傢伙兒一起下水啊,要遭報應的你知道不知道。」


  「來人!來人!」李太后氣得拔下頭上的金釵就往武清伯夫人身上丟。


  都人匆匆忙忙地過來,攙住李太后。李太后氣得直發抖,指著武清伯夫人,「把她,把她給我轟出去!以後再不許她入宮來!」


  武清伯夫人冷哼一聲,「你當我願意來?日後就是請我都不來!稀罕。」說罷,「呸」地一聲吐在地上,徑自離開。


  田夫人等武清伯夫人離開之後,才敢入殿。她見李太后氣得著實不輕,趕忙從隨身帶著的荷包里取了個小瓷瓶來,倒出兩粒來給李太后合水服下,又拚命地摸著她的胸口順氣。


  「娘娘,娘娘,太醫先前就說了,您現在可不能置氣。同那種渾人沒什麼可氣的。」


  李太后服了葯,情緒平靜了許多。她粗喘了幾口氣,揮揮手,示意都人們都退下。


  華燈初上,慈寧宮的主殿內還不曾點燈。


  李太后不讓人進去。她獨自一人呆在裡面已經很久了。


  天空有些灰濛濛的,很快又驅趕走了一絲日光,成了徹底的夜晚。殿外的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都人們都守在原處一動不動的。


  好似無人的宮殿一般。


  殿中的李太后獨坐在上首,自武清伯夫人走後,她就沒動過了。她閉了閉眼,用衣袖擦乾臉頰上的兩行淚痕。


  剛擦乾,眼淚就又落下。


  李太后覺得衣襟有些涼颼颼的,伸手一摸,發現竟是叫眼淚給浸濕了。她站起身,想去里殿換身衣服,卻忘了自己眼前的黑暗不僅僅是因為天黑,更是因為她的眼疾。方站起來,就跌了一跤。


  桌椅被撞得七倒八歪。


  李太后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揮開趕來的宮人們的攙扶。


  「哀家自己來!」她摸索著青磚地,慢慢兒地一點點起身。


  都人們圍在四周,手都虛虛張開著,生怕慈聖太后再出個好歹——方才那一跤不知道有沒有摔壞了。


  李太后憑著記憶,朝里殿走去。她兩隻手在前面探著路,腳小心翼翼地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


  「哐當」一聲,架子上的花瓶被碰倒在地,摔了個粉碎。


  都人趕緊過去,將瓷碎片撿起來,生怕讓李太后踩著了。她腳上穿的軟鞋,要是踩到鋒利的碎瓷極易受傷。


  李太后沒看到她們的動作,也沒顧及到這一點。她繼續往前殿走,一腳踩在都人的手上。都人輕輕的呼痛聲惹怒了她,狠狠地在手上又碾了幾下,「叫什麼!」


  都人紅著眼圈,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死咬著下唇讓自己別再出聲,被踩住的手鑽心地疼。


  李太后又碾了一下,伸腳過去將人踢翻。


  這一腳正好踹在都人的腦門上,她往後一倒,撞在柱子上,就此人事不省。


  無人敢救。


  隨著李太後走入里殿,各式各樣被打翻東西的聲音傳了出來。


  但再無人敢進去觸霉頭了。


  皇貴妃冊封大典之後,鄭夢境在都人的服侍下脫下沉重繁複的大禮服。


  想起方才王淑蓉從頭到尾的那一張臭臉,鄭夢境就笑到肚子疼。前世她們兩人鬥了一輩子,這次重生后,自己總算是把場子給找回來了。


  大典之後的宴席,王喜姐特地將鄭夢境的嫂子宋氏叫過去說了幾句話。宋氏受寵若驚,但言行總算不出大錯。王喜姐見她有些拘謹,也沒多說,就放她回去位置上坐著了。


  鄭夢境看了這幕,心裡暖暖的,跪拜皇后的時候,心裡也多了幾分誠心。


  皇后是真的有心與自己交好。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鄭夢境的目的都算達成了。


  接下來的,就是如何將嫡子扶上太子之位了。


  雖然已有元子降生,但朝上不少人還是堅定地站在皇長子這邊。


  無他,蓋因兩者差了四歲。朱常洛眼見著無病無災,蒙學教授看來雖非天資聰穎,卻也談不上愚笨。但嫡子尚在襁褓之中,嬰孩柔弱,說不準哪天就一命嗚呼,大家空歡喜一場。


  朱翊鈞一開始不過覺得上疏要求冊封朱常洛的言官是小人佞臣,看過奏疏后便丟在一旁,並不理會。有些言辭激烈,或特別些的,還當作笑話來說與鄭夢境聽。


  可後來事情開始漸漸發酵,牽扯到了鄭夢境的身上。


  有人認為,王恭妃生育了皇長子,比起鄭夢境而言,更有資格先成為皇貴妃。大明朝對嬪妃的名額並沒有特定,便是皇貴妃也可以想立幾個就立幾個,全憑聖上裁奪。既然鄭氏可為皇貴妃,緣何王氏不行?

  朱翊鈞一看那封奏疏,就勃然大怒。「朕家事,也需旁人指點?」說著就要將上疏的言官尋來廷杖,還是申時行給攔住了。


  「陛下此舉,豈非坐實了小人心中猜度?認為陛下專寵皇貴妃,而冷落了恭妃。屆時謠言越傳越廣,於皇貴妃卻是有礙。」


  朱翊鈞氣得一拍桌子,茶碗中的茶湯都濺了出來。「皇貴妃侍奉朕之勤勞,便是皇后都不能比。你們、你們知道什麼!」他原想將鄭夢境對自己的一言一行當成事實舉例子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等閨房秘事,豈可四處宣揚。


  想想,還是不滿,光說空話不足以叫人信。朱翊鈞便說了些無傷大雅的事,掰著手指說與申時行,「朕每至一宮,皇貴妃必貼身服侍,端茶斟水,不假他人之手。淑敏賢德,教導育兒自然大度,且看翊坤宮的三位皇嗣便知一二。事兩宮太后與中宮,也從來恭敬順從。皇貴妃究竟哪裡不好了?就因為她沒生下皇長子?!」


  申時行抹了一把臉上被朱翊鈞噴到的口水,心裡不免生出些許腹誹來。這些就是同他講也沒什麼用,言官該彈劾還是彈劾,他自己前些日子還叫人給參了呢。


  「先生你說,朕用什麼理由給恭妃晉封?她原為都人,因孕得封恭妃。為妃四年來,不見其有殊處。」朱翊鈞冷笑,「若因產子,就該封皇貴妃。那產下元子的皇后呢?朕又該給永年伯府什麼賞賜?」


  申時行靜默了一會兒,「聖上,臣以為其源還是在於國本,不若早日下旨冊封元子為太子,一切當會迎刃而解。」


  提到國本,朱翊鈞便沉默了。他與大多數人想的一樣,想看看朱常汐能不能長成。王喜姐的身子不是非常康健,之前所出的皇長女也一直病歪歪的,好不容易才長成,依李時珍的診斷而言,以後是要日日以湯藥相伴的。


  朱翊鈞並不想要一個身體不是非常健康的太子,他自己的身體就談不上好,所以才提前建造了定陵,同時也十分關注繼承人的身體狀況。


  在嫡子出生之前,他心裡屬意的是朱常漵。雖然皇次子有腿疾,但身體卻很健康,打出生後到現在,連風寒都不曾得過。比起每個月都得生場小病的朱常洛要好多了。


  將鄭夢境晉為皇貴妃,他也是有考量在其中的。萬一,萬一嫡子果真無法長成,那麼……屆時便以子以母貴為由,冊封朱常漵。


  朱翊鈞自以為這樣的安排萬事妥當,日後能殺個措手不及。卻沒料到李太后、王恭妃,還有不少朝臣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李王二人自不必說,支持朱常洛的外朝臣子則認為,一旦元子夭折,還是必須以次序來定奪國本之位。為了防止日後朝上因國本起爭論,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剛出現苗頭就給掐了。既然聖上想要因愛而立,行啊,那就將王恭妃也捧上皇貴妃之位,日後兩個皇貴妃,何談什麼子以母貴。


  再者,支持皇長子,可比支持皇次子更有可能有贏面,搏個從龍之功。


  申時行作為首輔,並沒有當眾表明自己在兩位皇子中更偏向哪一個。他的心裡也在猶豫,這一次,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更為合適。最後的選擇,是保守起見,另擇元子。


  既然皇長子和皇次子都爭論不休,無妨,有元子在最前面杵著,誰都別爭。只要這位能平平安安長成,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太子。


  申時行心裡唯一擔憂的,就是嫡子是否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皇。


  大明朝可受不起再來一個正德帝。


  不過觀中宮的言行,倒不像是會教出正德帝的人。


  「太子之事……再議吧。」朱翊鈞有些頹喪地靠在椅背上,「嫡子還小,再過幾年看看。等蒙學授課了,朕再做決斷。」


  申時行拱手道:「聖上英明。」


  朝中有人對自己晉封皇貴妃不滿的消息很快就傳進鄭夢境的耳中。她全然無所謂,這種事重生前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正因此,她也特別好奇,那些知道朱常洛登基后,二十九天就一命嗚呼的臣子,心裡是怎麼想的。


  頻繁的帝王更替,並不有利於國朝的平穩。縱觀青史,凡國之將亡,無不更替頻繁。有的甚至立個娃娃做傀儡,繼續自己的奪|權之路。


  這些鄭夢境明白,那些研讀史書的內廷外朝之人更明白。


  鄭夢境走進內殿,見阿狸正立在搖籃邊的綉墩上,輕輕地推著搖籃。它見鄭夢境進來,「喵」地叫了一聲,好似在說它正哄著朱常洵。


  鄭夢境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道:「有勞阿狸。」摸了摸阿狸的下巴,就將視線轉向了搖籃中正傻乎乎樂呵的朱常洵。她輕輕地摸著朱常洵的臉,眼中的慈愛之情幾欲溢出。


  她的洵兒,這次娘必要改了你的命格,免得你再命喪賊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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