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將兩個孩子哄下睡著,鄭夢境已是一身的汗。待洗漱完,便見朱翊鈞枕著一手,靠在榻上,手裡捧著一卷書。
鄭夢境竊笑著,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趁朱翊鈞看得聚精會神之際,將書一把抽了。
「頑皮!」朱翊鈞正欲起身將鄭夢境壓在身下,不曾想阿雪過來「相救」。它跳在朱翊鈞的肚子上,任怎麼抖都不下去,腳下踩著軟軟的肚皮肉,眯著眼很是享受的樣子。不多時,兩隻前爪一松一緊地開始踩|奶,喉嚨里也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朱翊鈞目瞪口呆地指著雪白一團的狸奴,哭笑不得,「這是把朕當阿狸了?」
鄭夢境趴在朱翊鈞的腿上,同阿雪一起戳朱翊鈞的肚皮肉。
軟~乎~乎~的。
朱翊鈞癢得要命,為了維持住帝皇的莊重,死命地憋住笑,「別、別別,別弄了。快把阿雪抱開!」
鄭夢境哈哈大笑,不再為難朱翊鈞,將阿雪抱在懷裡恣意撫弄。
「小東西!」朱翊鈞笑罵道。他的目光隨著阿雪的爪子,漸漸上移,不輸阿雪皮毛的雪白胸脯在薄紗的遮掩下分外旖旎。
他不由坐起身來,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眼前的美人逗貓圖,嘴裡喃喃道:「若能畫下來便好了。」
鄭夢境白了他一眼,「得了吧,要叫慈聖太後娘娘瞧見,還不得把奴家叫過去說上一通,然後再禁足。回頭外朝言官再上一道《酒色財氣四箴疏》,奴家還要不要名聲了。」
「《酒色財氣四箴疏》?」朱翊鈞狐疑地看著鄭夢境,「小夢從哪兒見到的?朕怎麼從來沒聽過?」
能被史書所記載的奏疏並不多,朱翊鈞自幼飽讀諸子聖典,各朝史籍,若是真被記下,他相信自己當是會有些印象。可鄭夢境說的這道奏疏,卻半點都記不起來。
鄭夢境一駭。完了,最近隨著兩個皇兒的出生順遂,自己太過放鬆了,一時竟得意忘了形。
《酒色財氣四箴疏》乃是萬曆十七年,時任大理寺評事雒於仁所寫的上疏。奏疏中把朱翊鈞罵得狗血淋頭,直指他是酒鬼、色鬼、財迷、小氣鬼,就差沒指著鼻子說「聖上無惡不作,乃當朝第一大惡人」。當時就把朱翊鈞氣得夠嗆,要不是歲末所上,當下就發作了。最後是申時行的勸說,才讓雒於仁免於一死。
朱翊鈞心裡也知道,言官搏名。拼得一死,於青史之上留得美名,死亦榮焉,巴不得被廷杖。申時行既給了台階,他就下了。
可之後多年,被迫以病致仕的雒於仁都未曾再被啟用,官途就此中止。
面對朱翊鈞的疑惑,鄭夢境登時有些不知所措。她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回答,要是幾年後雒於仁果真上了這麼道奏疏,朱翊鈞再一想起來……
鄭夢境飛快地眨著眼睛,長睫撲閃撲閃的,心裡飛快地想著主意。
「喵。」阿雪直起身子,用爪子拍了拍鄭夢境,「喵——」它眯著眼睛,用鼻子輕輕碰了碰鄭夢境的鼻尖,一臉陶醉的樣子。
朱翊鈞不高興了,傾身上前將阿雪硬生生地從鄭夢境懷裡拽出來,扔在被上,「自己玩去。」他順手取了一顆都人做的布球,扔向阿雪。
布球在被上滾了滾,果真引起阿雪的注意。它瞪大了眼睛,兩隻耳朵往後貼著,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隨後往前一撲,將布球叼在嘴裡,順勢打了個滾,白肚皮朝天,整個身子都彎成一輪月。
鄭夢境點了點它的小鼻子,「眼睛都眯得看不見了。」
阿雪丟了布球,兩隻前爪抓住鄭夢境的指頭,放進嘴裡輕輕咬了咬,見鄭夢境並不反抗,便放鬆了牙齒,換成了粗糙的舌頭。眯著眼睛,舔幾下,睜眼瞧瞧,再眯上眼,舔舔。
朱翊鈞見狀滿腹的不高興,將鄭夢境的手指從貓口奪了出來。
不給你舔,母的也不行!
阿雪舔了個空,睜開眼,愣在那兒,鴛鴦眼圓睜,好似受了大驚般。瞥見朱翊鈞的不善面色,它伸長了前爪,「啪嗒啪嗒」舔起爪子來。
不舔就不舔,誰稀罕!我舔自己。
鄭夢境看在眼裡,當即捧腹大笑,在榻上滾作一團,險些壓著了阿雪。朱翊鈞趁勢壓上去,撓著她的痒痒,順帶把阿雪給擠到塌下去。
《酒色財氣四箴疏》?早不知道忘哪兒去了。
湖北蘄州
這是陳矩第三次敲開李家的門了。
第一次,領路太監因李時珍婉拒聖旨而出言不遜,二人被趕出李家。
第二次,李時珍不在家,其子李建元告訴陳矩,父親前往城北的龍峰山尋找蘄蛇,不知何時歸來。
陳矩也沒說什麼,直接租了李家附近的一所宅子,直接等著。
這日,李時珍終於外出多日後歸來。花白的頭髮有些蓬蓬的,人曬得黝黑,卻極有精神,身上穿的短打遍是乾涸的泥巴,雙腿的褲腳捲起,斗笠掛在背後,草鞋的鞋底幾乎被磨穿,手裡拎著一個竹簍子。
陳矩站在窗后看得分明,沉吟了一下,還是推開門,前去李家打攪。
李時珍的心情很不錯,他將坐在院中,打開竹簍,細細觀察簍中的蘄蛇。片刻后,取了墨筆和粗紙,字跡潦草地快速寫下東西。
筆方停,粗黃的紙上便投下一片陰影。
李時珍抬起頭,眯著眼睛認清來者。
「陳公公。」李時珍朝他笑笑,態度談不上壞。他行走民間為醫多年,見過不少內監拿著皇令當令箭,處處為害百姓。自己無官無權,管不了,但心裡到底不忿。
陳矩幾番上門,給識人不少的李時珍留下不錯的印象。但他知道對方多次打攪的緣由是什麼,態度可以好,但口卻不能松。
「李公。」陳矩拱手,也不顧院中黃土灰塵,就在李時珍身旁坐下,「看來李公出門一趟,頗有斬獲。」
李時珍捋著鬍子,呵呵笑道:「不求甚解,非行醫之道。」他望著滿院曬著的藥材,「行醫數十載,疑難雜症舉不勝舉,許多尚無法醫治。我到底上了年紀,終有一日故去。只望能替子孫留下點東西,盼著後來人能解百姓之苦。」
陳矩聽出李時珍話中之意,心中略有猜測,越發仔細起來,「李公德高,咱家佩服。」
李時珍擺擺手,將竹簍仔細收好,擺在牆根下,「陳公公幾番上門,我都不曾好好招待,今日不妨留下吃個便飯。」
「善。」陳矩眼尖地看到李時珍手中紙張一角露出的字來,輕聲念道,「本草……」
李時珍見陳矩留心到,大方地拿給他看,「我欲著書,取名為本草綱目。」
陳矩皺眉,「李公本意大善,只書商重利,此書怕是難以刊發。」
李時珍長嘆,他何嘗不知道呢。「罷,不提這些,陳公公隨我一同進屋吧。」
李家今日的午膳吃得尤為暢快。李時珍與陳矩二人性格相合,一人走南闖北,見識非凡,一人有心奉承,真心欽佩。興濃時,李時珍叫兒子拿出存了多年的藥酒,與陳矩飲。
膳罷,陳矩歸家。
藥酒有些沖頭,連陳矩這個千杯不醉之人都有些上頭。但他神智還是清醒的。想起臨出京前,張宏對他說的話,不禁暗下決心,定要請得李時珍進京。
張宏近來覺得自己年歲漸長,該是要退了。後繼之人倒叫他有些犯難。以他的脾性,斷容不得奸佞小人身居高位,留在聖上身旁。多年觀察下來,只有史賓和陳矩二人可堪大任。史賓與翊坤宮關係不錯,張宏原是更偏向他,可到底在司禮監的年份不長,歲數也小,恐壓不住人。
最後,選定的乃是陳矩。
此次讓他出京請李時珍出山,也是有意讓人在朱翊鈞跟前露臉。
煩亂思緒攪得一時睡不著,陳矩索性起來去院中的貴妃榻上躺著。
晴空碧朗,白雲飄浮而過,繁茂的枝葉擋去大部分的陽光,在樹葉間隙灑下細碎的光芒。
微風習習,吹散了陳矩身上的幾分酒意。
本草綱目。
陳矩沉吟幾分,最終決定寫書一封,叫人快馬送回京城。若可行,自己說服李時珍的把握就大多了。
京城與湖北兩地迢迢,書信往來甚久,過了月余,陳矩才收到張宏的回信。信上只有一個字。
可。
陳矩信心大增,推開門就上李家去。
這一個月里,他和李家上下打成一片。原本最反對父親上京的李建元,最後竟也成了陳矩的說客。只李時珍還猶豫不定。
「李公若願進京替殿下診治,咱家可幫李公刊行《本草綱目》。」陳矩目光灼灼,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李時珍狐疑地看著他,「陳公公何出此言?」
陳矩笑道:「我月前修書入京,已得陛下首肯。待李公整改完后,便由翰林院與李公一同纂修《本草綱目》,而後由宮中內府刊行。李公,意下如何?」
極大的誘惑,從天而降,就擺在李時珍的面前。
日思夜想的美夢觸手可及。
李時珍大喘了一口氣,擺擺手,喃喃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陳矩又道:「即便李公對殿下之疾束手無策,書還是照樣刊發的。」再加一把火,「李公,醫者父母心,中宮為著殿下的病日日以淚洗面,李公於心何忍。」
李時珍一咬牙,「待我收拾好書稿,即日啟程。」
陳矩大喜,朝李時珍行一大禮,「多謝李公!」
李時珍搖搖頭,將人攙起來,「擔不起此禮,擔不起。」他整了整儀容,肅然道,「有勞陳公公為某費心。」
「李公行醫,心繫百姓。咱家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
二人商議了出發日期,李時珍就著手整理行囊,將所有書稿小心翼翼地裝在香樟木箱中。
李建元在窗邊看了會兒,推開門進來,「爹,你真的要去京城?」
李時珍點點頭,既然已經答應了陳矩,那這趟是必去無疑。
先前父親咬死不點頭的時候,李建元一直當著說客。但如今見父親真的即將踏上行程,李建元又有些希望父親可以留下來。他對自己沒有自信,無法管好父親留下的醫館。
再者,李建元細思后,覺得父親北上入宮,難免會捲入紛爭之中。
李時珍一邊收拾,一邊道:「為父總是入宮做過太醫的人,你無須過多擔心。」他直起身子,走到李建元的身邊,語重心長地道,「你自幼隨我學醫,至今已有數十載,要對自己有信心,凡事依憑本心而為便好。」
李建元眼眶微紅,「父親。」
「此次上京,如能順利刊行《本草綱目》,我的心愿便了了。」為了自己的心愿,李時珍願意做出一些妥協。
「兒會努力,不辱父親之名。」
李時珍摸了摸李建元的頭,「為父想聽旁人說,此乃李建元之父,而非李東璧之子。」
望兒日後成就在為父之上。
李建元重重地點頭。
王喜姐自知李時珍北上入京后,便日日數著日子,盼著他早些入宮。
鄭夢境沒在踏入坤寧宮,多說無益,反而會招致王喜姐的疑心。
一兒一女已足夠她忙的了。
朱常漵對鄭夢境慢慢開始親了起來,抱著也不會鬧騰,還願意接受生母的哺乳。
鄭夢境抱著喝完奶的朱常漵,親了一口,「多喝一點才是,這樣才能長得高高。」她將兒子交給乳母,系好衣帶,問道,「帶金,李東璧何日入宮可有消息了?」
劉帶金回道:「昨日聽聞李東璧已到直隸,想來再過幾日便能見著了。」
鄭夢境呼出一口氣,將父兄寄來的書信打開。看完上面的內容,不由笑出聲。
不曾想,父親和兄長竟還有商賈之才。
只是這事兒自己還得安撫下三郎。
朱翊鈞近來沉迷於自鳴鐘和西琴,甚至命工部按照利瑪竇的圖紙在宮中建一處專門用來放置大自鳴鐘的地方。利瑪竇為了博得帝心,仿造讚歌的形式,譜寫了8首曲子,並填上簡短的歌詞,謂之《西琴八曲》。西琴已成了宮中宴席必不可少的樂器。
鄭夢境將信合上,收在梳妝台的抽屜里,鎖上。
父兄領的是皇商之職,得來的銀兩應是已交由內監放進私帑之中。看信中所寫,當是十分豐厚了。
夜間,朱翊鈞哼著《牧童游山》,抱著兒子哄。
朱常漵起先還聽著,後來擋不住睡意,張大了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朱翊鈞將即將睡著的兒子放進搖籃,「睡吧。」
鄭夢境上前服侍他更衣,「陛下,奴家父兄的財物都收進私帑了吧?」
「嗯。」朱翊鈞伸直了雙手,讓鄭夢境替自己脫下常服,「看不出鄭承憲和鄭國泰二人頗有些能耐,收穫不小。」
鄭夢境一笑,「陛下想不想……讓私帑再豐厚些?」
朱翊鈞挑眉,「哦?說來聽聽。」誰會嫌錢多呢。
「奴家父兄聽聞利瑪竇進貢了自鳴鐘,頗有些心動。現二人前往肇慶,與泰西商賈打探了自鳴鐘的價錢,覺得倒是可以運往京城售賣。」
如鄭夢境所想,朱翊鈞有些不高興,「難道旁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非得要自鳴鐘?」
朱翊鈞自己都還沒玩膩呢,要是等京中買得起的富戶都有自鳴鐘,那他還用什麼來顯擺。更何況自鳴鐘乃是貢品,豈可流入民間。
「陛下,」鄭夢境將手裡的外袍交給劉帶金,「陛下以為,自鳴鐘還能新鮮多久?他們不下手,總有機靈人會下手。」
她一撇嘴,「旁人可不會拿賺來的銀錢分與陛下。有了銀錢,陛下想做什麼不行?想要什麼不能?」
私帑不豐,始終都是朱翊鈞心中的痛。想要建個別苑,私庫沒錢,伸手問國庫要吧。剛開口,就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給淹了。
雖然想想還是有些捨不得,朱翊鈞還是點頭答應了,「就依了你父兄吧。」到底還是不開心,「但自鳴鐘得來的銀錢,得於朕七成才行。」
鄭夢境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戳了一下朱翊鈞的額頭,「財迷!」
朱翊鈞半點都不生氣,把人抱在懷裡,親了幾下,「朕的私庫豐裕,給小夢的賞賜也就更多了。」
「得了吧。」鄭夢境撇嘴,「奴家才不稀得賞賜呢。庫里堆著的東西陛下見奴家用過不曾?大都轉手便賞於別人。」
朱翊鈞笑道:「你倒是個散財童子。罷,朕替你收著,以後給姝兒和漵兒婚嫁之用。」
鄭夢境媚眼一飛,「看來奴家還得多生幾個皇兒才行,爭取搬空陛下的私帑。」
「生十個八個朕才高興。」朱翊鈞把人掰過來,抵著她的額頭,「多子乃是福氣。」
鄭夢境一把抓住自己腰間不斷往下的手,「陛下快些歇了,明日還有經筵呢。」
朱翊鈞苦著臉,「朕不想聽,小時候都叫先生教過了。」
鄭夢境板著臉,「陛下,漵兒可還在呢。難道陛下要叫他日後大了有樣學樣,不習經書嗎?」
朱翊鈞連連擺手,「沒沒,是朕錯了。權作方才不曾提過。」
鄭夢境滿意地點點頭,「早些歇了。」
朱翊鈞滿肚子腹誹,只覺得鄭夢境越來越像當年的李太后。莫非女子做了母親之後都會這樣?
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朱翊鈞在心裡喜滋滋地想著。朕就喜歡這麼叫小夢管著。
把睡熟了的鄭夢境往懷裡帶了帶,輕輕地偷個香,安心地睡下。
翌日鄭夢境醒來的時候,身側已經涼了。她在被中打了個滾,懶懶地掀開被子。
劉帶金聽見裡頭的動靜,便讓宮人們去準備洗漱之物。她進去內殿,將床帳掛起,服侍鄭夢境穿鞋。
洗漱后,鄭夢境抱著朱常漵,身邊帶著朱軒姝,坐著肩輿上仁壽宮去。
陳太后正於仁壽宮的正殿同前朝的太妃們聊天,聽守門的小太監進來報說鄭德妃來了,臉上不由笑開了。
太妃們識趣地提前告辭,紛紛離開。
陳太後身旁的老都人奉承道:「德妃娘娘心善孝順,蕙質蘭心,怪道能得陛下喜歡。」
陳太后笑著點點頭,忽而想起昨日娘家人入宮新送來一對小童戴的龍鳳金鐲,忙讓都人去取來,預備著等下相贈。
這是她昨日見了鐲子后,便想好的。
鄭夢境親自帶著兒女進來,向陳太後行了個萬福,「仁聖太後娘娘萬福,姝兒漵兒給娘娘見禮了。」
陳太后臉上笑開了花,連連招手,「快些起來,我這裡不拘這些。」等孩子近前,她並不先抱朱常漵,將朱軒姝摟進懷裡,「哀家的乖囡囡喲。」信手拿起桌上托盤內的一隻金鳳鐲,親自給朱軒姝套進手裡,「姝兒喜不喜歡?」
朱軒姝高舉著戴著鐲子的手,搖了搖,點點頭,「喜歡。」拉下陳太后,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謝、皇祖母。」又轉過身,朝鄭夢境搖了搖手臂,一臉的顯擺。
「就知道臭美,這孩子。」鄭夢境福身謝禮,「長輩賜,不敢辭。奴家替姝兒謝過娘娘。」
陳太后擺手,「不忙。」拿過金龍鐲,「漵兒還小,兒郎戴著鐲子也不像樣,且用來壓驚擋煞吧。」見鄭夢境收下鐲子,打趣道,「哀家送來大禮,德妃如何相謝?」
鄭夢境促狹道:「做長輩的還同奴家這小輩要禮。」見陳太后掩嘴笑,便讓劉帶金將東西呈上來,「這是奴家昨日調的七寶蓮花香。奴家知道娘娘禮佛虔誠,此香用來敬佛,最是妥帖。」
劉帶金奉上的托盤□□有七個拳頭大的小瓷盒,打開后,裡面各為七枚香丸。
陳太后拿了一個瓷盒,湊近后細聞干香,點點頭,「不錯,費了不少心思吧?神宮監雖也進過此香,卻比不得你手作的香味精妙。」
「得娘娘謬讚,奴家等會兒就叫陛下曉得。」鄭夢境一臉得意,「陛下昨日聞了,還說娘娘必不愛此香。」
陳太后笑道:「陛下偏愛的不是這種,自然不愛。」她望著鄭夢境的笑眼,思及日前宮中所傳之言,只覺看不透她。
「小夢。」
鄭夢境笑意微斂。陳太后很少這麼叫她。
陳太后頓了頓,「你們都下去,殿前守著。」
「諾。」
鄭夢境正襟危坐,雙目清澄地望著陳太后。
陳太后雙手攏在袖中默默數著佛珠,「小夢,你能告訴哀家,為什麼要幫著中宮請來名醫嗎?」
鄭夢境垂目,輕咬著唇,猶豫該不該說實話。
「當年詔封喜姐為後,是兩宮一同下的懿旨。」陳太後面上淡淡的,「但喜姐是我看中的,也是我一力要求封后的。」
鄭夢境摸不透陳太后是不是在威脅自己,提防她向皇後下手,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陳太后望著她的目光照舊是慈善溫和的,「我知你是為了中宮好,但中宮無子背後牽扯到你不能碰的人。你可知自己已深陷泥沼之中?若有不測,便是陛下也保不住你。」
自己處境危險?
鄭夢境被她的話說得有些糊塗了。她張口欲細問,被陳太后一個手勢制止了。
「有些話我說得不能太明白,你是個聰明人,回去好好想想,自然能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鄭夢境摸著朱常漵的胎髮,陷入沉思之中。不消片刻,眼神一暗。「多謝娘娘提點。」
陳太後點點頭,「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宮去吧。」
鄭夢境朝陳太後福身告辭。
前世許多不明之事,開始隱隱浮現。
鄭夢境不由覺得下手之人實在厲害,一箭雙鵰。既害了王喜姐,也讓自己給繞了進去。
幾日之後,李時珍隨陳矩入宮。
朱翊鈞並未召見他,直接讓李時珍去後宮見王喜姐。
坤寧宮一早得了消息后,王喜姐就坐立不寧,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守著乾清宮,好不容易總算將人給盼來了。
李時珍是個辦事利索的人,到了坤寧宮,見過中宮,就提出立即為朱軒媖診治。
王喜姐連忙迭聲稱好,特特派了心腹將李時珍帶去朱軒媖所住的偏殿。自己則在正殿等著消息。她一會兒想著待李時珍治好朱軒媖后給予何種賞賜,一時又想興許就連李時珍也治不好女兒,心裡七上八下,臉上的表情也忽笑忽悲。
不過讓她覺得奇怪的是,李時珍沒過多久就回到了正殿。
莫非媖兒的病並不難治?王喜姐激動地兩眼放光,等著李時珍開方子。
李時珍道:「殿下的病不難治。」
王喜姐忙道:「只要醫好皇長女,李公有什麼要求,本宮全都應下。」
李時珍不急不忙地道:「在草民醫治前,還請娘娘將自殿下發病以來所有近身服侍的人都宣召此處。」
「李公這是何意?」王喜姐的神經開始緊繃,她敏銳地想到女兒的病是有人刻意為之。
但眼下顯然不是一個細問的好時機。既然李時珍都說將人全找來,自己依言而為便是。
王喜姐御下嚴苛,不多時所有曾經服侍過朱軒媖的都人都被宣召到了內殿。幾十人的陣仗,在殿中站得滿滿當當的。
李時珍令這些都人伸出雙手,一個個細看過去。待看完后,指著其中一人,道:「你留下。」
若說先前王喜姐還有幾分猶疑,如今卻是十成把握有人謀害親女。她識得被李時珍指出的人,是李太后在朱軒媖出生后特地從慈寧宮派來的服侍的,道是一個經年的老夫人,於育兒之事頗有能耐。自己見她確有幾分本事,也就一直留在朱軒媖的身邊。
王喜姐磨著牙,「全都給本宮出去!」按捺下胸口的怒氣,「李公留下。」
都人們魚貫而出,立於院中。因李時珍是外男,所以殿門大開,殿外還是有人守著的。
殿中只余王喜姐和她的心腹,以及立著的田夫人、李時珍。
茲事體大,王喜姐不能隨意發落李太后所贈之人。她強忍住想將田夫人拖至院中亂棍打死的想法,問李時珍,「皇長女究竟是什麼病?與此人有何關係?李公速速說來!」
李時珍道:「皇長女之疾無他,乃是日日服食重鹽所至。診治完殿下后,我向宮人問過,娘娘飲食清淡,但按人算,宮中的調料卻是用得極快。」
王喜姐不愛吃腌菜,也不重口。李時珍問明后,在心中大致估算過,消耗不該那麼快。謹慎起見,李時珍提出要見見服侍之人,結果在田夫人的手上找到了自己的證據。
干鹽具有摩擦力,經常拿鹽的指尖會被磨掉一些紋路。而重鹽水又有一定的腐蝕,接觸的地方也會有皮膚磨損的跡象。
「殿下服食重鹽日久,又是年幼,正虛弱的時候,日後需好好調理。」李時珍斟酌著用詞,「長成后,也會有些影響,易患病。」
「來、來人!」王喜姐氣得哭出來,話都說不利索,「拖下去,給我打,重重地打!」
王喜姐覺得自己甚至不用猜田夫人是受何人指使的,明擺著的事實。
多年孝敬侍奉,竟換來這麼個結局!
王喜姐猛地站起身,眼前一片黑,登時眩暈過去。
「李公!」都人忙道,「娘娘厥過去了!」
李時珍繞過屏風,探手搭脈,心裡「咦」了一下。
奇怪。
李時珍已經明確地知道自己此次恐怕是要被捲入宮闈鬥爭中了,如何保住一條命,卻要小心行事。他並未立即說出自己的診斷,讓都人將王喜姐抬入內殿歇息。自己去了趟乾清宮,向朱翊鈞回稟朱軒媖的病況。
鄭夢境今日在乾清宮伴駕,躲在內殿聽完后,揚聲問道:「娘娘暈厥?可有大礙?」
「一時氣血上不來,調補即可。」
鄭夢境疾步走到朱翊鈞的身邊,附耳說了一番話。
朱翊鈞皺眉,「這樣……不大妥當吧?」
鄭夢境推了推他,「哪裡不妥當了,陛下不想?」
當然想了。但……真的有希望?
「總歸試一試。」
朱翊鈞猶豫著點點頭,讓鄭夢境出面。
鄭夢境清了清嗓子,「李公,娘娘……若想再次懷上身子,你有幾分把握?」
李時珍垂目不敢往上看,心裡有幾分警醒。莫非陛下和德妃知道幾分?
他捉摸不透旁人到底知道多少,有心想要有所保留。但還不等說話,卻聽鄭夢境說道:「李公,事關國本,還請李公如實相告。」
朱翊鈞側頭看著鄭夢境,這話令他有些詫異。
誰心裡都有數,但三緘其口,並不說破。
這是真的對太子之位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還是太過想要,而希望確定中宮無法再生育?
朱翊鈞習慣性地敲了敲桌子,不動聲色地一旁看著。
李時珍再三思量,「皇後娘娘常年服用寒涼之物,便是懷上也易因氣血之故而滑胎。」
鄭夢境與朱翊鈞對視一眼。
王喜姐的確多次滑胎,也確有氣血不足之症。這些太醫早有診斷,只吃了葯也無用。
鄭夢境試探著問道:「所謂寒涼之物,是什麼?」
「草民不知。」李時珍拱手回道,「但改善飲食后,再經調理,應當無礙。」
朱翊鈞道:「朕現封李公為御醫,便由李公為皇后調理好身子。」
李時珍當下便跪叩,「臣領旨。」
王喜姐在坤寧宮醒過來后,直直地盯著帳子,「人呢?打死了不曾?」
都人低聲應道:「已叫送喪太監領出去了。」
王喜姐猶不解恨,「叫扔去城外的亂葬崗!我要她死無全屍!」
「諾。」
兩行淚從王喜姐的眼角滑入髮髻。
為什麼?為什麼!
既然不喜歡她,何苦當年選她為後?!又何苦要裝著疼如親女的模樣?
為了自己的名聲,就不顧她的幸福了嗎?
王喜姐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她自認封后以來,侍奉兩宮太后孝順,待宮妃和善,從未做錯過什麼。
蒼天不公!
「娘娘,德妃來了。」都人從殿外進來,「說是聽李御醫說娘娘病了,前來探望。」
「李御醫?」王喜姐皺眉,「這是何人?」
「方才李公叫陛下封為太醫。」都人在王喜姐的耳邊輕道,「乾清宮那頭說,德妃問他,可有法子叫娘娘再懷上皇嗣。」
「果真?」
「果真。」
王喜姐自床榻上起來,「扶我起來洗漱。」
都人上前服侍,待收拾妥當后,攙著她去外殿。
王喜姐在上首坐定,臉色還是有些蒼白,「有勞德妃費心,本宮無礙。」
鄭夢境一福,「聞娘娘有恙,陛下甚為擔心,特讓奴家過來看看。」
王喜姐心中一暖,「你回稟陛下,說本宮無事便可。陛下身系萬民,豈能因本宮費神。」
「娘娘,」鄭夢境深呼一口氣,「李御醫說,能助娘娘產下嫡子。」
王喜姐點頭,「此事本宮已知。」
鄭夢境靜默,起身告退。
有些事,不能由她來說。
王喜姐臉色轉冷,「去將李御醫請來,本宮有話要問。」
「諾。」
李時珍還未出宮,就又被坤寧宮的都人給請了回去。
他到的時候,王喜姐剛清理了一遍坤寧宮,完全不給李太後面子地將所有慈寧宮送來的人都還了回去。她親自盯著都人煎藥,自己哄著朱軒媖服下。
朱軒媖服了葯后,難得臉色紅潤了一些。王喜姐見狀,舒了一口氣,心中不覺欽佩其李時珍的醫術來。
的確是有幾分本事的。
她雙手撫上自己的肚子,有些期待。
真的……能生下嫡子?
不僅朱翊鈞想,鄭夢境想,王喜姐自己也想得緊。她一直以賢后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看著朱翊鈞專寵翊坤宮,心裡再酸澀,也忍著。明知李太后的心裡更偏向景陽宮,也照樣體貼服侍。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身為皇后,一國之母,最為要緊的,是能夠生育嫡子。
自好不容易生下朱軒媖后,多次滑胎,導致無法再次懷孕,便是王喜姐的心病。
「娘娘,李御醫在殿外求見。」
「宣進來。」王喜姐抱著朱軒媖不撒手,她差點就要失去這個唯一的孩子了,如今能救過來,便當眼珠子一般看著。
李時珍一日兩入坤寧宮的消息不脛而走。宮中傳言紛紛。
李太后打那日坤寧宮將人送回來后,便知早年自己安排下的釘子全都給拔了個乾淨。
王喜姐不是蠢人,看來已是知道了。
只盼她莫要將此事稟於朱翊鈞。
李太後知道自己與兒子的母子之情,日漸淡薄,再經不得什麼打擊了。
不過她能從裕王府的都人爬到今日之位,靠的便是察言觀色。
王喜姐是個識大體的,以她的性子,並不會說與朱翊鈞。
不過怕的便是事有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