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產房后牆有一處梅花窗。沿著牆根,種了一片竹林。


  朱翊鈞不顧身後都人們的呼喊聲,一直跑到牆邊才停下。他喘著粗氣,愣愣地望著那梅花窗。


  「陛下看,縱非冬月,卻能暗香皎月相伴。再備些小食,烹茶飲酒,豈不美哉?」


  嬌俏的模樣在腦海中浮現揮之不去。


  朱翊鈞突然有些怯意,不敢上前,只站在那兒。


  都人們趁著這時候趕上,為首一人跪下勸道:「產房不祥,還請陛下珍重。」


  後頭的人齊齊跟著又重複了一遍。


  朱翊鈞直直立著,有些怔忡地望著那些都人們的髮髻。


  這其中的人,有幾個是真心為了自己想的呢?有幾個替他做下種種,非因富貴榮華,僅赤心相待的?

  產房不祥?小夢身處其中,豈非陷入不祥之地?


  明黃色的衣料劃過竹林,春時長出的新竹已有三尺高,筍尖鋒利,竟劃破了重工織出的錦緞。被竹葉輕輕拂過的指節拉出一道極細的口子,初時尚不覺,片刻后隱隱的血絲從傷口中溢出。


  朱翊鈞把手搭在梅花窗上,並不敢探頭進去看。嘉靖帝和隆慶帝亡故時的面容,記憶猶新,他不想在鄭夢境的臉上也看同相似的蒼白。


  「小夢?小夢。」聲音輕輕地,好似怕驚擾了裡面的人。只有朱翊鈞知道,他是因愧疚。


  是朕錯了,小夢你不要怪朕好不好?

  腦中晃過酒醉時瞥見鄭夢境不省人事,臉色蒼白的模樣,如同軟泥般癱在都人的懷中。


  「小夢!」


  搭在梅花窗上的手握成拳,泥地上落下一滴清淚,旋即浸潤在土中。


  「陛下?」一隻素白玉手慢慢地在窗前抬起,還未搭上窗檯,就要落下,朱翊鈞趕忙一把抓住。


  冰涼,乾燥。沒有一絲力氣。


  房內方才還未聲響的眾人,因鄭夢境的蘇醒而開始忙亂起來,聲音漸漸嘈雜。


  鄭德妃醒了,這就意味著彼此的項上人頭可以保住。穩婆不待與天子見禮,守在床前急道:「快拿參湯來與娘娘服下。」又對鄭夢境急切地溫言,「娘娘已是耽誤了許久,若再不生產,小皇子怕是要悶死在腹中了。娘娘快些使力才是。」


  產婆不提還罷,一說生產,鄭夢境就覺得自己從已經習慣的劇痛之中生出清醒來,下腹似有物體往下墜。她腹痛如絞,咬破了下唇再忍不得,叫了出來。


  在正殿內歇息的陳太后聽到呼痛聲,不由心下大喜。


  殿外的李太後面不改色地坐鎮,身側的王淑蓉低頭垂目,臉上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麼。


  朱翊鈞在梅花窗前緊緊握住鄭夢境的手,他保養得宜的手非常嫩,稍微重些就落下紅痕,如今讓鄭夢境下了死力捏住,整隻手都泛了紅。


  原來婦人產子是這般疼痛。


  朱翊鈞雖覺手痛,卻知不及鄭夢境半分,心裡雖想進房去,到底沒敢。他於牆外立著已是招來李太后的不滿,若執意進屋,還不知會惹來什麼樣的訓斥。


  時間流逝,彷彿眨眼之間,又好似過了幾年。


  鄭夢境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氣,驚得朱翊鈞以為不好。


  「小夢?小夢?!人呢!德妃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在朱翊鈞的反覆催促下,產婆終於說了話。


  「稟陛下,娘娘誕育一子。」


  是皇子!

  朱翊鈞心下大喜。他小心翼翼地將鄭夢境的手放了回去,從竹林中抽身出來,繞過後牆跑來正門。


  兩宮太后也已得信,幾人在正門撞上。


  李太后看也不看朱翊鈞,徑自在前頭站定。陳太后嗔望著朱翊鈞,對他方才的舉動也有所不滿,見朱翊鈞滿臉愧色,也就沒再說話,把人牽著一道往前走。


  幾人在正門等了許久,卻未聽見嬰孩的啼哭聲,不由皺起了眉頭。


  產婆抱著一個襁褓,出現在門前。她見了幾位貴人後,當即跪下,抖著手將襁褓舉起。


  李太后朝身邊的彭夫人掃了眼。彭金花會意地上前將襁褓接住,抱來與李太后看。


  襁褓中的嬰孩臉色青紫,一動不動。


  李太后凝神伸出一指,試探嬰兒的鼻息。


  沒有呼吸。


  陳太后觀李太后之色,心下便知,暗嘆鄭夢境沒有福氣。


  產婆全身抖如篩糠,顫著嗓子道:「小殿下雙腿有疾,甫、甫生即亡。」說罷伏地而跪。


  朱翊鈞不信邪地上前,從李太後手里奪過襁褓掀開。


  嬰孩的雙腿果真一高一低,胸腹沒有起伏,身子也漸漸冰涼。


  陳太后嘆了口氣,問道:「德妃可好?」


  「回仁聖太後娘娘的話,德妃娘娘力竭,已是昏睡過去。」


  話音剛落,劉帶金從裡面出來,福身道:「德妃娘娘方轉醒,說是想看看小殿下。」她是知道皇子已故的事的,現下不好向鄭夢境說出實情,很是為難。恰好此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便交給兩宮太后和聖上定奪。


  朱翊鈞還來不及從哀痛中走出來,心思又轉向了如何向鄭夢境說出孩子夭折上頭去。


  眾人皆不發話。


  對一個剛生產的婦人說,她的孩子已然夭折,是一件太過殘酷的事情。


  可瞞也是瞞不住的。


  李太后猶豫了一會兒,「據實以告吧。」


  劉帶金低聲應諾,起身要從朱翊鈞的手中接過襁褓。


  「皇兒呢?怎得不見皇兒?」鄭夢境在屋中等不住,便出聲相詢。


  「朕抱著皇兒進去。」朱翊鈞紅著雙眼,「朕去同小夢說。」


  劉帶金讓出路,讓朱翊鈞抱著孩子進屋去。


  兩宮太后並未跟著進去,也沒攔著朱翊鈞。


  李太后長嘆了一口氣,「回慈寧宮吧。」


  王淑蓉攙著李太后,默默地跟在身後,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眼皮跳個不停。


  朱翊鈞抱著孩子,腳同綴了千斤鐵,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好不容易挨到床邊,他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小、小夢……」


  鄭夢境躺在床上,兩行淚從眼角滑入髮際。


  「陛下不用說,奴家知道。」


  前世,她就沒能保住自己的第一個兒子。自以為重生一次,萬分小心總能保下。誰知還是……


  「皇兒與奴家沒有緣分……」鄭夢境話說到一半,已是哽咽不成聲。


  朱翊鈞靠近她,將孩子放在枕邊,同樣語不成聲,「是菩薩見皇兒可愛,捨不得到凡間走一遭,接去西方極樂地享福了。」


  「嗯。」


  屋內上下哭聲一片。


  「咳咳、咳咳。」


  嬰兒的咳嗽聲打斷了朱翊鈞和鄭夢境的哀傷。


  「太醫!快叫太醫!」朱翊鈞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迭聲叫人去找太醫,又彎下身將嬰兒抱起。


  嬰孩的雙眼還是緊緊閉著,嘴邊咳出一攤污物,沒有起伏的胸腹有了動作。他似是不滿襁褓裹得有些緊,還動了動。


  李太后已經坐上了肩輿,陳太后落後她一步,卻也是在翊坤宮外的宮道上。二人突聞身後的喧鬧聲,扭頭去看,見太醫提著行醫箱,跟在劉帶金的身後匆匆往產房趕。


  陳太后大驚,以為鄭夢境知曉孩子夭折崩潰,便遣了宮人去問。


  都人片刻即回。


  「小殿下似乎迴轉了,陛下讓太醫去替小殿下診治。」


  李太后聞言,趕緊下了肩輿,同陳太后匆匆再往裡趕。腳步匆匆,心思也轉了幾轉。


  莫不是迴光返照?只別是空歡喜一場才好。


  她們趕到時,產房中喜氣一片。朱翊鈞抱著襁褓不斷地走動,哄著孩子。太醫連聲道賀,稱讚朱翊鈞福澤寬厚。


  「皇子可是無礙?」李太後上前奪過襁褓,細細查看,發現孩子呼吸平穩,襁褓中腳踢手動很有力氣,半點不像方才夭折的樣子,更遑論是迴光返照。


  「恭喜太後娘娘,恭喜陛下,恭喜德妃娘娘。」


  一屋子的宮人跪下,嘴裡吉祥話不要錢得往外說。


  有此大喜,事後必有賞賜。


  王淑蓉寸長的指甲陷進肉里,出聲打斷了賀喜聲。「小皇子怎得不出聲?」


  恭賀聲戛然而止。


  鄭德妃新生的小皇子,先是有腿疾,繼而夭折。好不容易活下來,難不成還是個啞巴?

  說也奇怪,那孩子似乎是聽見了王淑蓉的話,「哇哇」地哭了兩聲,而後又沒了聲響。


  朱翊鈞全身卸力地往後倒退了幾步,在張宏的攙扶下站穩,長出一口氣。


  鄭夢境的眼角的淚花湧出。


  她的皇兒活下來了!老天恩賜,菩薩賜福!

  陳太后見皇子與鄭夢境無恙,雙手合十連連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此次生產雖幾經波折,但從整體來看,結局還是好的。


  母子均安。


  朱翊鈞閑下心來,就又想起了整件事的源頭。他暗暗磨了磨牙。


  德嬪李氏!


  孩子在陳太后和李太後手上抱過一圈,就被放在鄭夢境的枕邊。她拼拼抬起頭,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孩子。


  朱翊鈞早就替這個孩子取好了名字,不過鄭夢境也早知道此子的名諱。


  朱常漵。


  鄭夢境此時還不知道,張家清算的中止,皇次子的存活對日後的整個局面造成的影響。她的心裡,就只有護著這個本不會存於世的孩子平安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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