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鄭氏不慎早產的消息飛快地傳到了兩宮太后的耳中。
李太后當下就遣人去趟坤寧宮,讓王喜姐別不顧病體前往翊坤宮,另又派人去景陽宮叫王淑蓉前去。
一番安排下來再動身,李太后就到的有些晚了。
陳太后所居的仁壽宮比慈寧宮要遠得多,但她一得到消息后,立馬就喚來肩輿,趕著過來。她到時,翊坤宮上下正忙作一團,醉酒的朱翊鈞已被抬進內殿,鄭夢境叫都人們送進了產房。因是早產,本以為還早的穩婆還沒挑好,現下也不知道去請誰來接生。太醫倒是有人領了牌子去叫,卻還沒來。
按說鄭夢境已有過一次生產,翊坤宮早有經驗。但這次不同上次,乃是朱翊鈞不慎將人推倒而引起的。宮人們心裡慌得不行,怕事了之後被宮裡主子們拿來發泄而丟了命。心裡一怕,就是平日最冷靜的劉帶金都開始語無倫次,拿不定主意,乃至見了陳太后竟連行禮都忘了。
陳太后在宮裡當擺設慣了,並不拘這些,當下也沒責怪她。不過她到底是曾為裕王妃,也是嫡后,掌管宮務不在話下。有了她在,翊坤宮才有了主心骨,一聲令下,立即便有人去做事。
陳太后見翊坤宮開始井井有條,不由暗中點頭。還算是調教有方。現下唯一值得擔心的,便是鄭夢境能否平安。
她甚至已經對皇嗣能夠平安誕下不抱任何希望。
早產最傷母身。婦人生產借不了旁力,僅能靠自己。若己身提不上一口氣,不僅孩子會悶死在腹中,便是自己也會血流不止,氣竭身亡。
陳太后對鄭夢境的感觀很不錯。這是宮裡為數不少的,不跟紅頂白之人。她二人在王淑蓉生產前關係並不深,但經那一次后,鄭夢境晨昏定省從未落下,哪怕大腹便便,在生朱軒姝的前一天還頂著風雨前往仁壽宮探望著涼的自己。嚇得陳太后差點病情加重,卻也更覺得鄭夢境心意難得。
陳太后這次趕著過來,就是怕李太后先行而至,對太醫說保小不保大。她不比誕育皇上和潞王的李太后風光,手中並無甚權力,二人多年面上貌合,也不過是因陳太后的退讓。此事她不欲明著相爭,為日後惹來麻煩。
但人,卻是要救的。
陳太後到底在宮中多年,自有一套法子。先下手為強,便是其中之一。她以自己對李太后的了解,知曉她必會安排一番后才到翊坤宮,是以提前趕了來。
李太後到了之後,見陳太后諸事安排妥當,心下有些不喜,覺得自己被越過去了。多年以她意見為主已是習慣成自然,一朝改了,便渾身不自在。
「是我來晚了,幸好有姐姐在,將事兒都安排妥當。」李太后笑吟吟地過來,王淑蓉在一旁攙著她。
陳太后聽出話中的機鋒,並不硬碰硬地對上,只當自己沒明白。「事急從權,我擔心德妃有恙,是以稍作安排。」
李太後點點頭,看著陳太後退居一旁,在側首坐下,心中滿意了。她揚聲問道:「張宏何在?!」
張宏立於一旁,聞言幾步站了出來,弓著身子聽慈聖太後娘娘的訓。
李太后對張宏非常不滿,無比懷念昔日馮保還在的日子。馮保與張宏不同,他自進了裕王府後便緊緊抱著李太后的大腿,入宮之後舉凡朱翊鈞有任何異舉,皆會稟告。張宏是派了人前去說明,但說了個囫圇,並未細表究竟發生何事。
對李太后而言,這種無法掌握全局的感覺非常難受。
「陛下呢?究竟發生了何事?你速速說來。」李太后並不坐下,立在廊下居高臨下地盯著張宏,試圖以威勢壓得張宏不得不說實話。
張宏並未受此影響,將事情據實以報,只不過把緣由往李德嬪御花園邀朱翊鈞飲酒上面推了推。
李太后聞言大怒,當即進里殿去找朱翊鈞。見穿著明黃色常服的長子正醉醺醺地睡著,當下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去拿醒酒湯來,給哀家灌下去!」
夫人彭金花立即便領命,叫了翊坤宮不當事的小太監帶自己去小廚房,親自煮醒酒湯。
李太后粗喘了幾口氣,把心定了一定。料理完親兒后,便將方才扔到角落裡的李德嬪給拎了出來。
「德嬪有違賢淑之道,禁足一月。」
「諾。」張宏領了命,當下叫人上李德嬪那兒去關宮門。
諸事料理妥當,就等鄭夢境生產了。
與陳太后不同,李太后雖然也擔心鄭夢境,卻是心思更多地放在了皇嗣的身上。她倒不甚擔心鄭夢境所生的會是皇子還是皇女,哪怕事後朱翊鈞心懷愧疚而晉封皇貴妃,王淑蓉所出的朱常洛還是占著個長字。只要王喜姐生不出嫡子,立嫡立長一句話就能壓死鄭夢境。
朱翊鈞被灌下了兩大碗醒酒湯,一陣乾嘔之後徹底清醒過來。他整理好儀容,去外頭見了兩宮太后。
李太后臉上的冷顏與陳太后眉間的憂慮,令朱翊鈞想起自己酒醉之時的放浪形骸來。
李太后掃了一眼兒子,不冷不熱地道:「皇上酒醒了?」
朱翊鈞趕忙跪下請罪,「是皇兒的錯。」
李太后把頭撇向一邊,冷哼一聲。陳太后溫言道:「皇上知錯便好,日後萬不能再多飲酒了。誤事。」她不著痕迹地看了眼李太后,又把目光投向產房,「德妃尚不知如何。此次你真是犯下了大錯。」
朱翊鈞的冷汗從脊背處生出,一股冷風似是透過衣袍吹過。他心中無比地痛恨起御花園中對李德嬪心軟的自己。他不是個蠢人,此時已是醒過味來了。
李德嬪是故意的。八成早就買通了內監,令人知會自己的去向。而後在御花園中設下一局,只為禍害鄭夢境與其腹中皇嗣。
朱翊鈞慢慢地磨著牙,臉色漸沉,帝王的威嚴之色在面上浮現。
身為帝王,卻叫一個妃嬪玩弄於股掌之上,真真是叫他恨之入骨!
蛇蠍心腸的婦人,莫非她的皇女病歿,就要叫旁的皇嗣賠命?真是好大的膽子!
朱翊鈞暫且將此事在心中按下,朝張宏投去一眼。
張宏望著朱翊鈞眼中的狠厲之色,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如今在兩宮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並非是個好時機。
陳太后看著朱翊鈞一直跪著,趕忙叫張宏扶他起來。李太后固然覺得兒子不爭氣,心裡到底心疼——翊坤宮院中的石板跪著可是真疼。
朱翊鈞低聲道了謝,立在陳太后的身旁,心思和目光都投向了產房。
產房中沒有婦人的呼痛聲,只有都人們不斷進出的腳步聲。她們手中端著一盆盆冒著熱氣的清水進去,不多時又換了一盆已然冷卻的血水出來。
朱翊鈞的心跳得很快,也很劇烈,幾乎要從胸膛剖開躍出。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安靜是比喧鬧更加令人慌神的事情。
陳太后的眉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越皺越緊。
按理說,不是頭次生產的鄭夢境本不該花這麼多的時間。
正當眾人憂心之際,身上帶著血色的產婆期期艾艾地從產房出來。她在兩宮太后和皇上面前站定,戰戰兢兢地道:「奴、奴家給仁聖太後娘娘,慈聖太後娘娘,聖上見禮……」
「行了行了。」朱翊鈞不耐煩地揮揮手,「德妃現下如何。」
產婆的話被打斷後,越發小心翼翼起來,看都不都看上頭一眼,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說話,也不知是在打腹稿,還是不願說。
「快說!」朱翊鈞往前走了幾步,「德妃究竟如何了?!」
產婆飛快地掃了眼上首三人,磕磕絆絆地說道:「德、德妃,德妃娘娘尚未醒來……小、小皇子胎位不正……此次是為難產,恐是……恐是……」
陳太后當下就覺得腦子一空,旋即有些暈。她強撐著,問道:「不說皇嗣如何,德妃是否有礙?」
產婆支吾著不敢再說,三人卻皆明她的未盡之言。
小的恐怕保不住了,大的也難說。
這是最壞的情形。
陳太后兩眼一翻,當下就徹底暈了過去。李太后令人將她扶進內殿去歪著,自己沉下心,吩咐道:「令人快馬去趟大興鄭千戶家,讓他家女眷入宮一趟。」
這是叫家裡人得見最後一面的意思。
朱翊鈞紅著眼,大聲地喝止領命而去的內監,「不許去!」他轉身盯著李太后,「母親就這般篤定德妃必死無疑?」
李太后平靜地道:「有備無患。」
不管最後人會不會就此沒了,叫家人入宮都是常理。
朱軒姝的哭聲不知從何處傳了來,在寂靜的翊坤宮中顯得凄涼。
朱翊鈞雙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
他不需要這樣的常理!他要小夢活下來。皇兒甫生便亡,確是惋惜之事,但只要小夢活著,他們總會有其他的孩子。
朱翊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什麼是死。
死,就是那個總令他害怕,但卻會常遣人探望的皇祖父再也不會因他頑皮而瞪他。就是笑得慈和,總愛抱著自己的父皇再也醒不過來。就是沖齡的自己不得不龍袍加身,在母親先生大伴的嚴苛督導下迅速成長起來。
他不要他的小夢死。
朱翊鈞再不顧及李太后,飛快地從台階上跳下,往產房的后牆去。他知道那處是連著床榻的,自己說話小夢必會聽得見。
李太后見他狂奔而去,大驚,「快去攔住陛下!」
宮人們紛紛跟在朱翊鈞的身後,跟著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