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翌日清晨,天剛拂曉。
乾清宮內,都人們服侍朱翊鈞穿上皁緣白紗內單,外頭罩了通裁絳紗袍。絳紗質地的蔽膝與白假帶、玉佩、大綬一同在腰間系妥,外頭再束以革帶。最後再領部扣上方心曲領,戴上通體黑紗珠玉飾之的通天冠。
張宏一邊舉著鏡子,讓朱翊鈞看著穿戴,自己又分出十二分心思來,小心留意細處可有出錯。
最後無誤,方才點頭。
今日祭祀所用的法駕都早已準備好,停在宮門外。朱翊鈞出殿見法駕,眉頭一皺,背著手朝大明門的方向而去。
「今日祭祀,為表誠心,不用法駕。」
同樣的話,張宏昨日已經聽過一遍了。他本以為是朱翊鈞興緻而來隨口一提,法駕照舊還是叮囑備好。
畢竟從乾清宮至南郊天壇,往返幾近二十里,平日里不愛活動的朱翊鈞怎生吃得消。
烈日當頭,昭示著直隸極有可能今秋顆粒無收。
朱翊鈞在半途的時候,就略感吃力。可想想直隸所治的百姓,再想起鄭夢境提過的黨爭,到底咬牙撐著走到天壇去。
這點苦都吃不了,又如何壓下黨爭。
行至天壇之時,朱翊鈞兩股戰戰,雙腿快要不聽使喚了。他體型有些偏胖,夏日裡最愛出汗。現下酷熱時分走一遭,所流的汗早就浸透了內單和絳紗袍,看得身後張宏心憂不已。
要是聖上在祭祀時中暑暈倒,可怎生是好。
朱翊鈞絲毫沒有考慮到這些,比平日里大出許多的運動量,反而令他的思緒沉靜了許多,儼然若思,穆然若深省。
申時行作為元輔,領著百官至壇位。看著朱翊鈞從自己身前走過,作為曾經的帝師,申時行在心中不住地點頭。
陛下亦非孩童,確是有擔當的樣子了。
這不是朱翊鈞第一次祭祀,一切的禮儀他早已熟記於心,不用旁人提醒自己該怎麼做。甚至當官員想要提醒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慢了半拍,該做的早叫朱翊鈞完美地完成了。
禮畢,朱翊鈞在圍起的帷帳中宣召了內閣諸位大學士及九卿。
「天時亢旱,雖有朕不德,亦因天下有司貪贓壞法,剝害小民,不肯愛護百姓,以致上干天和。今後還著該部慎加選用。」
申時行起身道:「陛下為民祈禱,不憚辛勞,一念精神天心必然感格。此皆臣等奉職無狀所致,其天下有司官誠不能仰體皇上德意,臣等即與該部商量申飭。」
「當行文與天下知之。」
既有天災,便是天神對身為天子的朱翊鈞有所不滿方降下的災禍。朱翊鈞首當其衝,先承認自己的「不德」之罪。百官助天子治理天下,天子有過,他們亦責無旁貸。
這是祭祀素來之行。
過後,便是天子賜宴。因天災,所賜之物皆是素食。時人崇佛,篤信佛教。佛家不喜殺生,此時便食素齋,以禱告上蒼己之誠心。
稍事歇息后,朱翊鈞便起駕回宮。他雖是步行而至,但張宏還是備著法駕。此時見要回宮,趕忙讓法駕移至前面,請朱翊鈞上去。
朱翊鈞趕忙揮手,「不坐!」
面對任性的天子,張宏無法,只得讓法駕空著來又跟在後頭空著回去。
從拂曉出宮,再到回宮,已至西斜之時。
朱翊鈞停在皇極門前,將行禮的申時行扶起,「先生辛勞。」
申時行領著百官,再次頓首謝恩。
朱翊鈞回了宮並未先休息,而是轉去了奉先殿,親自給列祖列宗上了香。而後又轉去了慈寧宮和仁壽宮,探望兩宮太后。
歸家必告尊長,是為孝。
李太后心疼地看著兒子,「陛下辛苦。」
朱翊鈞出了一身大汗,精神卻很好,「為百姓計,理當如此。」
李太後點點頭,又道:「皇后近來身體不適,兒不妨去景陽宮看看。哀家聽說嫄兒的身子也不大好。」
朱翊鈞方才還興高采烈的臉,登時就變了色,語氣也冷淡了許多,「兒自有分寸。」
李太後知道不能強求,臉上的笑容也勉強許多,朝他點點頭,讓他自去休息。
朱翊鈞從慈寧宮出來,上了鑾駕就讓人往翊坤宮去。
鄭夢境得了信,令人即刻燒上熱水,備好藥材,親自抱著朱軒姝在翊坤宮院前跪待。
有了鑾駕代步,輕鬆下來的朱翊鈞就覺得渾身酸痛。從鑾駕下來都得叫兩個小太監扶著。他進來宮中,見鄭夢境跪著,趕忙喚她起來,「德妃身子重,萬不可如此。」
鄭夢境笑著謝恩起身,將朱軒姝抱著過去又見了一次禮。
朱翊鈞苦笑,「朕的乖姝兒,父皇今日可沒氣力抱你了。」
鄭夢境將女兒拽著的龍袍扯出,把孩子交給乳娘,親自攙著朱翊鈞入殿。說是攙,也沒用多大力氣,全靠邊上的小太監。
誰敢叫懷著身子的寵妃使勁呢。
入得殿中,朱翊鈞坐在榻上舒服地呼出一口氣,而後便好奇地望著鄭夢境忙碌。見她挽起袖子,一會兒兌水,一會熱又往裡加藥材,不由好奇問道:「小夢這是在做什麼?」
鄭夢境朝他一笑,示意劉帶金將木盆放在朱翊鈞的腳邊。她自己蹲下身,跪在榻邊,親手替朱翊鈞脫去鞋襪。
朱翊鈞想把腳抽出來,又怕動作大了踢到她,趕忙道:「這些事,自有都人們做,小夢你快些起來,跪著膝頭要疼的。」
鄭夢境不依,執意自己替他洗腳。
脫了鞋襪之後,腳汗的酸臭味在翊坤宮散開。有些鼻子靈敏些的都人都摒住了呼吸,還有些忍不住的,就將頭撇到一邊去。
朱翊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偏就是抽不出腳來。
鄭夢境面不改色,不斷地撩水打濕他的小腿,潔白如玉的手在緊繃酸澀的小腿上不斷輕輕拍打著。
「奴家是大興農戶女,陛下理當知曉。奴家母親體弱,做不了農耕重活兒,家中擔子便由父親一肩挑了。比起旁的人家,奴家家中卻是要辛苦上幾分。母親自知幫不上忙,除了料理家務,便只日日替幹完農活歸家的父親洗腳。」
鄭夢境朝邊上放著未用完藥材的竹籃揚了揚下巴,「這乃是母親想出來的方子,於消除腿腳疲勞甚是有效。奴家那時年紀小,記不清許多,只問太醫署要了還記得的。」
朱翊鈞不知其中還有這麼樁事,聽得有些怔愣,心下又對鄭氏夫婦的感情有些羨慕。
鄭夢境壓低了聲音,聽起來很是寂寥,「奴家自知比不得元后,真論起來,不過是宮外的妾侍。但心裡還是有所乞求,盼著與陛下如尋常人家的夫妻般。」她取了乾淨的布巾將朱翊鈞的雙腳擦凈,又取來舒適的軟鞋和新襪於他穿上,叫都人們將水倒了,徑自上了榻,在朱翊鈞的兩肩一下一下地捏起來。
泡過腳解了乏的朱翊鈞再捨不得鄭夢境辛苦服侍,將人從身後拉過來身邊坐下,取了絲帕替她拭乾額際的汗。
「小夢。」他低啞著嗓子,輕輕喚著。
「嗯?」
「小夢。」
朱翊鈞一遍又一遍,不斷地輕聲喚著鄭夢境的名字。鄭夢境也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給予回應。
張宏和劉帶金領著都人們退出,將殿門輕輕掩住。
朱翊鈞把鄭夢境抱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頭,不無遺憾地道:「如果先入宮的是你,而不是皇后,該有多好。」
王喜姐永遠給不了自己這份一直在內心渴求著的感情。甚至連呼應一下都不行。她是皇后,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著母儀天下的端莊模樣。
這在朱翊鈞的眼中,顯得乏味又無趣。他不是無法接受一個端莊的女子,只是希望對方可以用熾烈的果斷來影響優柔寡斷的自己,而非以冷冰冰的端莊相待。
朱翊鈞努力過,最後還是失敗地絕望了。
他把鄭夢境抱得更緊了。
幸好有你。
鄭夢境低垂了眉眼,臉上只有淡淡的笑。「陛下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了。皇後娘娘……殊為不易。」
朱翊鈞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她有什麼不易的?前幾日永年伯還上折要求再賜一所官邸以做兒子成婚所用。他們家裡何來那麼多的人口,難道還住不下人了不成?!」
「難道這不正是娘娘不易之處嗎?」鄭夢境輕輕道,「娘娘無子,所以才處處如履薄冰。永年伯也因此而擔心日後式微,如今能多拿些賞賜,便多拿一些。」
想起永年伯夫人推倒鄭夢境的事,朱翊鈞還是對永年伯府無甚好感。
鄭夢境又勸:「陛下以為仁聖太後娘娘在先帝時如何?」
自然不如何,堂堂嫡后被迫遷居偏宮,不知受盡多少白眼。朱翊鈞那時雖年幼,卻聰慧得很,從都人口中得知母後娘娘的苦處后,便日日去見她,以太子之威,迫使那些散漫都人不敢再怠慢陳太后。
「娘娘無子,與仁聖太後娘娘何其相似。」鄭夢境嘆道,「若我是娘娘,眼瞧著先頭的例子,再念及己身,怕是想活的念頭都沒了。」
「不許你有這樣的念頭!」朱翊鈞厲聲道,「無論小夢做了什麼,朕都會護著你的。你所出的皇子,朕會封他做太子,會給他挑最好的藩地。所出的公主,駙馬必得千挑萬選才行,十里紅妝,風光出嫁。」
鄭夢境從他的懷中起身,一如原先般堅定,「陛下,奴家非是以退為進,實是不願摻和國本之事。皇兒們只消平平安安便好,旁的不再多求。」
朱翊鈞逗她,「果真如此?」
鄭夢境答得鏗鏘有力,「果真如此!」
朱翊鈞心裡又愛又憐,再她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朕的乖乖兒。待你誕下皇子,朕必晉貴妃之位。」
鄭夢境但笑不語,因久坐而有些乏力,便塞了幾個隱囊在腰后撐著。
朱翊鈞故作神秘地湊上去,「小夢可知朕已下令,讓利瑪竇不日進京?」
這消息倒讓鄭夢境嚇了一跳。什麼時候優柔寡斷,常猶豫不決的三郎這般快就做出定奪來。
「果真?」
朱翊鈞輕輕颳了刮她的鼻子,「自然是真的。」他舒展著身子,和鄭夢境一同歪在榻上,「小夢可是給朕舉薦了位能人。」
又有些犯愁,「只怕他不願為朕所用。」
鄭夢境倒覺得這疑竇實在是庸人自擾,以她對利瑪竇的了解,人是巴不得整日杵在朱翊鈞跟前,叫自己派得上用。「等人入京覲見陛下后,一切不言自明。」
「也是。」放鬆過後,睡意便襲了上來,朱翊鈞只覺得今夜累的連飯都不想吃,迷迷糊糊地道,「先容朕歇會兒,今日實在累極了。」
鄭夢境也不去吵著他,將人往懷裡一摟,同哄嬰孩般,有節奏地拍著他的背,輕輕哼唱著搖籃曲。
兩人在殿內情意綿綿,靠在一處睡去,外頭卻是被張宏死壓著動靜。
蓋因李德嬪派了人過來,想請朱翊鈞過去。她所出的皇五女怕是要不好了。
張宏看著眼前急得都快哭出來的小太監,雖有心想給他行個方便,但終究還是硬下了心腸。倒不是因為李德嬪有孕也不得晉位,顯見是不得帝心之人,而是張宏心裡比旁的人更明白,他是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是當今聖上的大伴。自己可以為國絕食而亡,卻不能為了旁人而背叛朱翊鈞絲毫。
李德嬪派來的小太監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健壯太監死死壓得遠遠的,他們還因擔心叫喊聲會驚擾了裡面二位,把人嘴給捂得嚴嚴實實。
張宏走到那太監身旁,壓低了聲音道:「非是咱家不願於你通報。你也該想想,今日陛下方去南郊祭祀,步行二十多里地,疲乏辛勞你心中自明白。此時陛下去了倒不妨事,可若叫德嬪娘娘無狀之行衝撞了陛下。你自己想想,德嬪娘娘和你能有好果子吃嗎?」
人在覺得疲勞的時候,也是最易怒的時候。
張宏有些奇怪,究竟是誰給李德嬪出的點子,讓她這時候叫陛下過去。舉凡聰明點靈醒點的,都不會這麼上趕著才是。
何況陛下今日方為了天旱祭祀,俱是妥當,此乃天旱將過之意,很是吉利。貿然出一個皇女病危將逝的插曲,難保陛下心裡怎麼想的。萬一將皇女過世的事與祭祀不利聯繫起來,事情就會變得可大可小。
觸怒天威,並非小事。屆時不僅李德嬪與其一家或惹禍,旁的人有一個算一個,統統跑不掉。
張宏是看著朱翊鈞長大的,他清晰地記得朱翊鈞當年因喝得酩酊大醉與內監嘻戲打鬧,被馮保捅到慈聖太后那處,惹得太后大怒。憤怒之下的李太后,甚至說出由潞王為帝的話來,並讓張居正代筆,寫下罪己詔。
由著這一層緣故,朱翊鈞最討厭的便是下罪己詔,除非必要,斷不會寫。
可民生當前,天旱又是發生在直隸,由不得朱翊鈞任性。今日祭祀時,朱翊鈞已親口說出自己德行有虧,才導致的天災。若有心人將皇女病逝與天災有所聯繫,那是必要下罪己詔的。心有不滿的皇上,拿朝臣沒法子,難道還能拿後宮的妃嬪、外戚、內監沒法子?總要找幾個人當替罪羊出氣。
張宏越想越覺得事情蹊蹺。他朝制住人的兩名太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放開那聽了張宏的話已然冷靜下來的小太監。
「你可知,是誰叫你們娘娘來翊坤宮求陛下過去的?」
這事兒小太監卻是知道的,忙道:「是景陽宮的王娘娘。」
張宏皺眉,王恭妃?他趕忙問道:「當時她二人是如何情形?你說與我聽。」
得知自己興許會沒命,小太監自然一五一十地全都說出來。
王淑蓉雖然從不來翊坤宮,但卻是其餘幾位妃嬪宮裡的常客。朱翊鈞的後宮妃嬪並不多,除了王喜姐和早年冊封的九嬪外,就只王淑蓉和常氏兩個因孕而冊封為宮妃的都人。滿打滿算,總共十二個,剛好一輪。
王淑蓉因與王安嬪和李德嬪一同前往定陵服侍,回宮后三人又同時被診出孕身,關係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王淑蓉也就跑得越發勤快了。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三人同時懷孕上頭。
朱翊鈞對宮妃向來賞罰分明,心中自有一套標準。非身懷有孕,便是他再疼愛鄭夢境,也不會輕易許以皇貴妃之位。
王恭妃不得帝心,又有皇長子在前,不被晉封還說的過去。可一同服侍懷孕的王安嬪都被封為榮妃了,李德嬪還是在老位置上面坐著。以前見面時,她與安嬪相互見禮,而今人成了榮妃,竟是要受禮了。李德嬪心裡自然有氣。可又偏生不能往朱翊鈞那處去哭訴,同鄭夢境也不熟悉,越發不可能求上門去。
正想不通的時候,皇五女突然發起了高熱,一直不退,整夜啼哭不止。
這是李德嬪的第一個女兒,可能也會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自然擔憂萬分。
可皇五女怕也是八字生得不好。坤寧宮的皇長女病還沒好全,所有最好的小兒太醫全在坤寧宮杵著,她也只能由次一等的太醫來診治。李德嬪豈能信得過?有心向上坤寧宮去求個人吧,王喜姐偏病了,娘家永年伯又得罪了朱翊鈞,自己又病又氣地整日躺在床上,著急上火地想替娘家人開罪。這時候過去,人是會給,但也是給人心裡添堵。李德嬪自認這點眼力價自己還是有的,就也沒去要人。
想來想去,竟然真的沒法兒了。眼瞧著女兒在年輕太醫的手裡一日不如一日,李德嬪也憔悴得形同枯槁,半分沒有想活的念頭了。
今日王淑蓉上門探望時,皇五女的病越發不好了。聽太醫話里話外,都指皇女即將病逝。李德嬪知悉后哭得死去活來。
王淑蓉與李德嬪一同哭了一遭,勸道:「德嬪妹妹莫要傷心了,何妨叫人往翊坤宮跑一趟?我聽聞今日陛下祭祀歸來后,連皇後娘娘那處也沒去。見了兩宮太后就上翊坤宮了。陛下乃天子,福澤廣厚,興許陛下一來,公主的病就好了呢?」
李德嬪此時已經失了理智,病急亂投醫地當下就覺得此言有理,派了小太監即刻前往翊坤宮。
王淑蓉起身去搖籃看皇五女,塗著丹蔻的指甲從嬰孩的臉上擦過,伸入她的襁褓之中,「可憐的孩子……」
王淑蓉壓根就沒想過要在此處等朱翊鈞到,又安慰了李德嬪幾句后,抽身離開回宮去了。
李德嬪坐在搖籃邊,一會兒摸摸孩子滾燙的額頭,一會兒望穿秋水地看著殿門,期盼著朱翊鈞的身影可以出現在那裡。
可是半晌都不見那小太監回來,李德嬪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莫非是鄭氏攔著陛下不讓見?
李德嬪飛快地否定了這個念頭,她本性不是惡毒之輩,素日與鄭夢境也無怨無仇。只看德妃平日言行,不像是會攔著朱翊鈞不過來的性子。
可萬一……
李德嬪又想起王淑蓉曾對自己說的話。
「德妃真真兒是不曉得雨露均沾,整日佔著陛下。便是身子重,眼裡也容不得旁人去乾清宮服侍。」
王榮妃是親身經歷的,聞言當下便點頭附和此話。
「可惜我等身居後宮,竟能幾月不見陛下一面。連坤寧宮如今也得給德妃幾分薄面。皇後娘娘身為國母,端莊得體,自是不稀罕與寵妃相爭。只可憐了我們。」
說到悲中,王淑蓉用絲帕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淚,「洛兒自出生,到如今已是三歲上了,見過父皇的面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還是遠遠瞧著,都不許靠近。若非鄭氏阻撓,父子之情豈會如此淡薄?」
王淑蓉說的有理有據,由不得王榮妃和李德嬪不信。只當時不過是小聚閑談,李德嬪並不往心裡去,如今再一想,卻覺得樁樁件件的確皆為鄭德妃霸寵所為。
思及此,李德嬪不由恨恨地死咬住下唇。
鄭夢境,我自認與你無仇無怨,你竟想要亡我兒性命!若我兒安好,也就罷了,若是不好,我要你腹中孩兒賠命!
為母則強,李德嬪將所有的顧忌統統拋之腦後,如今只想著女兒的病快些好起來。
只是她在殿內枯坐至天明,也不見朱翊鈞前來。而皇五女的身體已從滾熱成了冰涼透骨。
「我的皇兒,我的皇兒……」李德嬪的淚早在子時便哭幹了。
那小太監在子時前就被張宏給放了回來,因宮門落鎖,還特特地以掌印之權行了方便。小太監回了宮后,不敢有所隱瞞,將張宏的憂慮全盤托出,滿以為自己就算沒有請來聖上的功勞,德嬪也會看在自己辛苦跑這一趟,又帶回消息的份上不予責罰。
但痛失皇女的李德嬪已然失了全部的理智。她不由分說,讓人將小太監拖去院中棍棒打死,一雙美目赤紅,死死盯著地上那具屍體。
「既然胳膊肘往外拐,那就去與人陪葬吧!我這兒,斷容不下背主之人!」
天拂曉,宮門已是大開。
李德嬪抹乾臉上的淚痕,木著臉地吩咐宮人去報皇五女的死訊。心思百轉,想著如何替女兒報仇。
朱翊鈞自昨日回宮后,在翊坤宮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便覺得腹中飢餓,偏今日是有朝會的。
張宏一夜沒睡,著人在翊坤宮的小廚房備下飯菜,一個時辰就重新做,怕的就是朱翊鈞半夜醒來腹中飢餓想要吃食。見朱翊鈞起身,趕忙讓宮人將膳食擺上。
朱翊鈞因前夜睡得早,所以醒來也早,只是全身肌肉酸疼,兩條腿又酸又疼,輕輕一碰都覺得難耐。他小心翼翼地在綉墩上坐下,一碗熱粥下肚,舒服得長呼出一口氣。
鄭夢境只做簡單梳洗,就坐下來一同進膳。見他又添了一碗粥,便著人去將自己親手腌制的小菜取一點過來。
「小夢做的?」朱翊鈞看著小碟中不甚起眼的醬菜,用筷子輕輕夾了一些,鮮咸微酸的口感刺激了整個口腔,不僅胃口大開,連人都清醒不少,「好吃!張宏,等會兒從翊坤宮帶一些回乾清宮去。往後朕早膳就要配這個喝粥。」
「諾。」
鄭夢境替朱翊鈞夾了一塊熏制鹿肉,笑道:「陛下喜歡就好。奴家明日再多做些。」
「不了。」朱翊鈞咽下嘴裡最後一口粥,示意都人再給自己盛一碗,「你如今身子重,不要干這些。待皇兒誕育再做,也是一樣的。」
鄭夢境搖搖頭,「非得如今做才好。現下的綠葉菜新鮮,做起來方有這等滋味。待我產下皇兒,哪裡還來得及。」
朱翊鈞在飽口腹之慾和鄭夢境的身體之中搖擺不定,想了想,試探地問:「果真無礙?」
「無礙。」鄭夢境只用了一碗粥,便推開了碗筷,坐著陪朱翊鈞說話,「陛下歡喜,奴家高興還來不及。」
「那……就辛苦小夢了。」朱翊鈞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以後能日日吃到愛妃親手所制的飯菜,心裡又覺得欣喜高興。
正其樂融融時,張宏出了殿,又回來。
「陛下,皇五女殿下昨夜病歿。」
朱翊鈞對著滿桌的膳食,登時沒了再吃的興緻。他最後夾了一筷醬菜放入嘴中,咽下後起身。
「朕朝會後去德嬪那兒看看。」
鄭夢境跟著一同站起來,取了都人手裡的袍子替朱翊鈞穿上,「晨間風大露重,陛下當心風寒。奴家歇息片刻后,也去看看。」
「小夢別去了,差人送了東西就行。」朱翊鈞叮囑,「你如今身子重,非要事休要出殿。萬一上那處衝撞了腹中的皇兒,如何是好。」
朱翊鈞又對張宏道:「上坤寧宮叫個小兒太醫過來,時時看著皇次女,莫要叫她也生了病。」
吩咐完諸事,朱翊鈞不由深思。先是皇長女,再是皇后,如今皇五女也病歿。宮中有鬼祟為倀?是不是去差人去五台山和武當山請高僧祈福為妙?
心思一轉,又將皇五女病歿之事與天旱聯繫起來。
難道真要下罪己詔?
朱翊鈞心裡一陣噁心。
張宏觀其色,便猜到他的想法,心道幸好昨夜攔了那小太監,自己又將皇五女病歿的時間往後推到了今日。應是無大礙了。
皇五女出生五月便歿逝的消息傳出后,同樣誕育皇女的王榮妃便沒再上門了,整日閉門不出,生怕女兒也病了。
倒是王淑蓉不忌諱,照舊上門前來探望。得知朱翊鈞當夜並未過來后,嘆道:「必是德妃將人攔住了。妹妹可別忘了,她如今正懷著身子呢,既是怕了衝撞,恐也擔憂陛下因此留宿。」
李德嬪咬緊了銀牙,手中的絲帕被絞得快破了。
王淑蓉見目的達到,便不再多言,只寬慰她莫要太過傷心,再努力生下皇嗣才是正途。
也不知李德嬪聽進去多少。
且說鄭夢境先前聽說利瑪竇不日進京的消息后,算了算自己的產期,恰好在利瑪竇入京后。
如此甚好,屆時再說動三郎讓利瑪竇為自己診治。若事情順利,再薦於三郎同皇后。
只要嫡子出生,大明就會穩當許多。
但事事從來不遂人願。鄭夢境的算盤打得好,卻擋不住前世所發生的事換了個頭面,照舊找上門。
這日朱翊鈞經過自乾清宮經過御花園,看著滿園鮮花爭奇鬥豔,不由想著挑著折幾朵帶上去看鄭夢境。
行至園中,卻見火光隱隱。他皺眉走了過去,「何人再次生火,若是走水可是必會受責罰的。」
蹲在地上的李德嬪慌忙轉過頭,臉上盈眶淚水順著下巴滴落,手中的紙錢隨風散了一地。
「是德嬪啊。」朱翊鈞面色稍霽,看著地上的紙錢,他沉聲道,「是替姞兒燒的?」
李德嬪緩緩點頭,「姞兒尚未下葬,奴家念著母女情分一場,總歸放不下。」
朱翊鈞看著眼前面容憔悴的李德嬪,比照當日隨儀仗而行如花女子,心裡一軟。「朕以選了金山為姞兒的靈地。你莫要太過傷心,傷了身子便不好了。」
李德嬪低低應了一聲,起身行禮,「謝陛下。」
朱翊鈞點點頭,手裡拿著折下的花正欲離開,卻被叫住。
「陛下,可否陪奴家飲幾杯薄酒。」李德嬪慢慢走上前,盈滿了淚水的雙眼楚楚可憐,「姞兒與我們有緣無分,且飲幾杯,權作全了這情誼。」
「好。」這是朱翊鈞第一次經歷孩子的歿逝,心裡知道這是常事,可難免悵然,當下應允。
兩人於不遠處的涼亭坐下,李德嬪早就備好了酒菜。她一面替朱翊鈞斟酒,一面說著女兒生前的趣事。
幾杯下肚,朱翊鈞便有了醉意。
李德嬪又替他滿斟一杯,「陛下且用了這一杯。」
朱翊鈞仰頭喝下,「此處風大,德嬪快些回宮歇著吧。」
「諾。」李德嬪遠望著朱翊鈞離開的踉蹌背影,眼中閃過陰狠之色。
「小夢!小夢!」朱翊鈞在內監的攙扶下,踉蹌地走到翊坤宮前。他瞪大眼好不容易認清了宮門上的匾額,便大聲喊了出來。
鄭夢境正在殿內縫製嬰孩的襁褓,聽見朱翊鈞的叫聲,心裡「咯噔」一下。
三郎極少在人前這般親昵地叫她。
事有反常必為妖。
鄭夢境還不待細想,就出了殿去迎朱翊鈞進來。
朱翊鈞在院中看到鄭夢境,高興地幾下掙開內監,跑上去獻寶,「小夢小夢,你看,這是朕特地給你折的,好不好看?」
鄭夢境看著酒後猶如半大孩子般嬉鬧的天子,眼皮子劇烈地跳動。
「好看,奴家多謝陛下。」她接過花枝,讓劉帶金去找個瓶子裝起來。
朱翊鈞往前一撲,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鄭夢境的身上,將人壓得差點摔了。「嘿嘿,朕就知道小夢會喜歡。」
鄭夢境勉強站穩身子,朝劉帶金吩咐,「速速去取醒酒湯來給陛下服用。」
劉帶金福身稱諾,不顧形象地提著裙裾就跑去小廚房。
「奴家扶陛下進去。外頭風大,等會兒著涼了。」鄭夢境吃力地調整了下姿勢,扶著朱翊鈞慢慢往裡走,一面留心腳下,讓自己別摔著了。
朱翊鈞貼著她的耳朵,噴出的酒氣濃的嗆人,「小夢對朕真好,什麼都替朕想。」
「陛下醉了。」鄭夢境在上台階的時候被絆了一下,差點摔了,趕緊喘著粗氣站定。
張宏看不過去,上前勸道:「陛下,娘娘身子重著,老奴扶陛下進殿。」
朱翊鈞趕忙揮開他,「走,走開!朕要小夢,你們都走開!」
張宏不敢違令,只得帶著幾個內監前前後後地虛張開手將他二人圍住,以防不測。
朱翊鈞把頭擱在鄭夢境的肩上,「咦,小夢怎麼出了這麼多汗?」他手忙腳亂地開始在懷裡翻找絲帕,「朕尋絲帕給你擦擦。」
鄭夢境只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兩隻腳原就浮腫受不住力,朱翊鈞乖乖跟著走還好,現下倚著自己亂動,根本走不了路。她腳下一滑,往邊上走了半步,驚起滿園的驚呼聲。
「找到了!」朱翊鈞嘿嘿笑著,拿了帕子把鄭夢境往後面壓,「朕給小夢擦擦。」
鄭夢境再也挺不住,整個人都往後仰去。縱內監及時,可肚子的一側還是重重地碰到了門檻上。
劉帶金捧著灑了一半的醒酒湯過來,「哐當」一下就掉在地上。
「啊——」
不省人事的鄭夢境裙下一片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