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本為團圓之意的圓月掛在天際,卻因灑下一片清冷光輝而叫人心生清寂之感。
在這宮裡尤是。
翊坤宮的殿內因鄭夢境懷孕已不用香了,只用大量的瓜果堆積在缸內,以果蔬的香甜氣息來替代熏香。
鄭夢境歪在榻上,聞著香甜舒暖的味道,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午後朱翊鈞就回了乾清宮,已是快到宮門落鎖時分,也不見人來,更不見人傳話。鄭夢境無法,心裡惴惴是不是自己的那番話引起三郎的不滿來,縱劉帶金勸了多次,她還是執意要等著。
腳步聲匆匆,夾雜著滴漏的聲音,由遠及近,繼而蓋過滴漏。
鄭夢境被腳步聲驚醒,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困意還是未曾離開。她使勁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方才好些。
來的是老熟人,史賓。
鄭夢境見來人乃史賓,先是悵然,旋即又竊笑。史賓單獨前往翊坤宮,便是意味著朱翊鈞今夜並不會宿在此處,鄭夢境吃不準朱翊鈞的心思究竟如何。可再看史賓胸口的補子,便知他又是高升。
三郎到底麵皮薄,總使喚人做壞事,心裡終究過意不去。
果然,史賓拱手道:「陛下今夜宿在乾清宮,娘娘可早些安歇。」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今日政事繁忙,東北李家送來了奏疏,陛下分不開身,正與內閣諸位大學士協商。乾清宮未曾宣召別宮的娘娘。」
鄭夢境微微一笑,「有勞公公跑這一趟。」說著,就讓劉帶金取了金瓜子賞人。
史賓接了賞賜,卻不急著即刻回去。午時鄭夢境與朱翊鈞說話並未摒退宮人,是以在場的史賓將他們的話全須全尾地聽入耳中。他心有疑慮,肇慶離京城何止千里,鄭娘娘是如何得知利瑪竇此人的?又有,既知人,又何以舉薦?莫非此人果真醫術超群?
如同朱翊鈞並不完全相信鄭夢境對太子之位不想沾染一般,史賓也覺得她現下咬定不要太子之位實在言之過早。翊坤宮還未有皇子降生,興許有了皇子后,鄭娘娘就換了心思也不說不準。
不過既然是鄭夢境想要舉薦,史賓還是留了份心思。他想的是弄清楚鄭夢境的想法之後,再差人去肇慶好好盤查一番那義大利亞人的底細,若言過其實,不妨尋個由頭將人就地斬殺,或是直接遣回番國去。總比日後露出馬腳,惹來朱翊鈞對鄭夢境的不滿好。
史賓在心內躊躇一番后,問道:「奴才午時聽娘娘說,想請義大利亞的奇人入宮?此人果真醫術不凡,勝於宮中太醫?」
這個問題的確把鄭夢境問倒了。
自朱翊鈞駕崩后,鄭夢境又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若說她在萬曆年間,尚且看不破外朝內廷的波譎雲詭,一心只為爭奪國本、后位而費盡心思,那此後失去最大倚仗,不得不為活命而奮力相搏的二十幾年讓她從局中人轉變為局外人,清晰地看到了整個朝堂動蕩。
崇禎年間各地叛賊舉旗叛亂且按下不論,天啟時候魏忠賢與東林黨將整個大明朝拉下水,在萬里國土之上爭得你死我活。泰昌帝走的早,但鄭夢境在短短的三十天內為了保命做出的愚蠢舉動,成了已經成勢的東林黨手中把柄,被攪得聲名狼藉。再往前推,朱翊鈞二十餘年不曾臨朝,給了東林黨極大的空間運轉起勢。
而追根溯源,乃是國本之爭。
鄭夢境不想再讓自己牽扯其中,死過一次的經歷讓她能越發看清自己想要什麼。她對朱翊鈞說的那番話是實情。黨爭由來已久,並非萬曆一朝才興起。她身居後宮,亦是凡人,無法阻止黨爭,但她起碼可以盡己所能地不成為這些人手中棋子。
在文忠公清算之事塵埃落定之後,鄭夢境想了很久。最終,她覺得最好的辦法,便是讓王喜姐再次懷孕,並生下嫡子。
皇長子縱有李太后撐腰,卻抵不過禮法。慈聖太后的存在,本就是不合禮法之事。
李太后自有軟肋,鬧到極致,只怕保不住朱常洛。
鄭夢境對利瑪竇的醫術如何完全沒有把握,但以她對這位泰西儒士的了解,興許此人真能有法子。
有一絲希望,也比等待未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來得好。且將死馬當作活馬醫。
鄭夢境在心裡幾番盤算,不知該如何與史賓解釋。最終她選擇把自己的目的告訴這位屢次相助自己的人,出於前世兩人相交的經歷,再有重生后的本能告訴她,史賓不是個背信棄義之輩。
鄭夢境摒退宮人,說道:「我欲讓利瑪竇入宮為皇後娘娘診治,以期嫡子出世。」
史賓心中一凜,向來平靜的臉上終於被打破。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鄭夢境,莫非她真的不曾圖謀太子之位?
又聽鄭夢境道:「娘娘乃萬金之軀,利瑪竇為男子,非閹人豈可入後宮,更妄論診治。我卻不打緊,且讓陛下看看他能為我和皇兒做到幾分。」
「既然公公有此一問,恰好,我無法出宮,也不知其人能耐幾何。有勞公公代為探查。」鄭夢境沒有用本宮這個自稱,她是有心讓史賓去摸一摸底。
史賓沒有回答,他躬身施禮,挽著拂塵離開。
乾清宮裡朱翊鈞剛與大學士們商量妥當,有些脫力地捏了捏眉心,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陛下,奴才回來了。」
聽出事史賓的聲音,朱翊鈞沒有睜開眼,「德妃可安好?」
「德妃娘娘一切妥當,腹中皇嗣經太醫幾番診斷安然無恙,陛下大可放心。」
「德妃可有與你提起利瑪竇?」
有些空曠的乾清宮裡,朱翊鈞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迴音。
史賓不敢掉以輕心,他知道這狀似不經意的背後,是聖上對德妃和自己的試探。額際的汗密密生出,史賓斟字酌句地打著腹稿。
「娘娘確有提及,不過並未說明是從何得知此人。只說此義大利亞人許不過是言過其實,令奴才想法去肇慶查探。」
朱翊鈞輕笑,「午時還同朕言之鑿鑿說此人必有幾分能耐,現下里倒是自己先慌了神。」他對史賓道,「不用遣人去了。朕已下了旨意,叫利瑪竇即刻進京。」
史賓大為不解。
朱翊鈞睜開眼,離開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望著桌上擺著的《山海輿地圖》。「此人便是醫術不精,卻也的確是個能人。不見上一見,朕心有憾。」
張宏自一邊出來,幾步上前,拱手賀道:「奴才恭喜陛下。」
「尚未一見,也不知其人品幾許。」朱翊鈞微蹙眉。倘若是沽名釣譽之輩,當是即刻趕出大明,不許其再踏上大明國土。這樣的人,哪怕是尋了由頭弄死,也斷不能叫旁的幾個番國搶了去。
勘測輿圖之人不論是哪朝哪代,都是受到重視的。將領帶兵出征,沒有精細準確的地圖,恐將放跑敵軍,乃至全軍覆沒。便是尋常民生庶務,也是有很大的幫助。興水利,造橋鋪路,都需要準確的輿圖。
張宏掃了眼一旁的史賓,淡淡道:「奴才偶有出宮,聽過市井對此人的幾句言談。」
朱翊鈞來了興趣,「哦?大伴不妨說說。」
「聽說此遠夷乃義大利亞人,自來了大明后,換了咱們大明朝的衣服,整日戴巾冠,著直身,形如學子。又因其好孔孟聖人之學,人稱泰西儒士。」
朱翊鈞摸著下巴,「聽起來,似乎是個挺有趣的人。」
張宏躬身,面上帶著淺笑,卻不再說話。
朱翊鈞起身伸了個懶腰,「罷,且召來瞧瞧是何人物。」竟能聲名自肇慶遠傳入京,甚至抵達後宮之中。
雖然朱翊鈞對鄭夢境的話持有保留態度,但這姿態卻是很叫朱翊鈞高興的。他的身體有些孱弱,這也是為什麼急著開建定陵的原因。若他朝陵墓尚未建成,自己卻駕崩身故,如何下葬?
越是這樣,朱翊鈞就越惜命,也就越不喜歡王淑蓉那般為著個國本而一心爭破頭的難堪模樣。鄭夢境身為宮妃,無心國本后位,堪稱是無欲無求,豈非恰好證明一心只為他著想嗎?
既然小夢想見,那便見見也無妨。
對於一心為自己的人,朱翊鈞向來不吝於賞賜。替她完成心裡的小小願望,也在此間。
鄭家父子因鄭夢境的妃位,是無法再行賜爵的。自來只有皇后的娘家才能賜以伯。李家能有武清伯世襲,也是看在慈聖太后的面上。
朱翊鈞邊想著鄭夢境在看到利瑪竇的驚喜模樣,邊在宮人的服侍下洗漱。長夜漫漫,他獨個兒覺得有些寂寞。正想召個妃嬪前來侍寢,卻又想起當日鄭夢境在乾清宮撞見王安嬪的吃醋樣來。
他微微勾起唇,罷了,且好生歇一晚,今晚晾著小夢,她必定心裡不安,若再召人服侍,怕是不好。她那性子,真惱了可不好哄。
還得顧及腹中的皇兒。
朱翊鈞躺在床上,慢慢地合上眼,忽地想起明日還要徒步前往天壇祭祀,登時瞪大眼出了一腦門的冷汗。幸好沒糊塗叫來宮妃,否則明日還不叫百官看了自己的笑話。
棄鑾駕而步行前往以顯誠心,可是自己提出來的。
幸好幸好。
朱翊鈞長出一口氣,忽而想想祭祀之事,忽而想想鄭夢境與她腹中的皇嗣,忽而又擔心皇長女的病情,漸漸地睡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