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翌日朝會,朱翊鈞將張敬修所留下的《絕命書》與張誠送來的公文一併交由朝臣們傳看。
張四維作為首輔,第一個看。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跳得厲害。將東西傳給余有丁后,張四維站定,沉默不語,等著朱翊鈞的風暴。
朱翊鈞敲著龍椅,看諸官看得差不多了,冷笑道:「刑部就是這麼辦事的?屈打成招?嚴刑逼供?」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案桌上的文房四寶並奏疏全都彈了一下,「往年如這般逼供之事,怕是不會少了吧?把所有的案子都拿出來,重新審理!」
申時行忙上前,勸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
朱翊鈞對申時行的感官不錯,至今還是叫一聲「先生」的,他緩和了神情,「申先生,為何不可?」
申時行只說了四個字,「牽連甚廣。」
朱翊鈞沉默了。他明白申時行的意思。
如今朝上趨於平和,黨爭雖有,卻並不嚴重。可一旦舊案重審,這就給了那些蠢蠢欲動的黨爭之徒一個很好的機會。誰能保證審理后的案子就真的清白如實?難道不會掀起新一輪的朝堂風波?期間難道不會有藉此傾軋?
不僅如此,被翻案后,原先斷案審理之人便是有罪責在身。或許還會累及內閣——誰敢說自己在斷案時定無錯?千百年來,怕也只得包拯那麼一個。當朝的海瑞恐也難以擔起這個重擔。
難得平靜的朝堂又會迎來新的風暴,這對岌岌可危的大明朝並非是一個好的現象。
朱翊鈞壓抑著心裡的怒意,他此時此刻才體會到帝王之苦。看似坐擁整個帝國,而實際上一言一行都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制。他小的時候,被李太后壓著早起上朝、上課;被馮保盯著時時向李太后彙報自己的言談舉止;被張居正摁著不許享樂玩鬧。脫離了之後,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為所欲為了,但更大的壓力湧向了他。
朱翊鈞登時覺得有些百無聊賴。半晌,他望著朝臣們灼灼的目光,無力地道:「就依申先生所言。」又道,「即刻召回刑部侍郎丘橓、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
朱翊鈞猙獰著臉,這兩個,他絕不會輕饒!
召回的旨意是用八百里加急送達江陵的。張家人在期間因張敬修的自縊而好過了許多,起碼不再像先前那般受盡百般折磨。更兼有了鄭家父子暗中重賄,不說與原先比,卻也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受人白眼和欺辱。
高氏娘家人曾暗中來過,勸高氏上衙門單方面遞交和離書,將命保下,回了娘家后,他們自會替她另尋一門親事。高氏聞后,又氣又怒,當下把娘家人給趕走,掛了繩子把凳子踢翻,打算去地府見自己的夫君。因有張敬修的前例,剛踢翻了凳子就被人發現,從樑上救了下來。
王氏抱著張敬修唯一的兒子,朝正翻著白眼不斷喘氣的高氏哭道:「便是不看敬修的面,也瞧瞧重輝啊!他才幾歲?你怎得就忍心將他拋下?」
張重輝看著母親,眼裡含著一泡淚,弱弱地喊著「母親」。
高氏將獨子緊緊地抱進懷裡,再也不顧儀態地嚎啕大哭。哭畢,高氏一抹眼淚,拿起邊上籃子里的綉剪,在臉上狠狠花下兩道來。鮮血一下子紛紛涌了出來,染滿了高氏的整張側臉,看起來可怖極了。
高氏揚起下巴,「奴家此生斷不會再嫁!」
王氏上前牽了她的手,哽咽道:「是我張家負了你,是我張家……」
「娘!」高氏淚眼相望,不許旁人上前替她診治傷處。她便不信,誰還會要個毀了容的二嫁媳婦!
鄭國泰瞧了,心裡覺得酸酸的。同父親回了住處,他悶悶地道:「若我換做張敬修,倒寧願阿鈺再嫁旁人。夫妻一場,看她後頭過得好,我死了心裡也舒服。」
鄭承憲沒說話,但看著兒子的眼神比過去柔和多了。
果然多出來是好事,兒子到底長進了些。
而丘橓和張誠接了旨意后,皆知大難臨頭。他們將張家人全都交付給了湖廣巡撫任養心和荊州知府郝如松,匆匆帶著人北上回京。
張誠不比丘橓,他原就是內監,回了宮即刻就能上乾清宮去。丘橓還在宮門口大剌剌地跪著示眾,請求接見。他已忐忑地站在朱翊鈞的面前。
張誠特地行了個大禮,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奴才有負陛下所託,竟將差事給辦岔了!」他抬起頭,卻見傳言快死了的張宏正似笑非笑地捧著拂塵立在朱翊鈞的邊上,他猶如見了鬼怪般,瞪大了眼睛,指著張宏,「你、你你……」
張宏冷笑,「我怎會沒死?你這等小人尚未繩之以法,我張宏豈能走在前頭替爾等開路?!」
張誠轉向朱翊鈞,發現聖上的表情不再和煦,冷冰冰的,不帶任何錶情。
「司禮監秉筆張誠,御馬監監知張鯨,此二人賣官鬻爵,收受賄賂,證據確鑿。本該處死,念及多年服侍辛勞,即刻廢除一切內廷之職,發配南直隸孝陵行農事。」
行……農事?!
張誠癱在了地上。若只是前往南直隸,那還好說,留的命在,總會有陛下記得起自己的一天,還會再回來。行農事,便是去孝陵種菜,大明朝就沒有哪個太監能活著再回京城的。
朱翊鈞又道:「刑部侍郎丘橓,勾結內廷,濫用重刑,免除一切官職,貶為庶人,終其一身,再不得為官。」
張宏親自領著人,將張誠從地上拖起來,當著朱翊鈞的面,扒光了張誠身上的三山帽和蟒服。
張誠咬著牙,「你這個老匹夫!竟然使奸計陷害我等!是你趁我不在的時候去抄的家?!」
張宏「嘿嘿」笑著,「鋼易折,且不若柔婉些。只要能扳倒你這等渣滓,偶爾陰險一把又何妨?」
張誠縱再不甘心,卻也無法在朱翊鈞面前造次。他知道自己這次能免了死罪已是朱翊鈞開恩,只不知去了孝陵還會有什麼等著他。
南直隸的守備太監與鎮守太監,可是當年自己親手送去的對手。
丘橓被貶的旨意經過內廷的掌印硃批后,再發到內閣又幾位大學士審核無誤后頒布執行。
自然,也就落入了張四維的手裡。
張四維是斷不能攔的,再確認無錯后,便吩咐下去執行了。而他,從抽屜中將那份幾日前寫好的奏疏丟進了火盆里。
五日前,蒲州老家送來了家書。張四維的父親張雲允齡病故。丁憂還是奪情,擺在了張四維的面前。張四維在猶豫之後,選擇了奪情。他才剛坐熱乎首輔的位置,不想那麼快就拱手讓人。希望奪情的密疏也是早就寫好了的,就等著張家的案子告一段落,便即刻呈上。
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自己了。
鄭夢境有史賓這個耳報神,對前朝的事總算不會兩眼一抹黑了。她冷笑,張鯨張誠怕是沒想到吧,原想將馮保摁在泥地里,自己落得個前世馮保的下場。而張四維,便是他上了奪情摺子,輿情也斷不會容他就此步上文忠公的後塵。
張居正的名聲從何處敗壞的?正是奪情一事。讀聖賢書長大的學子士人們,最是看重孝道。生父亡故竟欲不守孝?此等不孝之人怎能擔當首輔之重任?!
而此時丁憂的張四維,怕是不會想到。他剛到家,繼母胡氏便過世了,而後兩個弟弟先後駕鶴西去。而張四維,再也不會有回到京城的時候。
順利地解決了張家的事,鄭夢境的心裡舒暢多了。雖然不算順利,但起碼最後還是成功了。這令她的信心大增。
也許以後,自己也可以一點點地,改變其他的許多許多事。
鄭夢境的手摸上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神極盡溫柔。只要皇兒你這次平安出世,為娘的就心滿意足了。
清算文忠公的案子,雖然起先聲勢浩大,但最後被朱翊鈞以外朝內廷勾結臧害良臣,矇騙聖聽為由不了了之。高氏被賜了貞節牌坊,在江陵高高地立起。張家的幾個兒子們皆官復原職,只等丁憂之後再另行委派官職。
張家以往的舊友又重新走動了起來,鄭家父子的豐功偉績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傳播著。
恰逢朱翊鈞正式對外宣布鄭夢境再次懷孕的消息。朝上的目光都落在了鄭德妃的肚子上,文忠公不少重新啟用的舊派開始在暗中希冀著這位鄭氏可以生下朱翊鈞的第二位皇子。
從龍之功,唾手可及。
但恰在此時,王皇后所出的唯一子嗣,皇長女朱軒媖卻病了。病得很是厲害,宮中的太醫輪番上陣,竟沒一個有法子。眼瞧著女兒幾日高熱不退,王喜姐心如刀絞,日日守在女兒的床前,向菩薩祈求以己壽,換得女兒康健。
而一條傳言開始不脛而走,從宮中開始,蔓延到了宮外。
皇長女之疾,乃有人故意所為。
留言傳得惟妙惟肖,就差點破那層窗戶紙,說是鄭夢境幹得了。
不少人的立場開始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