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張敬修自出生起就沒受過什麼苦。彼時他的父親張居正雖非首輔,張家卻本就是個殷實人家。而後,隨著張居正的步步高升,張家也過得越來越好。可以說張敬修一直都是個公子哥兒,為官時,眼見著疾苦與自己親歷那是兩回事。


  如今張敬修被綁在木柱上,身上各處都是烙鐵燙過的血疤,沒有經過治療的傷處已是出膿潰爛,更嚴重的地方甚至開始生出了蛆蟲。酷暑的炎日之下,難聞的臭味越發四散開來,丘橓甚至不願將審訊的案桌近前,而是擺在了廊下涼爽的地方。


  張敬修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還強撐著,究竟靠的是多年來父親的嚴苛教誨,還是自己一身的文人傲骨。昏昏沉沉間,他聽到丘橓又一次問他,「其餘錢財究竟被藏於何處?還有多少被藏匿起來的?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烙鐵在火盆中燒著,不時地發出「滋滋」的聲響。張敬修繃緊了身體,本聽不見的聲音聽清楚了,本昏沉的腦子也清醒了過來。錦衣衛的千戶拿著火紅的烙鐵慢慢靠近,被烙鐵靠近的那處皮膚開始不斷地流出汗,咸濃的汗水滑下,所經的傷處再一次受到了重創。


  張敬修終於低頭了,低啞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見。「三十……萬兩。還有,三十萬兩。」眼中已經無淚可流,血水代替了眼淚,從眼角沁了出來。張家哪裡還有錢呢?這三十萬兩,不過是張敬修崩潰之下的謊言。


  一旁督管的張誠笑了,昨日他已收到宮裡徒弟寄來的密信,掌印太監張宏這幾日就會因絕食而亡。等料理妥當了張家的事,回京之後,掌印之位於他猶如囊中取物。


  同樣正在受刑的張嗣修聽清了兄長的話,他不可置信地喊道:「大兄!」你、你怎可?


  丘橓滿意地摸著鬍子,讓人將張敬修從柱子上放下來,抬回到住處。


  弟弟們受刑的呼聲越來越遠,張敬修臉上的血淚糊住了視線。他已經沒有勇氣再看了。


  這日夜裡,丘橓正欲睡下,卻聽外頭大呼小叫。他隨手披了件外衣開門出來,卻有一個小吏上前,「大人,張敬修他……自縊了。」雙手奉上張敬修留下的《絕命書》。


  丘橓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嗡」地一聲。


  大禍將至。


  雖然丘橓嚴令不許將張敬修的死訊外傳,但鄭家父子還是知道了,是從欲投井自縊,追隨兄長而去的張懋修口中得知的。


  鄭承憲在錮家之後從張家出來,就即刻寫了信回京。他未曾料到此次的清算會這般殘酷。如今再寫信回京,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了。


  自己怕是,只能坐看張家覆滅,而束手無策。


  翊坤宮中的鄭夢境摸著皇曆上的日子,算算日子,江陵的公文應快到了。不知道父兄在江陵,可有幫上忙。


  殿里靜悄悄的,就連朱軒姝都睜著眼不發出聲音,彷彿是感受到了這股肅穆。


  劉帶金從殿外進來,「娘娘,乾清宮那頭派人過來,陛下今夜要宿在翊坤宮。」


  「知道了。」鄭夢境將皇曆上的那張紙狠狠撕下。


  夜幕降臨,鄭夢境在朱翊鈞沒到前,先讓乳娘抱著朱軒姝去別的宮室。自己獨個兒呆在內殿,將身上的華服寶飾一一換下,獨坐在窗前。


  朱翊鈞覺得今晚翊坤宮上下很是奇怪,打他進了宮門,宮人們就一個個跪在地下磕頭,叫起也不敢起。他狐疑地走入殿內,一眼便看見了鄭夢境,心裡升起的怒意壓過了疑惑與相見的喜悅。


  難怪那些宮人跪而不言!


  「德妃這是做什麼!」朱翊鈞死死地盯著一身素縞的鄭夢境,「宮內不得私下服喪,德妃莫非不知道?!」


  鄭夢境不僅身上穿了素衣,鬢邊也戴了一朵白絹花。她手下不停照舊折著白紙花,腳邊的籮筐內已是滿滿的。


  「下月二十,便是張先生的祭日,奴家出不得宮,只好在宮裡祭奠先生。」


  朱翊鈞大步走過,一腳踢翻籮筐,框中的白花散落四周,讓他覺得刺眼,又在腳邊的白花上狠狠踩了幾腳。「他不是朕的先生!」


  鄭夢境抬起眼,看了怒氣沖沖的朱翊鈞一眼,起身將籮筐重新放好。


  朱翊鈞咬著牙,一字一頓,「朕說,不許你再做了!」


  籮筐被徹底踩壞了。


  殿中靜默了許久,除了朱翊鈞的粗喘,滴漏的聲音,就連風吹動竹葉,蟲鳴鳥叫聲也沒有。


  「《帝鑒圖說》已是刊印,在各地售賣。陛下何必這般自欺欺人呢。」鄭夢境淡淡地道,「陛下究竟要一葉障目到何時?張先生就這般罪大惡極?不過是聽憑了小人的幾句慫恿,陛下堂堂天子,就願授人以權柄,做他人手上的棋子嗎?」


  朱翊鈞的雙手不住地發顫,他的心裡大喊著,你懂什麼!

  張居正死後的這兩年裡,是朱翊鈞覺得最爽快的時候,沒有人再會對著他指手畫腳,大呼小叫。曾經壓在肩上的那座大山陡然消失無蹤,而他輕鬆之後再轉過頭去,卻發現原先以為的那座巍巍高山,本不過是滿目蒼痍的無名土坡。心中的崇敬感登時傾塌。


  朱翊鈞要的,是抹殺掉自己的過去。


  鄭夢境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朱翊鈞,不加絲毫的逃避。「王氏說張家貪墨前遼王府的宅地錢財,可陛下可知,前遼王府於江陵何處?而張宅又在江陵何處?」


  這話把朱翊鈞給問住了,他的確從未叫人去拿江陵的輿圖仔細查證過。但這樣一問,更是火上澆油,令他惱羞成怒。「此乃國事!德妃你逾越了。」


  鄭夢境不怕死地繼續反駁,「丘橓、張誠查獲張家萬兩家財,陛下可知他二人又有多少家財?」


  朱翊鈞高高舉起手,但看著鄭夢境的臉,怎麼也打不下去。


  兩人就這麼僵持住了,宮人們全都躲在外頭,誰都不敢說話。遠遠的,傳來朱軒姝的哭聲。


  朱翊鈞冷著臉,將手放下,背過身去,「德妃干政,廢去妃位,遷居冷宮。」


  「陛下!」鄭夢境從地上站起來,「『先生功大,無以為報,唯看顧子孫』此話難道不是陛下說的嗎?!而今陛下就是這般看顧先生的子孫嗎?!」


  朱翊鈞額際青筋直跳,「都反了不成?來人!把德妃帶下去!」


  鄭夢境從懷裡抽出父親寄來的家書,放在桌子上。她走到朱翊鈞的面前,下巴高高揚起,「陛下毋須喚人,奴家有腳,自會去冷宮。願奴家能趕在張家子孫前先見著張先生。」語畢,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朝殿門走去。


  朱翊鈞伸出手去想攔,最後還是握成了拳,背在身後,轉過身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去看鄭夢境離開的背影。


  「陛下!陛下!」張宏的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朱翊鈞看著面色紅潤的張宏,奇道:「張大伴不是……?」他邊說著,邊拿眼去看腳步不停快要走出宮門的鄭夢境。


  張宏會意地扭頭喊道:「娘娘且慢!」


  鄭夢境在宮門站定,一身素縞的她立在皎月之下,如夢似幻,叫朱翊鈞看得極不真切。


  張宏見鄭夢境停下步子,趕忙將急報送上,「陛下,江陵急報。張敬修……自縊身亡。」又拿出《絕命書》,「此為張敬修所留的《絕命書》。」


  朱翊鈞在急報與《絕命書》之間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伸向了那封血跡斑斑的《絕命書》。展開一看,他愣在原地。


  不,不是的。這不是自己要的!

  他從未想過要張家那個人的命,他只是……他只是……


  「丘橓、張誠二人又有多少家財?」鄭夢境說過的話再一次迴響在朱翊鈞的腦海中。


  朱翊鈞將《絕命書》收好,交到張宏的手中,輕輕地道:「讓丘橓和張誠回京吧。」


  張宏問:「那張家?」


  「放了。」朱翊鈞略有猶疑,而後道,「明日朝會,朕再與諸卿商議。」


  鄭夢境看著朱翊鈞越走越近,把頭撇向一邊。「陛下還有何吩咐,奴家還得去冷宮呢。」


  朱翊鈞拉過她的手,冰涼冰涼的,心裡有些泛疼,忍不住收在掌心裡給她暖暖。他低聲道:「還跟朕慪氣呢?夜裡冷,隨朕進裡頭去。」不曾想,卻沒拉動鄭夢境。


  鄭夢境的眼睛在月光的洗禮下分外明亮,「金口一開,哪有轉寰之地。陛下的一言一行,皆可叫人生亦可叫人死。」


  朱翊鈞沉默了一會兒,「進去再說。」牽著鄭夢境進去殿內,皺著鼻子在她身上聞了聞,「一股子的香燭味。」


  鄭夢境飛了他一眼,「奴家這就去洗洗。」


  等出來之後,就見朱翊鈞正抱著朱軒姝玩鬧。鄭夢境沒好氣地過去,「又拿鬍子扎姝兒。」


  朱翊鈞淡淡一笑,「你早就料到今日之局?你父兄前往江陵,張宏假稱絕食,都是你安排的?你竟連朕也算計進去了?」


  鄭夢境從背後環住他的脖子,「本朝首輔,從來沒個好下場的。奴家只不過想防患於未然。」


  半晌,朱翊鈞問:「為何要這麼幫著張家?」


  為什麼?因為你的廟號定了神宗。何謂神?民無能名曰神;壹民無為曰神;陰陽不測曰神;治民無為曰神。


  鄭夢境把頭靠在朱翊鈞的臉上蹭了蹭。我不想自己的三郎在日後,在史書中,被萬人所指。


  朱翊鈞拍了拍她的手,「不想說,就算了。」


  鄭夢境湊在他的耳邊,「今日午後太醫來過,奴家……」她拉過朱翊鈞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朱翊鈞瞪大了眼睛,「真的?!」旋即又板著臉,「你就仗著這點才說要去冷宮的是不是?就知道朕會看在皇子的份上心軟。」


  鄭夢境把朱軒姝交回給乳娘,自己滾進朱翊鈞的懷裡,「就算沒有身孕,陛下難道不會心軟?」


  朱翊鈞蹭著她,「希望這次是個皇子才好。」


  鄭夢境微微一笑,「還得看陛下願不願福澤蒼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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