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翊鈞與史賓的對話並沒有繼續下去,因為出巡的隊伍開拔了。


  京城得到聖上回宮的消息后,各自忙亂了起來。


  偏這個時候,鄭夢境發動了。


  快馬來報的時候,朱翊鈞驚得出了一身汗。他是算好日子的,等到了宮裡,沒幾日鄭夢境就會生產。而他也能親歷自己與小夢第一個孩子的降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究竟是皇子還是皇女。當然更重要的,是鄭夢境可以平安。


  可偏偏怎麼距離京城還有一日路程就生產了呢?


  朱翊鈞有些措手不及,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有人將王恭妃侍寢的事告訴了鄭夢境,累她心寒。可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鄭夢境不是會因為這種事而惱怒不顧大體的人。


  無論如何,眼下要緊的是自己趕緊回宮。朱翊鈞知道婦人生產多有亡故,鄭夢境又是初次生產,怕是越發兇險。現下翊坤宮定有兩宮太后和皇后坐鎮,若她們在鄭夢境危機之時下了令,要保皇子,怕是自己趕回宮去連小夢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絕不能把這個權利交到她們的手裡。


  朱翊鈞咬牙,將史賓拉到一旁,壓低了嗓音,「去替朕備匹快馬,再從御馬監挑幾個嘴嚴又弓馬嫻熟的好手。」


  史賓一聽就知道朱翊鈞打的什麼主意,忙勸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


  朱翊鈞自幼比起武藝更愛讀書一些,是以弓馬並稱得上好,只能勉強騎著馬走,要疾奔怕是會出危險。


  史賓跪倒在地,「奴才還請陛下顧念天下百姓,萬不可以身試險!」


  同樣的話,朱翊鈞在幼年時曾對他的父皇隆慶帝說過,沒想到現在反成了自己的絆腳石。


  朱翊鈞鬆開了抓著史賓衣襟的手,在原地來回疾步走了幾圈,心中的焦急與憂悶不減反增。他邊踱步,邊偷眼去覷著史賓,冷不丁地越過他沖了出去。


  史賓當機立斷,從地上爬起來,高喊:「攔住陛下!」


  眾人猛地聽到喊聲,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就發現朱翊鈞搶了一匹馬,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陛下!陛下!」張誠挨打的地方還沒好,他被兩個小太監扶著從車上探出頭來,見朱翊鈞跑了,一扭身甩開了小太監,跌跌撞撞下得車來,急得直跺腳。他指著東廠的幾個錦衣衛千戶,氣急敗壞地道:「廢物!還愣著做什麼?!追啊!」


  那幾個千戶這才醒過來,再顧不得行禮,紛紛騎上馬去追朱翊鈞。


  史賓疾步過來,朝張誠行禮,出巡隊伍之中內廷屬張誠是最大的,史賓作為他的屬下,自當請他下令,「公公,如今我們該怎麼做?」


  張誠二話不說,抽手給史賓一個大耳刮子,把史賓的臉打得三指高,嘴角還被咬破流了血。「沒用的蠢才!方才你離陛下最近,怎得不攔住陛下?!」他環顧左右,知道現在並不是處罰的時候,一跺腳,「叫人快馬加鞭,立即追上去。你的罪,待回宮后再行處罰!」


  「諾。」史賓擦了擦嘴角的血,頂著半邊腫起的臉一一吩咐下去。


  朱翊鈞已經很久不曾這樣策馬揚鞭了,他每年雖然會參加秋獮,但這樣長途趕路的騎法從未有過。他全然不理會身後幾個他常見千戶呼喊聲,心裡只有趕緊回宮的念頭。


  一路的顛簸讓朱翊鈞感到苦不堪言,他幾欲嘔吐,卻仍不放棄地死死抓住韁繩,不敢鬆開半分。粗糲的繩子磨破了他的掌心,幾條淡淡的血絲被韁繩吸飽,有些發滑。朱翊鈞將修得光滑的指甲深深掐緊掌心肉裡頭,心裡擔心鄭夢境更甚對落馬的恐慌。


  小夢,小夢,你千萬不能有事。


  朱翊鈞沒有進過產房,但王皇後生產時他是在的。當時從房裡不斷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此時又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疾馳帶起的狂風吹得他的臉涼颼颼的,不用伸手去摸,朱翊鈞也知道自己哭了。


  是因為小夢可能會死嗎?


  一想到這個可能,朱翊鈞的心便絞痛起來,臉上的淚隨風吹散。他想,自己終於明白史賓所說的「不能妄言」是什麼意思了。


  這就是人世間所說的情愛嗎?那個女子不是自己的元后嫡妻,不過三千佳麗中的一個,但卻牽動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


  朱翊鈞幼年時,曾讀過皇祖父的《明世宗實錄》。縱然百官皆道嚴嵩為奸佞,可在朱翊鈞小小的心裡卻有不為人道的,對嚴嵩有著特殊的憧憬與羨慕。嚴嵩終其一身,只娶了歐陽氏一位妻子,夫妻恩愛非常,朝野皆知。


  朱翊鈞記事的時候,他的父皇還只是父王。他親耳聽著皇祖父的端妃曹氏被剮,親眼看到自己所尊敬的陳太后被強制遷居冷宮。


  帝王需無情,可既有心焉能無情。朱翊鈞自問自己做不到無情,如今想來,也許沖齡即位讓自己不得不迅速早熟起來,在生母與先生、大伴的嚴苛教育下,自己的心裡急切地在等待有一個人出現。當朱翊鈞意識到那個人不是皇后的時候,他很失望,所以他無法讓自己愛上皇后,像孝宗皇帝那樣只有孝康敬皇后。


  朱翊鈞一路策馬狂奔到宮門都不曾停下。宮門守衛看到一抹明黃色閃過,還來不及反應又見幾個千戶疾馳而來,趕忙攔下。


  為首的千戶知道這是規矩,不得不下了馬,飛跑著入宮。


  朱翊鈞跑到乾清宮前,終於鬆了口氣,從馬上跌了下來。張宏聽說有人騎馬入宮,趕忙帶著人出來,見朱翊鈞跌在地上都爬不起來,趕緊跑上去將他扶起。


  朱翊鈞還沒開口說話,先吐得一塌糊塗。他抖著手拉住張宏的衣襟,氣都快喘不過來,「德妃、德妃、德妃……」


  張宏顧不得清理自己沾了污物的衣服,立即道:「快去備鑾輿!」便將朱翊鈞小心扶進宮,「陛下且歇一歇,快去端碗參茶來!」


  又累又渴的朱翊鈞搶過參茶一飲而盡,他扶著龍椅起身,「去,朕,去翊坤宮。」


  「是,是。」張宏將朱翊鈞扶上鑾輿,一面看著有氣無力的朱翊鈞癱著,一面叫人趕緊往翊坤宮去。


  到了翊坤宮門口,朱翊鈞連滾帶爬地從鑾輿上下來,揮開張宏的攙扶衝進裡頭去。他剛才聽見鄭夢境的叫痛聲了。


  他的小夢,他的小夢……朱翊鈞有些情怯,踏上台階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兩宮太后和皇后看著狼狽的朱翊鈞有些傻眼,又有些莫名的恐慌,彷彿是什麼開關被打開了。


  產房內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在這寂靜的翊坤宮中顯得尤為響亮。


  產婆抱著一個襁褓,笑嘻嘻地出來,「恭喜太後娘娘,賀喜皇後娘娘,德妃娘娘母女均安。」


  母女……均安。朱翊鈞兩眼一翻,腿一軟,倒在陳太后的懷裡。


  陳太後上上下下將朱翊鈞摸了個遍,心疼地道:「這孩子,怎得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兒?」


  李太后和皇后聽說鄭夢境生了個皇女,心下一松。


  王皇后沒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興許是擔心德妃吧。」


  李太后笑而不語,從陳太後手里接過朱翊鈞,「都這麼大了,還這般沒輕重的。」


  朱翊鈞強自清醒過來,他還沒有親眼看見小夢,旁人說的都算不得准。他從李太后的懷裡掙紮起來,一步一拐地撞進產房去,看也不看產婆懷裡那個自己曾經無比期待的小生命。


  陳太后與李太後面面相覷,想喊住朱翊鈞,卻怎麼都沒張開口。李太后的面色逐漸轉為陰沉。


  產房內宮人們都在默不作聲地做事,見朱翊鈞進來也只行禮,房裡除了腳步聲和滴漏聲什麼都沒有,靜得好似能聽見繡花針落地。


  朱翊鈞的心提到了嗓子口,難道小夢已經……他加快了腳步,走到床前。


  因為生產而乏力的鄭夢境正躺在床上。雖然衣服已經被換了,但頭髮還是濕潤的,她的氣息很淡,幾乎看不到起伏,卻又很悠長而平靜。


  朱翊鈞跌坐在床前,輕輕伸出手去,然後一把握住鄭夢境的手。溫熱而柔軟,這樣美好的感觸之後也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


  「小夢,太好了,太好了。」朱翊鈞用力拭去臉上的淚水,明明心裡有許多話想對鄭夢境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喜姐走進來,向把朱翊鈞叫出去。他剛回宮,還不曾向兩宮太后請安,這於理不合。可王喜姐進來后,卻看到朱翊鈞坐在床下,牽著鄭夢境的手沉沉睡去。如鯁在喉的感覺,王喜姐木著臉又退了出去。


  睡飽了的鄭夢境剛一動,朱翊鈞就先醒了,「小夢!你醒了?」


  未施粉黛的鄭夢境看上去憔悴又虛弱,她有些不好意思,「叫陛下見著奴家的丑模樣了。」


  朱翊鈞捏緊了她的手,堅定地道:「不醜,朕的小夢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最好看的。」


  鄭夢境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輕輕地撫上朱翊鈞鬍子拉碴的臉,「看陛下這副模樣,就知道狂奔趕回來的,怎得不去歇著?是不是宮人們怠慢了?也怪我,平日里待她們太寬鬆了……」


  朱翊鈞抓住撫摸自己的手,搖搖頭,「沒有,是朕自己捨不得離開小夢。」他起身將皇次女從搖籃中抱過來,「朕早就想好了名字了,靜女其姝,就叫軒姝,好不好?」


  姝者,美好;柔順也。


  鄭夢境輕輕地撫著孩子的胎髮,莞爾一笑,「好。」


  她的雲和,這次一定不會放開牽著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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