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張四維快馬回到京城后,馬不停蹄地趕往內閣。
此時夜已深,內閣中唯有餘有丁還在值夜。他見張四維趕了回宮,不免驚詫,「子維不是去面見聖上了?怎得這般完了還回內閣?」
張四維到底上了年紀,趕了這麼久的路,氣息有些不平。他坐在余有丁的身旁,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茶,輕輕吹散茶湯上的霧氣,抿了一口。待緩過氣來,張四維才道:「丙仲有所不知。我今日面聖,聖上責令將昔年王大臣案的文卷都取出來,陛下回宮后要重新審查。」
余有丁心裡「咯噔」一下,並不敢去看張四維,生怕叫對方看出自己心虛來。
王大臣案乃是張居正和馮保二人聯手審核的,當年馮保擔心此案會影響到自己在內廷之中的地位,所以求了張居正代為隱瞞。而張居正也出於穩固內廷與外朝之間的關係,在審案時,高高抬起,輕輕放下,草草將案子結了。馮保得以逃脫一劫。
朱翊鈞沒道理突然之間想起要重申此案,定是張四維將《病榻遺言》上奉之故。如今重審王大臣案意味著什麼,余有丁心裡很明白。這是張四維在發起最後的攻擊。
余有丁的眼神恢復了渾濁,掩蓋掉自己內心的一切。他同張四維一道品著茶,談著江南稅務。望著張四維淡定自若的側臉,余有丁在心裡搖搖頭。
張子維啊張子維,你可真夠狠的。
中書舍人很快就將王大臣案的所有案卷都從庫里取了出來,放在了張四維的案頭。張四維放下手裡的茶碗,朝余有丁點點頭,進了武英殿去處理那些案卷。
王大臣案的卷宗並不多,張四維看得很快。他重複看了好幾遍后,從書桌旁的青瓷罈子里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空白卷宗。這份空白卷宗是他特地精心從庫里挑選的,無論是紙質,乃至略有泛黃的斑點,都看起來與王大臣案的卷宗一般無二。
張四維將所有的舊卷宗在案桌上鋪開,拈筆在空白卷宗上謄抄起來。他刻意地用了自己最近練習的另一種筆鋒,乍看上去並不像是他本身的字。
待寫完之後,張四維從舊卷宗中抽出最後一份,丟進一旁的火坑,看著全部燒盡,又澆了一杯水上去。他喚來內閣中服侍的小太監,讓人將火盆給換了,整了整卷宗,讓人送去內廷,交由張宏擺在御案之上。
「是張大學士送來的?」張宏捧著卷宗問道。
馮保收監后,張宏曾想法援救,卻因他掌管的西廠不及東廠勢大而落於下風,屢屢遭遇東廠的拒絕。如今朝上的情形張宏已是看明白了,張四維顯是要替座師高拱翻案,將文忠公及馮保一網打盡。張宏不相信張四維沒在這些卷宗上做手腳。
小太監答道:「是張大學士親自將卷宗交給奴才的。」
張宏點點頭,「你下去吧。」當年王大臣案他也有所涉及,是以卷宗上一些細小的地方還記得很是清楚。
比如,最後一份案卷因謄抄時不慎,而在一處有個小小的墨點。
張宏信心滿滿地抽出最後一份卷宗,展開一看,雙眉緊皺。
算無遺算,果真是老狐狸!
張宏捏緊了拳頭,心中的恐懼與怒火越來越盛。
昔年文忠公雖勢大,卻是個公私分明之人。也因馮保之故,不曾插手內廷之事。可張四維顯然是不一樣的。
張宏點了點那份卷宗,墨跡被處理過,似乎是叫火烤出一些微黃來,與這份看起來經年的卷宗渾然一體。他相信張四維已將真正的卷宗銷毀,自己再無可能找回。若真要將此事揭發,張四維也自有替罪之羊。
張四維恐怕不僅僅是要替高拱翻案,他更想藉由這件事來增進自己手中的權力,並將內廷壓住。事情若成,往後呼風喚雨不在話下。而在宮內的內廷也會與此同時失去唯一與外朝平起平坐的能力,往後帝王將再不看重內廷。而如他這等閹人,只能仰人鼻息,殘喘度日。
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斃。但張宏卻摸不透,聖上會在心中如何定奪。
張宏將卷宗收起來疊好,心裡感慨,帝心難測。
在定陵的朱翊鈞因為張四維的到訪沒了遊玩的心思。他將手中的奏疏處理完后,抽出了那本《病榻遺言》,打算細看。
「安嬪,給朕倒杯茶。」
一雙塗了蔻丹的手端著茶,擺上了案桌,略有羞澀又強自鎮定的聲音響起,「陛下請用。」
朱翊鈞「嗯」了一聲,旋即回過味來,厲聲道:「未經宣召不得靠近御駕,難道恭妃不知道嗎?!」
王淑蓉的雙眼因他的吼聲而盈滿了淚,哽咽道:「今日安嬪身體不適,是以特地託了奴家來服侍陛下。」
朱翊鈞冷著一張臉,「換德嬪過來。」
「陛下!」王淑蓉的眼淚終是落了下來,「只此一夜,陛下都不願與奴家相處嗎?」她低下頭,慢慢絞著絲帕,「若真如此,奴家這就去叫德嬪起來。」
朱翊鈞剛想點頭同意,突然想起王淑蓉能來是因李太后的吩咐,若自己貿然將人趕回去,難免回宮后遭李太后的責難。心思這般一轉,雖然還是一肚子氣,到底還是沒讓王淑蓉走,「罷了,留下吧。」他打開書,「明日便回宮了,恭妃你給朕安分些。」
王淑蓉咬著唇,從喉嚨里憋出一句,「奴家知道了,謝陛下憐惜。」她微微抬起眼,見朱翊鈞端起茶抿了一口,心裡終於放了心。
朱翊鈞捧著書越看心裡越慌,他想保持清醒來分辨其中的真偽,卻不知怎麼回事眼皮子總是往下耷拉,身上也覺得燥熱起來。最後撐不過去,一手拿著書,一手枕著頭,就這麼睡了過去。
王淑蓉見朱翊鈞睡了,忙輕聲喚道:「陛下?陛下若困了,便去榻上。陛下?」見朱翊鈞沒有反應,心下大喜。她上前將不斷扭動的朱翊鈞抱在懷裡,輕聲安撫,「奴家扶陛下去榻上。」
朱翊鈞任由自己靠在王淑蓉的肩上,嘴裡喃喃道:「小夢,朕好難受……」
王淑蓉面目猙獰,咬牙回道:「奴家服侍陛下。」
史賓在外頭聽著裡面的動靜,垂著眼,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第二日一早,史賓如往常一樣入內將朱翊鈞喚起。因榻上有宮妃,所以他在五步開外停下。「陛下,該起了。」
朱翊鈞揉著眼睛,胡亂應了一聲。他昨晚夢見了小夢,真是個奇怪的夢。明明自己還沒回宮,哪能見到小夢呢。他坐起來,將被子推開,正回味著昨夜與鄭夢境的顛鳳,身旁一具白晃晃的胴|體映入了視線。
王淑蓉將被子拉上,遮去自己不絲的身體,又嬌又羞,「陛下先將人喚出去,奴家尚未更衣呢。」
「給朕滾!」朱翊鈞鐵青著臉,一腳把王淑蓉從榻上踹下去。自己真真是蠢,竟然又著了這個賤婦的道!
史賓低著頭,看也不看塌下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子,照舊立在五步外,也並不上前替王淑蓉取衣覆體。
王淑蓉抱著床下的衣服掩住自己,哭道:「陛下好生無情,奴家自問盡心服侍,到底哪一點做錯了?」
「哪裡都錯了。」朱翊鈞不想再看到王淑蓉,他只覺得自己直犯噁心,「史賓,朕要沐浴。」
王淑蓉默默穿衣服,不再說話,臉上未乾的淚痕絲毫沒能引起朱翊鈞的絲毫同情。
「滾,別再出現在朕面前。」朱翊鈞氣得青筋直跳,「現在,馬上!滾!」
王淑蓉抱著還沒穿上的衣服,立刻從裡頭退出來。外面一直等著的宮女忙支起步幛,替她穿衣。為了能再次懷上,她將枕頭墊在腰下一晚上,此時走路也分外小心。她回到車上,心裡無比得意。縱再厭惡自己又如何?還不是喝了被自己下了葯的茶。
這次一定要再爭氣一回。王淑蓉摸著自己的肚子,暢想著日後鄭夢境看到自己雙兒繞膝時的嫉恨模樣。
朱翊鈞泡在浴桶里,不耐煩地問:「昨夜誰放恭妃進來的,去領三十大板。」
正服侍朱翊鈞沐浴的張誠面色一白,自退出去領罰。
史賓上前,接過了張誠的手巾,替朱翊鈞擦背。
朱翊鈞突然發問:「你和德妃……是怎麼認識的?」
史賓仔細地擦拭著朱翊鈞的身體,「德妃娘娘曾救過奴才,那時奴才是都知監里負責警蹕的小太監。」
提起鄭夢境,朱翊鈞的心也溫暖了起來。「小夢就是這樣,看著潑辣,卻實是個善心人。」轉念又想起那日鄭夢境對史賓的那一笑,情緒又低落了下去。可他又覺得實在無法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難道自己堂堂帝王,還比不過一個小太監在鄭夢境心裡的地位?
還糾結著,就聽史賓說道:「奴才是閹人,怎會與德妃娘娘有男女之情。只是當日一面之緣結下的緣分。」他展開一旁乾淨的裡衣,替朱翊鈞穿上,「奴才如今雖在司禮監當差,可娘娘從未問過奴才任何朝堂之事。」
朱翊鈞有些咋舌,不由問出了口,「你怎知……」話說一半,就趕忙截住,覺得自己是不打自招。
史賓微微一笑,「奴才在宮裡立足之根本,便是察言觀色,知主子心中所思,為主子解憂。並無稀奇之處。」
朱翊鈞覺得自己對這個並不諂媚的太監起了好感,他想了片刻,有些氣虛地問他:「昨夜之事,內起居注必會記下,若德妃……你可代朕替她解憂?」
史賓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垂首道:「陛下,娘娘是個本分人。」
朱翊鈞被他的話噎到。是啊,他的小夢是個本分人,心裡雖然在意卻從不會為難自己。
兩廂一對比,王淑蓉就顯得越發可惡起來。
朱翊鈞想起自己被計算,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那個賤婦!朕遲早、遲早……」
史賓突然問:「陛下這麼在意德妃娘娘嗎?」
朱翊鈞一怔,又聽史賓接著道:「陛下臨幸任何人,娘娘都無置喙之權,便是皇後娘娘也如此。這一點,陛下應該很清楚。」
朱翊鈞自然很明白這點,他從來也是這麼想的。身為大明朝的皇帝,他擁有一切生殺大權。也許……總有例外,但這例外從來不會在後宮。
朱翊鈞有些迷茫,他對鄭夢境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想見對方,在乎對方,害怕對方傷心難過……這,究竟是什麼?
朱翊鈞迫不及待地想找尋心中疑惑的解答,「史賓……」
史賓弓腰,淡淡道:「奴才不敢妄言。」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光芒,很快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