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馮保看著面前的三封奏疏,深鎖眉頭,抿緊了嘴唇。


  底下的小太監低著頭,哆哆嗦嗦地提醒:「爺爺,這三封奏疏已經壓了許久,若再不……」


  馮保揮手,示意他退下。


  他豈會不明白?自己已經壓不下去了。


  這三封奏疏乃是李植,羊可立,江東之三位監察御史所上的奏疏,裡面內容無一不是在彈劾馮保的。


  「交結恣橫」、「寶藏逾天府」……


  馮保捂著半側臉,忿忿地望著這三封彈劾奏疏,恨不得立即燒了乾淨。在憤怒消失殆盡后,他的心裡只餘下無盡的惆悵。


  馮保有些慶幸,張家人已經離京了。張居正的幾個兒子因丁憂而辭了官,並不能那麼快地知悉這些事情。


  張居正快去的時候,馮保抽空喬裝去了趟張府見他。病榻上的張居正握著馮保的手,兩人相視無言,便想哭也哭不出來。在馮保起身要走的時候,張居正死死握住了他的手。馮保朝他點點頭,心裡知道張居正想對自己說什麼。


  眼淚從馮保的手指縫隙中流了出來。老友,是咱家連累了你。


  深呼一口氣,馮保抖著手從懷裡掏出手帕擦乾了臉上和手心裡的淚。他收拾好情緒,將小太監喚了進來。


  自己不能等楊四知的奏疏上來了,那封奏疏一上來,怕是就晚了。如今尚且來得及。


  夜已很深了,但宮裡還有許多人不曾入眠。


  馮保攏著手,前頭一個小太監替他掌燈,一路往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那處去。


  張宏剛給佛龕上了香,便聽隨侍的小太監說馮保來了。他微蹙了眉頭,心裡猜不透馮保的來意。


  兩人見了禮,各自坐下。待小太監上茶后,張宏揮手讓他們退下。馮保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物,今兒過來必是有要事商量。


  「我打算退了。」馮保抿了口茶,臉上照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張宏心裡有些驚詫,從來貪慕權勢的馮保竟然也會心生退意。而這次深夜來訪的直白,也讓張宏疑惑。他知道馮保是打算把自己推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可沒有理由,馮保是這麼好心的人?怕是必有所求。


  張宏屏氣凝神,並不做聲,等著馮保的后話。


  選擇張宏是馮保考慮再三,權衡利弊之後所做出的決定。這個二把手雖然與自己政見不合,但為人卻是沒得說。


  馮保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貪財,正因為知道,才會對剛直不阿的張宏心生佩服。也會願意將手中權柄交付於他。


  「咱家在宮裡也算時日不短,宦海多年,自認還是有幾分識人的眼光。」馮保靜靜地望著燭光下驚疑不定的張宏,「你,算是個不錯的人。要說咱家沒有盤算,自然是誆騙人的。」


  馮保起身,向張宏拱手鞠躬,行了個大禮。


  張宏趕忙將人扶起來。


  老淚縱橫的馮保反抓住張宏的雙臂,「咱家是無後之人,來日無多,死了也不足惜。只可憐馮家那幾個糊不上牆的小子,還望秉筆日後多關照了。」


  張宏聽了,也不僅哭出來。他與馮保一樣,都是閹人,哪裡能有後代呢。便是過繼,也非親生子,心裡到底有嫌隙。感同身受之下,不免兔死狐悲。


  經此一遭,二人關係反倒融洽起來。馮保因要離開這權力中心,便對張宏敞開了心懷。「你雖是個好的,但你那兩個徒弟卻是心大的。」


  張宏略一沉思,便知馮保說的是哪兩個,「你指的,可是張鯨張誠?」


  「正是。」馮保取了手絹擦乾淚,被洗刷過的眼中精光乍現,「你需得小心才是。」


  提起那兩個,張宏也是一肚子的氣。偏生這兩人卻是有些能耐的,如今在朱翊鈞的跟前正得眼,便是他也奈何不得。


  馮保猶豫片刻,道:「你性子剛直,怕是日後路途艱辛。聽我一句勸,萬事休要太剛正,柔和些才是長久之計。若實在為難……不妨與翊坤宮那位打好關係。」


  「翊坤宮?」張宏皺了眉,他是知道那位鄭淑嬪的——怕是宮裡也沒人不知道,聖上白日里見著還不夠,夜裡還宿在那處。便是王恭妃晉封當夜也不例外。此等殊寵,實在不常見。


  馮保知道張宏當是在心裡有些看輕了鄭夢境,他笑道:「你道我為何願退?實乃那位的提醒。」他壓低了嗓子,「李植的彈劾還沒送上來呢,淑嬪便知道了。」


  張宏狐疑地看著馮保,「有此等事?」怎麼可能呢,身居後宮之中,便知外朝之事。倘非大奸大惡有所圖謀,便是有神通了。


  馮保知道張宏還是無法相信,也不再勸。這等事,非是自己遇著,怕也難以輕信。他把身子往圈椅上一靠,「明日咱家就同陛下提辭呈,陛下十有八|九是會應的。司禮監中論資排輩,也該輪到你了。但事有萬一,咱家還是會推上一把。你心裡當有計較才是。」


  「多謝。」張宏拱手稱謝,心裡盤算起來。


  張宏再清心寡欲,要說對掌印大太監之位沒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他亦是有抱負的人,只有站在內廷權力的頂峰,有些事才能順暢地去做。


  翊坤宮……嗎?


  張宏將鄭夢境在心裡的小本子上記上一筆,與馮保又談了一會兒,才將人送了出去。


  第二日馮保果真向朱翊鈞提出告老,「老奴侍奉陛下多年,如今年歲漸長,力不從心,還望陛下恩准。」


  鄭夢境今日被朱翊鈞拉去乾清宮伴駕,此時正紅袖添墨。她站在朱翊鈞的身旁磨墨,眼睛朝下頭跪著磕頭的馮保瞥了一眼。


  朱翊鈞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對馮保是有些厭煩了,但對方到底是跟著自己多年的老人。朱翊鈞剛出生的時候,馮保就在朱翊鈞的身旁服侍了,打小相處起來的感情。


  鄭夢境同朱翊鈞咬耳朵,「奴家聽說馮家新添了幾個孩子,怕是大伴想著回去含飴弄孫。陛下何不就成人之美?到底服侍了這麼多年,也叫人享享清福不是。」


  朱翊鈞點了下鄭夢境的鼻尖,「什麼含飴弄孫,盡胡扯。大伴哪來的孩子。」沉吟片刻后,卻是應了,「大伴服侍朕多年,既然想回去,便回去吧。」


  又令張誠去內庫取了不少銀錢,「大伴勞苦功高,這些賞賜你便留著傍身,往後在宮外過些清閑日子吧。」


  「老奴謝賞。」馮保接了賞賜,退到殿外,並不問朱翊鈞打算讓誰來接自己的班。他還未完全交出權柄,殿內有徒子徒孫做自己的耳目,私心裡有些想知道,翊坤宮這位會做什麼打算。


  朱翊鈞將硃筆擱在一旁,像是自言自語,「大伴一走,這掌印太監的位置可就空出來了。」


  張誠的耳朵豎的老高,朝另一側的張鯨投去一眼。二人會意地彼此點點頭,垂首立著。


  鄭夢境有了前世推薦史賓,反倒叫人遭貶謫的經歷,這次便不說話,只專心磨墨。


  朱翊鈞見她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便想逗逗她。將手覆上鄭夢境正在磨墨的雙手,牽過來包在掌心裡。「小夢覺得叫誰來做?」


  鄭夢境噘嘴,「這等內廷大事,豈容奴家置喙。」卻又道,「不過既然陛下問了,奴家便大著膽子說了。」


  朱翊鈞聽她前頭半句,心裡還有些高興,覺得鄭夢境是個本分的,可後頭這半句,就叫他臉色變了。


  莫非司禮監果真有人與後宮妃嬪牽扯不清?


  朱翊鈞眯著眼,並不出聲斥責。倘若真有這等事,他是絕不輕饒的。


  鄭夢境把朱翊鈞的變化看在眼裡,「奴家覺著吧,陛下不管選誰都是好的。只一條,萬不能見哪個奴才好,就讓哪個來做這大太監的位置。」


  朱翊鈞淡淡道:「哦?淑嬪何出此言?」


  「俗話說忠言逆耳益於行,可見老說好聽話的定不是個好的。」鄭夢境一口胡謅,偏又振振有詞,「得選那種老說陛下不愛聽的,叫陛下煩著他的。冬日早上陛下起不來,苦口婆心叫陛下起來去上朝。陛下想建別苑,就一把鼻涕一把淚讓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鈞心中早有意讓張宏來補了馮保的空缺,此時聽了鄭夢境一本正經地說話,腦子一轉,想象張宏做出此番舉動,憋不住地「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著,故意板著臉問她:「那小夢總是同朕說些好聽話,是不是也不是個好的?」


  鄭夢境絞著手,一臉不安,「那陛下是不是要把奴家這個壞人給關去天牢?」


  這小女兒模樣叫朱翊鈞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天牢陰暗潮濕,小夢要是進去了定會壞了身子,朕哪裡捨得。」他假模假樣地嚴肅道,「此等惡人,朕只能勉為其難地收在身邊看著,以天子威嚴鎮壓。免得放出去了危害旁人。」


  拍了拍鄭夢境的手,朱翊鈞隨意吩咐道:「擬旨,著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補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


  張誠口中稱「諾」,心裡直把鄭夢境給恨了個透頂。他可不就是鄭夢境說的那種諂媚於上的人嗎?


  張誠方擬了旨,正欲給朱翊鈞過目,一個小太監就匆匆忙忙跑進殿來。他打了個千,「陛下,景陽宮的恭妃娘娘發動了。」


  鄭夢境在朱翊鈞的懷裡身子一僵,王恭妃要生了。


  朱翊鈞以為鄭夢境是難過自己還未生育,觸景生情,哄著道:「小夢不怕,過些時日便有了。」他把人從懷裡放下來,「隨朕一道去景陽宮瞧瞧,沾沾喜氣也好。」


  鄭夢境點點頭,在朱翊鈞的背後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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