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做完頭七之後,一身素縞的王氏看著家丁們收拾行裝。


  明日就要扶棺回鄉,讓張居正落葉歸根,在江陵祖墳中下葬。


  形容憔悴的王氏絲毫提不起任何勁兒來。縱然宮裡賜下了無數賞,也無法補平她心裡的那個窟窿。


  張居正的謚號已經下來了,定的是文忠。日後再要提起這位勞瘁而亡的前首輔,便該稱其為張文忠公了。


  文忠,是僅次於文正的褒謚。能得此謚號,算是極高的待遇了。


  王氏捏緊了拳頭,心裡的不甘心叫她忘卻了多年來的禮節與當家主母的隱忍,在人來人往的正房就紅了眼眶,無聲地哭了出來。偏生這股子難受,還不能同任何人去說。


  是,謚號乃禮部所定,可難道那位走馬上任的新首輔沒動任何手腳?

  在王氏的心裡,張居正得個文正,才是真正的實至名歸。如今不得不被壓一頭。


  張四維啊張四維,你、你……!

  高氏見婆母傷心不已,知是為了謚號之故。她將手上的瑣事交予婆子丫鬟。上前安慰道:「阿娘莫要再哭了。要是哭壞了眼睛,倒要叫阿爹在菩薩那處都心不安。」


  王氏賭氣道:「他只管著他的天下事、國家事,哪會挂念我呢。」面上卻緩和下來,憶起夫妻二人相處時的歡顏笑語。


  高氏微蹙了眉,心中也嘆氣。這位新首輔的吃相可真真是難看到家了。


  張家這處正忙亂著,那邊兒守門的家人子來報,道是有一對鄭姓父子上門。


  有客來訪,王氏趕忙擦乾了淚,將人請進來。這節骨眼還能來倒冷灶的,可不多。卻不知是哪家受過老爺恩惠的人,還能惦念著,實是不容易了。


  等人進了門,王氏與高氏對視一眼,似乎並不曾見過。


  鄭承憲今日穿了一身煙栗色直身,腋下夾著大帽。跟在父親身後的鄭國泰則是深煙色直身,大帽也是取了下來,並不戴在頭上。


  「冒味叨擾了。」鄭承憲朝王氏行禮道,「下官乃錦衣衛千戶鄭承憲,與文忠公倒是不曾有緣相見。」


  王氏越發疑惑,既不曾見,怎得此時上得門來尋人。


  鄭承憲又道:「小女有幸蒙獲聖眷,如今在宮裡封了淑嬪。前些時日與王夫人曾有過一面之緣,只不知夫人還記得不曾。」


  這麼一提,王氏因悲傷而混沌的腦子倒是有些清醒起來。她對那位宮裡的貴人還有些印象和好感的,臉上的表情便柔和了幾分,「不知鄭千戶今日到府所為何事?」


  鄭承憲道:「我如今身負皇令,需前往江陵替聖上做些營生。想著府上也是往江陵那處去,不知方不方便結伴而行。」


  王氏思量了一番,並未立刻應下,「我乃婦道人家,這事兒還需同犬子商量才行。不知千戶大人現居何處?」


  鄭承憲本來也不覺得張家會立刻答應自己,早就做了準備。「下官現居外城的福來客棧,府上若有事,只管往那處尋我便是。」他拱手道,「府上現忙著,我便不多叨擾了,告辭。」


  王氏起身送了幾步,便讓家人子將人送出府去。


  長子張敬修在外料理了事務后,回來便聽母親和妻子說了鄭家人來訪的事。待明了其意圖后,張敬修皺著眉,一口拒絕,「這事我看不大妥當。外戚素來叫士人看不上眼,我們家若是與他們結伴而行,不知在旁人嘴裡會生出多少是非來。」


  張敬修說的,也是王氏心裡所擔心的。這也是為什麼她當時沒有立刻答應的緣故。


  高氏卻勸道:「那鄭千戶雖是粗鄙出身,言談舉止倒不落下乘。其子也不曾對府內的丫鬟有什麼輕薄之舉,倒像是個正派人家出來的。依奴家看,倒不妨應下。如今我們家都這般情形了,還能再壞到哪兒去呢?」


  王氏思忖后,也道:「我在宮裡與那鄭淑嬪見過一面,言談之間倒有些落魄士人家中女兒的味道。不過結伴而行,並非有何裙帶關係。便是沒有這樁事,旁人難道還不會說嘴了?」


  張敬修皺眉想了許久,終是鬆了口,令人去客棧通知鄭承憲父子何日出發。


  京城離江陵並不近,路上多個人也好照應。


  鄭承憲得了張家的口信,便寫了封家書令人送進宮裡去給鄭夢境。


  鄭夢境看完家書,就遞給了一旁正在逗貓的朱翊鈞。


  朱翊鈞將懷裡雪團似的狸奴放下,接過信就折好隨手放在桌上,並不看。他調笑道:「對小夢,朕哪裡還有不放心的。叫鄭家父子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了。」


  張居正生前攢下了偌大的錢財,如今國庫充盈,絲毫不必擔心銀錢的問題。倒是朱翊鈞自己的小金庫,錢並不多。他心裡自有小九九,想著鄭家父子沒做過商戶,給的那些私帑便是賠了,比起內庫里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權當是哄鄭夢境高興了。若真能賺了銀錢,那自己以後再想修建宮室別苑,倒是方便許多。一舉兩得的事兒。


  鄭夢境笑盈盈地一福,「承蒙陛下看得起家父家兄。」起身的時候假裝自己沒站穩,跌進朱翊鈞的懷裡。


  夕陽的餘暉映在鄭夢境揚起的臉上,彷彿鍍了一層金光,真箇兒的謫仙般模樣看得朱翊鈞的心直跳個不停。


  鄭夢境噘著嘴,「便是父兄賠了銀錢,奴家自有私房賠給陛下。」


  朱翊鈞笑出了聲,一臉不以為意,「你能有多少私房?」


  鄭夢境「哼」了一聲,嗒嗒嗒地趿拉著軟鞋到內殿,不多時捧了個小箱子來。


  狸奴在一旁滴溜了半天眼睛,一躍跳上了朱翊鈞的膝蓋,同他一起看鄭夢境用貼身的小鑰匙打開那樟木箱。


  箱子里大都是碎銀和一些小額銀票,已有了半個箱子。朱翊鈞估摸著應該不多,大抵幾百兩——他給了鄭家父子五千兩的銀票。


  鄭夢境把箱子往朱翊鈞那兒推了推,「奴家聽聞今歲大同似收成會不好,還請陛下將這些收進國庫作賑災之用。銀錢是不多啦,但不是積少成多嘛。陛下可萬不能嫌棄才是。」


  鄭夢境又掰著指頭道:「一兩銀子就夠一戶普通人家一月的嚼用啦,這裡的錢,約是能用來救濟一百來戶人家。」她嘟著嘴,把玩著鑰匙,「少是有點少啦……」


  朱翊鈞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鄭夢境一臉不好意思,可憐巴巴望著自己盼著自己收下的模樣。他把人攬過來摟進懷裡,半晌都不知說什麼。


  鄭夢境從朱翊鈞的懷裡脫出來,將箱子合上,往邊上隨侍的馮保懷裡一塞,「大伴可收好了啊,回頭放進庫里去。」又轉過來牽著朱翊鈞的手,「奴家見今日玉簪開的好,陛下陪奴家去挑幾枝好的擱在殿里的花瓶兒好不好?那個寶藍釉的窄口瓶我早就想用了,偏想不好怎麼去搭。」


  朱翊鈞任她牽著自己走,「依你。」


  馮保抱著箱子,陰鬱地望著院中和朱翊鈞一起折花的鄭夢境。


  江西道監察御史李植的彈劾奏疏,正擺在他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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