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朱翊鈞是臨時起意要過來的,原是打算在宮裡替張居正守夜。師恩如父恩,從成為太子到現在掌權的十幾年時間,張居正與他的相處時間甚至比他的生父隆慶帝還要久。


  但不知為何,朱翊鈞就是特別想見鄭夢境。也許是乾清宮的空曠讓人有些孤獨。又也許,只是因為想見鄭夢境。


  宮中不乏知書識墨的女子,比起她們,鄭夢境並非翹楚。論起唱《西廂》,鄭夢境亦不如伶人的歌喉婉轉。就連姿容,也不稱不上是最好的。但朱翊鈞就是喜歡她,打心眼裡的依戀。


  在朱翊鈞都未曾意識到自己當前脆弱的時候,他只想讓鄭夢境在自己身邊陪伴。讓對方所散發出來的,能令自己舒服的氣息環繞在自己的周圍。哪怕只是坐著不說話,都是好的。


  朱翊鈞到翊坤宮的時候,鄭夢境還在焚香沐浴,並不見人。他心裡覺得有些空空的,只有鼻端隱隱的香氣讓他意識到在不久之前,佳人還在此處逗留過。


  殿內的清遠香還未散去,朱翊鈞識得這香,是鄭夢境看書時愛點的。香方簡單易得,極尋常的香。桌上一盞燭燈,燭火靜幽幽地隨風微微擺動,正中間一本書攤著。大約是怕忘己看到哪兒,所以特地用鎮紙壓了。


  朱翊鈞有些好奇是什麼書,信步走去,只見桌上擺著兩本書。一本巴掌大小的書是合著的,乃是《婉約詞集》,泛黃的封皮上寫著鄭門張氏。朱翊鈞知道這是鄭夢境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平日里她最是愛惜。又將視線轉到正中打開的那本,上頭一副諫鼓謗木的畫兒讓他怔住了。


  鄭夢境洗浴出來,披了件白色紗衣,身上還帶著些水汽。她從劉帶金的手裡抽過手巾,自己擦著半乾的頭髮,見朱翊鈞正在桌前看著《帝鑒圖說》發獃。她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朱翊鈞的身旁。


  衣料悉悉索索的聲音叫朱翊鈞回過神,他吸了吸鼻子,狀若無事地轉過來。還不待說些什麼,便覺得自己撞進了鄭夢境的一雙盈盈水眸之中,好似不用自己說話,對方便能全懂。


  兩人對視了許久,鄭夢境先收回了目光,她放下手巾,默不作聲地將書合上。朱翊鈞有些捨不得,卻又覺得不想再看見這叫他心酸之物,便把頭扭到一邊去,抿著嘴不說話。


  「那日恭妃娘娘晉封,奴家與王夫人在景陽宮見了面。聽她提起張先生曾為陛下修撰此書。今日好奇,便差人去取來看。」鄭夢境的眼眶有些紅,但臉上仍舊帶著極淡的笑,「陛下不會惱我吧?」


  朱翊鈞的心像被人打了一拳,不知是因為鄭夢境的強自歡顏,還是因為她提到了王氏。他想起鄭夢境的生母,是在萬曆五年時過世的。


  卿失慈母,吾失良師。在這偌大的紫禁城裡,還有誰能比鄭夢境更明白自己呢。


  朱翊鈞心頭的澀意漸漸消寂下去,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將眼角沁出的淚花眨去,輕輕地笑了,「怎麼會,小夢想看只管叫人去拿。」想起恩師的音容,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想看,便看就是了。」


  大概此時,也只有這個女子會同自己一起緬懷先生了。


  「陛下沒生氣就好。」鄭夢境絕口不提欲讓父兄辭官去做皇商之事,「夜深露重,陛下早些歇息吧。明兒還有朝會。」


  「嗯,嗯,小夢說得對,朕是覺得困了。」朱翊鈞掩飾般地打了一個哈欠,「咱們歇下吧。」


  二人和衣躺下。殿內的滴漏聲和外頭的蟬鳴,令本沒有什麼睡意的朱翊鈞,漸漸睡沉了。


  鄭夢境躺在床上,聽見朱翊鈞的呼吸聲變重之後,睜開了眼。她把身子從偎在自己懷裡,同個八爪魚一樣摟著自己的朱翊鈞慢慢抽出來,下了床,隨手取了件粉色百蝶穿花披風披在身上,踩著軟鞋輕手輕腳地出了殿。


  邊上的茶房裡,值夜的宮人都在假寐歇息。聽見開門聲后,他們立刻驚醒。在見到本該在內殿就寢的鄭夢境出現在門口,不由面面相覷。


  鄭夢境揮揮手,讓跪了一地的宮人們都起來。「本宮有話要同馮大伴講,你們都去耳房坐一會兒吧。」還不忘叮囑,「動作小些,別驚擾了聖上。」


  宮人們如數退出。馮保在爐邊微微弓著身子站著,兩隻手攏在袖子里,面上看不出喜怒。


  「大伴。」鄭夢境並沒有行半禮,而是在馮保對面的圈椅上坐下,「張先生走了。」


  馮保垂眼,彷彿在打瞌睡。鄭夢境以為對方已經睡過去的時候,才聽到他沙啞著嗓子道:「咱家在外朝中唯一的好友撒手歸西了,而咱家連去他府上上香的機會都沒有。」


  鄭夢境靜靜地看著馮保,沒有張居正,馮保亦能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但未必能做得了那麼久。如今張居正駕鶴西歸,對馮保的影響不僅僅是心理上的。


  「大伴怕不怕?」鄭夢境輕聲道,「大伴捫心自問,自己比之李芳如何?比之陳洪、孟沖又如何?比之劉瑾呢?」


  鄭夢境的一連串問題,終於讓馮保平靜無波的臉上有了變化。他略抬了抬眼皮子,仔細端詳著對面這位在這宮中看似平淡無奇的宮妃。


  「淑嬪娘娘,容咱家多一句嘴。」馮保淡淡道,「娘娘多慮了,也說得太多了。在這宮裡,話多的人從來不會有好下場。」


  鄭夢境低頭慢慢地理著披風上的衣褶,似並不將馮保的警告放在心上。「陛下是什麼性子,大伴比本宮更了解,本宮自不必多言。大伴身居內廷高位多年,經的見的,比剛入宮的本宮多得多。只有些事,本宮怕大伴因悲傷過度,一時忘了。」


  馮保耷拉著眼皮子,只回了一句,「陛下是厚德念情之人。」


  「的確,否則本宮怎會聖眷加身。」鄭夢境站起來,走到茶房門口,在離開之前側頭扔下一句,「還請大伴日後留心江西、雲南、山東、山西四道監察御史。」


  馮保身子一凜,據他所知鄭夢境不過是大興的農戶女,入宮不過幾月,怎會對外朝如此熟識。他的聲音一改先前的慵懶,變得尖利了起來,「娘娘。後宮不得干政!」


  鄭夢境並未再說話,腳步不停地離開了茶房,只留下一個背影,讓馮保去揣測。


  回到內殿,鄭夢境躺回床上,將自己復又塞進了朱翊鈞的懷裡。大約是動作大了些,將朱翊鈞給吵醒了,他半夢半醒地嘟囔:「小夢沒睡著?」


  鄭夢境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柔聲道:「陛下壓著奴家的手了,都麻了。」


  朱翊鈞換了個姿勢,將人往懷裡摟的更緊。「睡吧。」


  鄭夢境把頭靠在朱翊鈞的肩頭,安心地閉上眼。


  第二日醒來時,身側是冷的,朱翊鈞早就被馮保催著起來去上朝了。鄭夢境在劉帶金的服侍下洗漱完了就上兩宮太后那處去請安。回來時,經過乾清宮門口,見幾個小太監抱著一摞摞的摺子正來回奔波。她微微一笑,並不停留,徑直回了翊坤宮。


  乾清宮內,馮保一臉陰沉地問道:「四道監察御史上的摺子都在這兒了?」


  小太監頭低得不能再低,「回爺爺的話,都在這兒了。」


  「下去吧。」馮保抿了口茶,將茶杯推到一邊,開始一封封地將這些陳年奏摺拆開翻閱。


  江西道監察御史李植,雲南道監察御史羊可立,山東道監察御史江東之,陝西道監察御史楊四知。這幾人皆是萬曆五年的進士,乃是同窗。而那一年的主考官,則是張四維。依科舉之制,這幾人便是拜了張四維為座師,也成了他的學生。


  看完所有的奏摺,馮保右臉不斷抽搐著,而後將桌上所有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伺候的小太監們一個個縮著脖子,安靜如雞,呼吸聲都不敢放大一分。


  馮保一臉猙獰地望著地上散亂的奏摺,師生之誼可真真是感天動地。他張四維莫非以為自己可以憑著這幾個小嘍羅就把自己從掌印大太監的位置上給拉下去嗎?!


  還沒成首輔呢!


  心情煩躁的馮保在殿內轉了一圈又一圈,步子越來越急,臉上的表情也從急躁換成了凝重。


  沒了張居正在外朝的扶持,馮保在外朝的影響力就會小很多。身為內廷第一太監,馮保擁有批紅這一無上權力。但批紅過的奏摺,卻是要發到內閣再讓首輔進行審核批准,才能頒發實施的。


  馮保的腳步停下了,他眯起眼。張四維這是要替高拱報仇?當年可是他頒了兩宮太后的旨意,把高拱給趕出京城的。


  山雨欲來,之後的內外朝將風波四起。馮保甚至已經嗅到了那無形的硝煙味。


  不過更令馮保感到奇怪的是,鄭淑嬪……是怎麼知道的這一切的呢?

  不過一個小小的農戶女,莫非想要牝雞司晨?


  馮保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他年歲已大,最近時常能從朱翊鈞的臉上察覺到對自己的不耐煩。鄭夢境討好一個漸失聖心的老太監,並沒有任何好處。


  馮保背著手慢慢踱步,不斷地拈著手指,在宮內多年的經歷和在朝政中磨礪出的敏銳告訴他,這個女人絕不簡單。


  不過眼下更要緊的,是自己下一步如何做。昨夜鄭夢境口中所說的每一個人,都曾做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可下場無一不凄慘。


  馮保在宮外,也是有家人的。無後的他比起能留下後代的家人更為看重幾個侄子,甚至為了他們多次向張居正求官。退,不甘心,司禮監的幾個太監對自己的位置虎視眈眈,輕易放手怎能咽得下這口氣;不退,怕是全副身家都要賠進去了。


  馮保又想起自己前幾日向張四維提及想要進伯爵卻被對方以無先例而駁回,心裡便有了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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