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張居正的死訊,就像滾油之中滴了一滴水,在朝野上下炸開了。
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劉帶金說話都不大利索了,「聖上震悼,綴朝一日。已是遣了司禮監的張誠帶著賞賜前往張府,經紀喪事。兩宮太后和中宮也各有賜。」
說話間,鄭承憲已是帶著兒子鄭國泰請見。
鄭夢境咬牙,便是父兄不同意,也得同意!
「將鄭千戶父子請過來吧。」鄭夢境坐在屏風後面,手心裡全是汗。她實在沒有把握可以說服父親。若此時她已貴為皇貴妃,興許父親還會聽自己的話,可眼下……有寵無子,不過一介淑嬪。
經見了世面的父親,果真能答應了自己?
太懸了。
鄭承憲領著獨子,跟著帶路的小太監,從茶房進了殿內。
鄭國泰這是第一次入宮,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只覺得宮裡果真如傳言那般金碧輝煌,不是鄭家新造的那三進宅子可比的。只他入宮前後都被父親耳提面命教訓,並不敢造次。乖乖垂首跟在父親的身後。
鄭承憲行了禮,聽得屏風后熟悉的聲音喚起身。百種滋味在心頭盤旋。本是自己繞膝盡孝,伶俐聽話的愛女,如今卻是想見一面都不得。
想起女兒與亡妻相似的面容,鄭承憲的眼眶紅了。
家人相見,本是極開心的事。殿內卻靜寂無言,好一會兒,才鄭夢境才問:「父兄在宮外……可還好?」
「哪兒能不好呢。」鄭承憲並不提外間所受的委屈,只報喜,「鄭家能有淑嬪娘娘,實是祖宗積德,燒了高香。」
鄭國泰也應和道:「家裡新造了三進的大宅子,僕從侍女一應齊全。父親又新添了十六石的月俸,如今吃得好住得好,你嫂子身子又重了。只懷相不好,故而今日不得入宮,你……娘娘可莫怪她。」
鄭夢境垂下眼,知道這是父兄對自己的寬慰。否則何以素來呱噪的兄長並不多說話,想來是受了誰的委屈。只父親不欲給宮內幫不上忙的自己增添煩惱,責令兄長絕口不提。
兩廂寒暄一番后,鄭夢境就叫殿內的宮人都退出門外去,讓劉帶金在門口守著把風。
見此陣仗,鄭承憲心中瞭然。今日入宮並不簡單,女兒必是有事要叫自己去辦。
果然聽得鄭夢境道:「父兄入宮有時限約束,女兒就長話短說了。」
鄭承憲屏氣凝神,等著鄭夢境接下來的話。鄭承恩亦豎起了耳朵,想仔細聽清楚吩咐。
鄭夢境壓低了嗓子,「我想讓父親放棄正五品的正千戶帶俸,以皇商的名義前往江陵。」
鄭承憲還沒什麼表示,鄭國泰就先跳了起來。「妹妹這是說的什麼話?!十六石雖不多,可對咱家來說可是幾月嚼用了。如今父親有了這五品官職,就連族長村長都對咱們家另眼相看。好端端地就叫人辭官,這、這……」
鄭承憲一瞪眼,「你以為是在家裡?!宮裡人多嘴雜,就不怕叫人治你一個大不敬。坐下!閉嘴!」他抬眼去看屏風后那若隱若現的身影,沉聲道,「說說你的想法。何故讓我辭官,又為什麼要去江陵。」
鄭國泰被父親斥責得面紅耳赤,自覺占理,心中不服氣,把身子扭到一邊朝著宮門。但注意力還是放在鄭夢境的身上。
「父親難道不擔心嗎?」鄭夢境見鄭承憲似乎沒那麼抗拒,略鬆了一口氣,將自己先前想好的理由說出來,「女兒身居宮中,所倚仗的無非是陛下的歡心。如今眼見著景陽宮即將產子,心中甚至焦急,不得不另闢蹊徑。」
鄭夢境接著道:「女兒知道父兄並不曾出過直隸,此事卻是為難你們了。可鄭家榮華系女兒一身,為了固寵,女兒不得不做下這等打算。還望父親和兄長可以體諒我的不易之處。」
鄭承憲同意女兒的看法,「你說的不錯。」不過話鋒一轉,「但何故非得去江陵,要真領了皇商一職,怕是江南富庶一帶更容易些。」
鄭夢境笑道,「父親可就想岔了。江南固然富饒,可那些賺錢的營生大都把持在江南大族手裡。咱們貿貿然地前去分一杯羹,豈不與本意背道而馳?」
鄭承憲皺眉,「可江陵縣……怕也不是沒有鄉紳。」
「是有,卻比不得江南勢大。」鄭夢境分析道,「父親可曾想過,如今朝上多少官員是出自江南一帶的?動了他們本家的根本,還不豁出老命來。咱們三人回頭就給言官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鄭承憲沒有立刻答應下來,「且容我想想,且容我想想。」他朝邊上嘟嘟囔囔個沒完的兒子斜睨一眼,心裡長嘆。若這兒子能有女兒這般能耐,他就不愁鄭家的將來了。
思量再三后,鄭承憲還是答應了下來。他調笑道:「不過話可說在前頭,我這輩子就沒做過營生,到時候賺了虧了,可不管。」
鄭夢境也在屏風的那頭站起來,「都是女兒的體己錢,陛下也沒得說嘴。」又道,「橫豎都是去江陵,父兄不妨上張家問問,看能不能同去,路上也好有個伴。到了江陵地界,他們也稱得上是當地的大族,興許可以幫上一幫。」
鄭承憲似笑非笑地道:「你這是讓我去倒冷灶?現下人巴不得同張家趕緊撇清干係,你倒叫我上趕著。」
「便是落魄之時才最見人心。」鄭夢境笑道,「物極必反。張居正還在的時候權傾朝野,如今人走茶涼,眾人都不待見,卻也是我們最好的時機——誰能保證日後張家沒子弟有能耐再復起呢。雪中送炭才最是難得,張家人我見過,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輩,與他們交好,日後必有回報。」
「你呀,活似你娘。一個性兒。」鄭承憲不無懷念地嘆道,「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數。」
鄭夢境隔著屏風向父親行禮,「有勞父親為女兒奔波了。」
鄭承憲擺擺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雖是粗人,卻也知道這些個。你在宮中且小心,用心服侍陛下,旁的事,自有我替你操心。」
父女二人又絮叨了一會兒,鄭承憲方才辭行。
鄭國泰從始至終都沒再說過話,跟著父親出宮后,坐在馬車裡,賭氣一般把頭撇過去。
賓士的馬車經過武清伯府,鄭國泰的眼睛亮了一下。沒過多久,又駛過永年伯府。鄭國泰再忍不住,扭過頭羨慕地對父親說道:「什麼時候,咱們鄭家也能在這外城有個御賜的宅子才好。讓妹妹去同陛下說說,也封咱們個什麼伯啊侯啊的做做。」
鄭國泰在心裡打起了小算盤。若是能得個世襲的什麼爵位,先是父親,之後再是自己,然後他那三歲的兒子。到時候出入都有人相迎,被人巴結,嘖嘖,想想都覺得美。
假寐的鄭承憲睜開眼睛,冷笑道:「怎麼?現下是記起你妹妹來了?方才她求著咱們辦事的時候,怎麼推得個乾淨?」
一句話熄滅了鄭國泰的興奮勁。他蜷了蜷身子,嘟囔道:「咱家和張居正家裡無親無故的,憑什麼千里迢迢去幫人家。妹妹也真是……」若依著他,還是上江南那處好,江陵能有什麼好的?又非省府治所,要不是出了個張居正,誰會記著那麼個破地方。
鄭國憲閉上眼,吩咐道:「回去同你媳婦好生說道,別叫她一個產婦娘替你擔心。咱們收拾收拾,估摸著過些時日就得上路了。」
「這麼快?!」鄭國泰見父親不再搭理自己,把自己縮到一邊兒,想著武清伯和永年伯兩個府高高的大紅門,在馬車的一搖一晃中睡了過去。
鄭承憲睜開眼,看著做夢都笑著的兒子,無聲地嘆氣。
鄭國泰的這副模樣,是鄭承憲會答應女兒請求的原因。居於一隅,倒不如四處走走看看,興許鄭國泰會因此而長些見識,成熟起來。將他獨自一個放出去,卻是又怕他染上惡習回來。此行有自己盯著,當是無礙的。
只盼著兒子真能經此一遭長大便是了。
想起宮中的女兒,鄭承憲又是心酸,深覺對不起亡妻。而今唯有替女兒辦好了差事,才是正經的。
鄭夢境送走了父兄,見天色已晚,獨自用過晚膳后,就令人上乾清宮,將《帝鑒圖說》拿來。
這書便是張居正在百忙之中,抽空親自替幼年的朱翊鈞撰寫的課本。
鄭夢境翻著《帝鑒圖說》,望著上面的畫,莞爾一笑。張先生的畫可真夠差的,難怪三郎都能同自己吹噓他的畫藝如何了得。有這位在前頭頂著,朱翊鈞哪裡能不好。
還沒翻幾頁,劉帶金便進來稟報,「娘娘,陛下正在過來的路上。還請娘娘梳洗。」
鄭夢境將書攤平了放在幾桌上,拿鎮紙壓住,叮囑宮人不許動,方去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