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馮保雖然上了年紀,辦事卻是個麻利的人。這邊朱翊鈞剛提,他轉頭就親自跑了一趟翊坤宮。
馮保身穿赤色喜相逢蟒紋直身,手提拂塵,真青縐紗三山帽下兩鬢斑白,光潔無須的臉上已生了不少皺紋。明明是個內監,卻有股文士的氣質。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內心的喜怒,「淑嬪娘娘,咱家已經安排下去了,明兒鄭千戶便攜子入宮。」
「有勞大伴特地跑一趟了。」鄭夢境行了個半禮,馮保避到一旁,並不受禮。
「娘娘倘沒別的吩咐,咱家就先回乾清宮了。小子們盯著,到底不放心。」說罷,馮保也不等鄭夢境的回話,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這顯是怠慢了。不過鄭夢境並不放心上。前世的經歷告訴她,做人太過張揚並不是什麼好事。馮保如今有多風光,日後就會跌得越慘。沒了張居正保駕護航,馮保這自認高人一等的性子,會叫他吃大苦頭。
劉帶金卻覺得馮保對鄭夢境態度可溫和多了,大抵是看在她能得朱翊鈞歡心的份上。這位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在宮人們的心目中,比之帝王並無差別。一言可讓他們死,也可讓他們生。
劉帶金見鄭夢境這幾日似總有愁緒在心上,便提議道:「奴婢差人去打探過,現下御花園不曾有人,倒是清靜之地。娘娘要不要去賞花?」
這個建議倒正中下懷,前幾日被王淑蓉氣得夠嗆,鄭夢境也覺得自己是該找個地方散散心。「那便走吧。」
坐上步輦,沿著紅色宮牆的宮道一路過去。道上的宮人們遠遠聽見鄭淑嬪的警蹕便避讓開了,一時避不開的就在一側跪下,等步輦走了方起來。
經過樂志齋的時候,正同劉帶金說話的鄭夢境彷彿聽到了有什麼聲音。她朝劉帶金打了個手勢,令她別說話。
劉帶金示意請轎長將步輦在樂志齋的宮牆外停住。這頭一沒了聲響,皮鞭擊打的聲音和嗚咽和著風,隱隱約約透過宮牆傳出來。
鄭夢境陰著臉,攙著劉帶金的手下輦,直往樂志齋裡頭去。
樂志齋內的一角,三五個太監正圍著地上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太監肆意毆打。邊上一個穿著獅子補圓領袍,束角帶,腰間拖著牙牌的老太監在他們後頭袖手冷笑。
鄭夢境幾步走過去,一腳踹翻邊上的紅漆木桶。裡頭的濃鹽水混著幾條浸泡著的皮鞭灑地一地都是。
那老太監心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擾自己的好事,卻見一個頭戴尖頂䯼髻,上著黛色織金雲肩通袖襴紋窄袖襖子,下穿冬綠雙膝襴馬面裙,通身貴氣的年輕婦人滿面怒容。心知必是這撞上了宮裡哪位貴人。趕忙收了那點子火氣,堆了滿臉的笑意上前請安。
老太監在一臉不耐煩的鄭夢境跟前打了個千,「請娘娘安,娘娘萬福。」一雙鼠眼望向劉帶金,「奴才眼拙,不知這位……是哪宮的娘娘?」
劉帶金冷著臉,語氣頗有幾分不耐,「見了翊坤宮的淑嬪娘娘,還不行大禮?瞧你的穿戴,都知監的吧?」
「竟是淑嬪娘娘。」老太監跪下磕了個頭,「老奴都知監劉福。給淑嬪娘娘道聲萬福。」
劉福眼珠一轉,還沒想好尋哪個由頭把鄭夢境給勸離了這樂志齋。就被鄭夢境一腳踢翻在地,他上了年紀,這一腳踹得胸腹直發疼,還不敢出聲,一疊聲喚「謝娘娘」。
鄭夢境也不搭理他,徑直朝那人堆走去。
那幾個小太監在發現有人來的時候就罷了手,如今正跪了一地。最裡頭被修理的那個似乎傷得不輕,連著幾次想起來行禮都做不到,回回都摔在地上,要不是後頭還有堵牆倚著,怕是直接就躺地上了。
鄭夢境皺了皺眉,讓劉帶金將人扶起來。上下粗粗一打量,覺著有些眼熟,見實在傷得不輕,也就歇了去御花園玩耍的心思,直接將人帶著,打道回了翊坤宮。
那小太監渾身無力,只得叫兩個太監給他架著。他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一路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步輦上倩影。
回了宮,令新的醫官太監於那人上了葯,鄭夢境親自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今兒撞見這事,將人救下也算是功德一件。自己既重生,便多做幾件好事也是積攢陰德。
鄭夢境正默默禱告,聽得身後的動靜,插了香,轉身去看。
那小太監已收拾妥當,只步履還蹣跚。雖鼻青臉腫,卻依稀可見其清秀之姿。
鄭夢境暗道,怪不得被人盯上,這姿容便是放在外頭窮苦人家,怕也是叫那等好男風之人瞧上。
劉帶金忐忑道:「娘娘,奴婢勸不住……」
「無妨,」鄭夢境在宮人搬來的綉墩上坐定,「拿個杌子於他,瞧著也不像是能站的模樣。」
小太監強撐著跪下磕了個頭,才敢坐下。他望著一臉溫和的鄭夢境,眼裡有些濕意,偏咬著唇不願哭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可也是都知監里伺候的?」鄭夢境極溫柔地問道。既然將人救下來,總得知道救的是誰。
小太監不知是疼,還是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方回話:「奴才史賓……確為都知監內侍,專責陛下前道警蹕之事。」
史賓?!
鄭夢境的身子往前傾了傾,旋即又坐正了,她雙唇不住輕輕抖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史賓。十幾歲的年紀,臉還沒完全長開,與鄭夢境記憶中的史賓還有些差別。
這究竟是不是天意?
鄭夢境的前世,在最得志之時,想助史賓做那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卻遭朱翊鈞疑心,將史賓遠調去了南直隸。而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史賓千方百計從南直隸調回京城,只為了被關在仁壽宮的鄭夢境。
壽寧的家書和福王決意殉城的絕命信,是史賓親手交給鄭夢境的。在鄭夢境自縊之後,是史賓第一個發現,將她從樑上抱下,放進棺柩之中。
鄭夢境前世遇上史賓的時候,他早已是都知監的掌印太監。談不上權勢滔天,可絕非如今這般潦倒至極的光景。
鄭夢境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盯著史賓,死死咬緊了牙根才不致失態。
能再相遇,真是太好了。能出現在對方最需要最近的時候,真是太好了。
「你、你……你叫史賓是嗎?」鄭夢境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得死死的,小心翼翼地問,「你……願不願意留在翊坤宮?」
鄭夢境希望史賓能留下來。前世有史賓護著自己,現在就換自己來護著他。
史賓想了想,還是謝絕了鄭夢境的提議。「謝娘娘的美意,奴才還是希望可以回都知監去。」
吳贊女在人看不見的地方朝史賓翻了個白眼。這個蠢才!多少人想進翊坤宮都進不來,這小子倒好,竟把這大好的機會往外推。
鄭夢境有些失望,但還是想再爭取一把,「我看你回都知監去必是會再被欺凌的。翊坤宮雖廟小,卻不至有那等事。」
史賓艱難地從杌子上站起來,朝鄭夢境拱手,「承蒙娘娘看得起奴才。奴才……還是想回都知監去。」
人各有志,鄭夢境也不好再強求什麼。她嘴上雖應允了,肚子里卻想著過些時日再尋個由頭將史賓調去旁的地方。她相信以史賓之才,這次便是沒有自己,也必能坐上那內監頂峰之位。
史賓雖然推卻了鄭夢境讓他就此留下的好意,但還是接受了在翊坤宮養傷的建議。回到為他安排的屋子后,史賓躺在床上,腦子裡全是方才鄭夢境的一顰一笑。
這是他入宮后,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旁人的關心與溫暖。就像還在家時,阿娘總是替他操心,心疼他身上被大哥抽打出來的傷一樣。
史賓用袖子擦去了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捏緊了拳頭。宮裡的人情冷暖,史賓見得多了。他不覺得換做其他人會把自己從劉福手裡救下來——誰願意多惹麻煩呢。
早在被帶出樂志齋的時候,史賓就下定了決心,定要向鄭夢境報恩。這也是他為何不選擇留下的原因。
留在翊坤宮,自己只會在鄭淑嬪的羽翼之下,一直受她的恩惠,並不能報答分毫。只有回都知監去,一步步腳踏實地地爬到最頂峰,才能真的助這位善心女子一臂之力。
這日夜裡,鄭夢境等到半夜,直到宮門上了鎖,朱翊鈞都沒有過來。她沒有叫人去打探朱翊鈞的行蹤,只吩咐宮人各自歇息。
第二日起來,鄭夢境就叫人把前殿給理出來。她的父兄今日要進宮來了。
鄭夢境的母親早逝,真正的親人也只父兄二人罷了。三人相依為命過了幾年,沒曾想鄭夢境一朝入宮選秀成為帝王枕邊之人,鄭家也跟著水漲船高,成了大興當地的貴人。
鄭夢境有些沒把握,不知道封授了正五品官職的父親會不會同意自己的想法。
是安於現狀,做個正千戶錦衣衛帶俸,還是冒險去救一個千夫所指的失勢前首輔家人。不過是一念之間罷了。
鄭夢境看著太監們抬過來的大屏風,心裡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劉帶金匆匆忙跑進來。
「娘娘!娘娘,剛剛前朝傳進來的消息。首輔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