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淑蓉坐在上首,看著一身大禮服朝自己畢恭畢敬見禮問好的鄭夢境,心裡別提多舒坦了。


  李太后還未替王淑蓉與朱翊鈞爭位份的時候,她曾作為慈寧宮中的都人,夾在宮女之中見過鄭夢境幾面。距離有些遠,二人也並不曾交談過。


  當初需要自己行禮,高高在上的貴人,如今卻得不得不對著自己彎下腰,屈了膝。


  王淑蓉朝身邊面色又僵又冷,巴不得早些回去的嫡母瞥了一眼,臉上的笑意越發大了。她不由摸上已經鼓起來的肚子,多虧了這孩子,自己才能揚眉吐氣。


  得寵又如何?還不是得被她踩在腳底下。


  「早就聽慈聖太後娘娘說,鄭淑嬪姿容端莊,儀態萬方。如今見著,果真就同太後娘娘口裡說的一般,謫仙兒似的人物。」王淑蓉掩口輕笑,眼帶羨慕,「本宮自嘆不如。難怪那麼受陛下寵愛。」


  「恭妃娘娘謬讚。」鄭夢境臉上笑容不改,心裡吐槽瘋了。自己可不止現在受寵,以後的幾十年裡,還會讓三郎對自己寵到氣得你吐血。


  王淑蓉把鄭夢境對自己的冷淡記在心裡,等著日後再算賬。現下景陽宮中皆是賓客,並不是一個好作夭的時機。「本宮還在太後娘娘身邊的時候,就常聽她哀嘆陛下兄弟太少,淑嬪日後可也得擔起開枝散葉的重擔才是。」


  鄭夢境一副謙遜有禮的受教模樣,「奴家謹遵娘娘教誨。」你放一百個心,我可生的比你多多了。就你那短命鬼兒子,有什麼可得意的?!


  幾個軟釘子碰下來,王淑蓉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若不是有所顧忌,怕是早就叫這小小淑嬪去院中跪著了。便是聖上來了又如何?隨便尋個以下犯上的名頭,宮規當前自該處罰。


  到底發作不得,王淑蓉又說了幾句,就放鄭夢境回去了。見人往王氏那處走,眉毛一挑,「淑嬪怎得自降身份,去那外命婦處呆著。」扭頭問身邊的宮人,「內命婦那處沒安排鄭淑嬪的位置嗎?」


  王淑蓉倒沒覺得自己的話哪兒不妥,幾個心思敏感又崩不住的外命婦聽了,臉色就有些不大好。


  張蓮花不亢不卑地垂首回道:「是奴婢的疏漏,這就安排下去。」


  「不用了。」鄭夢境笑道,「我同王夫人相談甚歡,方才還說起石青色襖子配什麼色的絡子來著。說了一半,就被恭妃娘娘喚來了。還請娘娘容我同王夫人問明了,改日打一個絡子來孝敬娘娘。」


  「倒是個貼心的,便依你了。」王淑蓉本就不是真心讓鄭夢境換位子,她是看不起這等品級不同卻坐一處的做派。可人要往低處走,你有甚法子呢。


  鄭夢境邊往回走,邊嗤笑。王淑蓉還當自己多能耐呢。剛才一句「自降身份」,沒發現在場的外命婦臉都青了嗎?能坐進景陽宮來恭賀的哪個是省油的燈了?不是有品級的大員家眷,便是公侯伯家的女眷,別說一個恭妃,就是朱翊鈞也不敢輕易得罪的。


  懷孕了了不起?自己重生過,可知未來,知道裡頭的那個是皇子,可人家知道什麼?還不當你都人飛枝頭成鳳凰了,就眼高手低貪慕虛榮。


  第一次亮相就叫人看輕了,日後可再難改了這印象。


  退一萬步,皇長子了不起?再不得了也是庶出,王皇后可還年輕著呢。


  鄭夢境垂下眼,在王氏邊上照舊坐定。


  可惜前世王皇后除了皇長女之外,再無所出。


  王氏有些擔心,不由多了嘴,向鄭夢境提醒:「恭妃娘娘……似乎來者不善。淑嬪日後在宮裡可得小心了。」


  鄭夢境甜甜一笑,「多謝王夫人惦記奴家,奴家自當謹慎。」


  本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話,王氏卻聽了一愣。而後莞爾一笑。


  先前自稱本宮,如今卻又換成奴家。雖只是稱謂的改變,但其中所含的未盡之言,實在耐人尋味。


  鄭夢境在坐下后同王氏順著方才的話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絡子,只是一心二用,不斷地觀察在座之人的言行。


  內外命婦之間的交際,極能體現外朝的動態。


  比如王氏雖是難得的一品誥命,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嫡妻。可朝野皆知張居正病危,不日即將駕鶴仙去,是以她這裡最是冷清。除了舊日交好的幾位外命婦,旁的人連坐的位置都要拉遠一些,生怕讓旁人疑心自己。


  而張四維那邊卻不一樣了。今日他的嫡妻告病,來的卻是嫡媳姚氏。張四維的嫡妻究竟是真病還是假病,這個不得而知。鄭夢境更傾向於張四維是借推齣兒媳來探探王淑蓉的口風的,便出了錯,也能說小輩兒不知禮。


  姚氏出身山西蒲州富商之家,與同城鹽商世家的張四維家倒是門當戶對——兩家都是經商的,乃當地有名的富戶。到底不是書香門第出來的閨秀,只這一條便落了下乘。


  再有姚氏打進了景陽宮后,一直圍著王淑蓉打轉。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張四維想押寶在王恭妃的肚子上,姚氏偏還要彆扭著,叫人覺著她既想討好新晉的恭妃,又想體現出下任首輔家的清高姿態。結果學了個兩不像,裡外面子全丟了個精光,瞧著就小家子氣。


  鄭夢境打量著王淑蓉身邊姚氏的諂媚,再對比身邊王氏和她兒媳的榮辱不驚,不禁感慨家教的確是個重要的東西。怪不得世人將商戶排在最後頭,的確是差那麼點眼力價。


  張居正祖上,看著雖不顯,卻的確是有從龍之功的。始祖張福累功授湖廣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只他這一脈是旁支,所以並不承襲。


  不過姚氏再令人心裡瞧不起,身邊圍著的人還是最多的。鄭夢境聯繫前世,嘆了口氣。


  新任首輔果然是張四維。


  首輔是誰,與後宮的鄭夢境其實並無干係。但她既然下了決心要幫一把張居正的後人,這裡面的道道可就多了。


  張四維乃高拱的高徒。而坊間傳言,當年是張居正討好了兩宮太后,將高拱一擼到底,把高拱頭上那頂首輔帽子挪到了自己頭上。


  聽說高拱臨死前都在對張居正的所為憤恨不已。作為受高拱恩惠最多的人,張四維會不會替老師出這一口氣呢?

  王氏拉了拉鄭夢境的袖子,示意她同自己一起起身。


  鄭夢境從思緒中醒過來,環顧四周才發現內外命婦都一一從座上起來。


  大約是懷著孕的王淑蓉乏了,賀喜的人也該告退了。


  與王氏分開之後,鄭夢境在回翊坤宮的路上一直想著王次妃的事和張四維會有多大的關係。


  鄭夢境心思一轉,問跟著步輦的劉帶金,「我父兄先前何時入宮過?」


  劉帶金側頭想了想,「回娘娘的話,約是三月前了。」


  鄭夢境點點頭,心裡有了主意。她的父兄雖稱不上是什麼人才,對自己到底是好的。自己身處宮中,根本就無從查起,身邊無人可依,只有將希望放在他們身上了。


  當夜,王淑蓉精心打扮了,坐在景陽宮中等著朱翊鈞來過夜。


  這也是宮裡默認的,晉封妃嬪的當夜,天子是會過來留宿的。


  可王淑蓉左等右等,就是沒把盼著的人等來。


  張蓮花去外面打探了一番,蹙眉進來,「娘娘歇了吧。陛下一個時辰前就在翊坤宮歇下了。」


  王淑蓉恨得把手裡的帕子都快給絞爛了。


  鄭淑嬪,鄭淑嬪,又是鄭淑嬪!從她入宮起,就沒見聖上去過別的宮裡。如今聖上竟還為她破例。


  王淑蓉在張蓮花的服侍下睡下,靜默無言的夜裡,她死死咬著唇,兩行淚從眼角滑落。朱翊鈞不喜歡自己,她知道,沒有李太后自己根本成不了恭妃,她也知道。可她沒想到朱翊鈞連這點面子都不願給她。


  明日一早,自己被冷待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後宮。做過都人的王淑蓉再清楚不過那些宮人會在背後如何對自己說三道四。


  不許哭!

  王淑蓉用力地擦掉臉上的淚。這是自己選擇的路,弓一開,就再沒有回頭之路了。她按了按鼓起的肚子,你可千萬要給娘爭一口氣才是!


  另一邊兒的翊坤宮裡,鄭夢境早就猜到朱翊鈞會來自己宮裡。只她誰都沒告訴,自己一個人洗漱了之後就捧了卷書坐在窗邊出神。


  朱翊鈞悄沒聲息地走過來,一下抽掉她手裡的書,仔細看后不由發笑,「小夢在想什麼呢?還看書,書都是倒著的。」


  鄭夢境微微噘了嘴,把身子扭到一邊,沒好氣地道:「陛下來奴家這兒做什麼,不上景陽宮去,明兒宮裡都得傳遍了奴家半路如何如何使詐,將陛下騙到奴家宮裡來,故意給恭妃娘娘沒臉。」


  一提到王淑蓉,朱翊鈞的眉頭就皺得死死的,「別跟朕提她。要不是慈聖太后,朕壓根就不想封她做妃。」他陰著一張臉,「都人的身份,也配……」


  鄭夢境翻了個白眼,打斷了朱翊鈞的話,「陛下可別這麼說,慈聖太後娘娘不也說了,您也是都人之子。」又小聲埋怨,「還不都是您自己干出來的事兒,如今倒怪上了別人,真真是好沒道理。」


  朱翊鈞最喜歡看鄭夢境這樣的小女兒態,見她眼波一轉,心裡就痒痒,「是是是,朕沒道理。」將人抱在自己腿上坐下,摟在懷裡香了一口,「朕只對小夢講道理好不好?」


  鄭夢境狡黠地一笑,「那奴家問陛下,不奪人倫正耶,非正耶?」


  朱翊鈞被問得一臉莫名,「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自然為正。」


  鄭夢境雙手攬住朱翊鈞的脖子,在他腿上不斷蹭著,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晃悠,臉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奴家與父兄已三月未見,可是陛下奪了奴家的人倫?」


  「想家裡人了?」朱翊鈞點了點鄭夢境的鼻尖,「還跟朕繞圈子,應了你便是。回頭叫人同大伴說一聲,將鄭家人宣進宮來。」


  「奴家謝過陛下。」鄭夢境把頭往朱翊鈞的懷裡一鑽,笑得格外高興。


  朱翊鈞抓住鄭夢境踢掉了軟鞋的腳,在赤|裸腳心撓著痒痒。鄭夢境家境貧寒,出身不如王皇后和王淑蓉,並未纏過腳。朱翊鈞倒也不嫌棄,只覺得三寸金蓮與這大腳各有風趣。


  孝慈高皇后也是大腳,有誰敢妄言?本朝雖纏腳成風,卻也有極少部分並不纏腳的。


  懷裡嬌媚的鄭夢境叫朱翊鈞有些把持不住,他將手伸進鄭夢境的紗衣之中,氣喘得有些急,「明日,明日就宣你父兄入宮可好?」


  鄭夢境笑眯了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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