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夜好眠。
第二日起來,朱翊鈞覺得自己心情好了許多,果然來翊坤宮是正確的選擇。他一臉輕鬆地在宮人的服侍下更衣。在看到睡眼惺忪還在強撐著要起來的鄭夢境后,蹙眉說道:「還困著就歇會兒,宮裡伺候的人多呢,哪裡就要你來服侍朕更衣洗漱了。」
嘴上雖這麼說,可心裡卻甜滋滋地覺著鄭夢境把自己放在心上。他困的時候可不管跟前是誰,統不願理會,只想躺在香軟的床榻上酣睡。
鄭夢境揉著睡眼,在肚子里腹誹,那王淑蓉可不就在伺候洗漱的時候被你看上了呀。現下不知多少宮女等著呢。一朝珠胎暗結,便飛上枝頭,多劃算的事兒。
朱翊鈞朝面前宮女捧著的鏡子里飛快瞟了一眼,沒見哪兒不對,就把心思放在還坐在床上獃獃看著自己的鄭夢境上頭。他走到床邊,揉了揉鄭夢境有些亂的頭髮,看著她濕漉漉的雙眼,問道:「怎麼?捨不得朕?等朝會結束了,朕就宣你去乾清宮伴駕。你乖乖再睡會兒,睡飽了就去給兩宮太后請個安,回來在翊坤宮等著大伴過來帶你去。」
頓了頓,朱翊鈞帶著些歉意,低聲道:「別把王宮嬙放在心上,朕……」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便轉了話頭,「三日後的封妃大典,你走個過場就行,別太往心裡去。」
鄭夢境還沒消化完朱翊鈞的話,又聽他說道:「等小夢有了皇嗣,位份必是要提一提的。屆時同她平起平坐,便不用行禮了。」
朱翊鈞還想說些什麼,外面馮保已是在催了。他不耐煩地應道:「朕知道了!」嘴裡嘟囔,「馮伴伴真是老了,也不知道看看眼色。朕可真走了啊,等會兒早些回宮等著宣召。」
鄭夢境到底還是下了床,來不及洗漱,披了件外衣就將朱翊鈞送出翊坤宮門,這是從前世起就有的習慣了。轉過身的時候,鄭夢境終於把一直憋著的哈欠給打了出來。
鄭夢境身後的一大串宮女太監,跟著淑嬪主子慢慢往回走。
鄭夢境走到半路,才突然回過味兒來。感情啊自己剛才被三郎給安慰了?因為王淑蓉……要……封……妃了?
鄭夢境在盛夏的清晨里打了個寒戰,腳步慢了下來,最後停在了院中。她記得王淑蓉是因為懷了皇長子才從慈寧宮的都人一躍而起,成了日後的王恭妃的。
三日後封妃,莫非王淑蓉已經懷上了?
鄭夢境掰著指頭算,她記得朱常洛的生辰是八月二十八。倘若王淑蓉果真是因孕封妃,如今方六月,再過兩個多月,朱常洛就要出世了?!
王淑蓉,朱常洛。
鄭夢境眯著眼睛,額際生出密密的汗珠子來,胸脯起伏劇烈,有些覺著喘不過氣來,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樣。
這對母子,無論哪個都是前世和她斗得不可開交的人物。
劉帶金見鄭夢境站在院子中間遲遲不動,猶豫著是不是要問。從昨日午覺起來后,她就覺得鄭淑嬪有些不對勁。張明剛被坤寧宮給處置了,自己也得小心才是。
沒曾想她不說話,鄭夢境卻扭過頭先問道:「三日後,便是慈寧宮那位王都人的封妃大典?」
劉帶金還沒醒過神來,有些發懵地點點頭,「正是。」
鄭夢境得了答案,周身起了一股清冷之氣。既是確定要封妃,那就是朱常洛即將出世了。
鄭夢境本能地冒出一個念頭來:王淑蓉和朱常洛的性命是否就該停在這萬曆十年的六月。
但很快,她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
鄭夢境是信佛之人,她篤定了自己此番重生奇遇是菩薩可憐自己降下的。佛家看重不殺生,她豈能做出違背佛心之事。
何況此時的朱常洛還未出世,對現在的她並未有任何威脅。一個尚在腹中的胎兒,鄭夢境下不去手。
鄭夢境深呼了一口氣,直到胸口發疼了才緩緩吐出來。她決定做些什麼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贊女呢?去把封妃大典上要穿的大禮服取來與我試試。」
吳贊女是專管著鄭夢境的服飾,此刻聽了當下應了吩咐去拿衣服。
鄭夢境換上禮服,端詳著鏡中明艷的自己。
頭上戴著九翟冠,身上外頭罩著胸背各有鸞鳳雲紋補子的青色鞠衣,鞠衣上頭露出裡頭四䙆襖子的淺色護領,領子用金絲綉了團鳳紋。腰間系了大帶和革帶,又掛了兩組白玉雲祥玎璫和玉花彩結綬。
鄭夢境輕輕摸著鞠衣,淚意又涌了上來。多少年了,她再不曾穿過這大禮服。從三郎駕崩后就沒了這樣的機會。
不過一想起自己要穿著大禮服去恭賀王淑蓉封妃,鄭夢境又被慪到了。她有些煩躁地讓宮人們將方才還愛惜不已的禮服給換下。
面對主子的反常,宮人們靜默無語。自家的主子極少在宮裡責罰人,能分配到她身邊服侍,已是燒了高香。這些小性子,卻是無傷大雅的。
無論鄭夢境再不願意,還是到了王淑蓉封妃的那日。身為淑嬪的鄭夢境,自然是要前往景陽宮賀喜的。
鄭夢境特地晚一刻才去的,到時候往人堆里一紮,榮華加身的王淑蓉才記不得自己這麼個小淑嬪。省了面上的那些客套,也少慪些氣。
一進景陽宮,裡頭早已坐滿了人。妃嬪那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並沒安排鄭夢境的位置,早就坐得滿滿當當的。鄭夢境站在門邊兒眼睛左右一掃,挑了個清冷的角落,挨著一個眼熟的外命婦坐下。
坐下后,鄭夢境才有心思打量自己身邊這位面露悲戚強顏歡笑的外命婦。她掃了眼對方霞帔上的蹙金綉雲霞翟紋,這夫人的頭面看來不是公侯家的,那便是內閣中某位大學士的內眷。能穿翟紋的誥命,非一品不可。
當朝一品的大員除了張居正,還能有誰。
鄭夢境立即打起精神,她朝身邊的劉帶金使了個眼色。劉帶金會意地在她耳邊輕聲提醒:「這位乃是中極殿大學士的夫人王氏。」
鄭夢境幾不可見地點點頭,收起臉上的百無聊賴,換上得體的淺笑,「王夫人好。」
王氏有些恍惚地看向鄭夢境,半晌才意識到人家同自己問好,只她入宮不多,並不認得這位是哪宮的娘娘。在兒媳的提醒下,方知是翊坤宮正得寵的那位,正欲起身行禮。
鄭夢境將王氏按下,「本宮哪裡當得起大禮。昨兒陛下還與本宮提起張先生,說先生功高,無以為酬。本宮見不得先生,能見夫人一遭,回頭家裡人進來說與他們聽,準是個個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鄭夢境稱先生,而非官職,為的是能顯得親近。既能叫人知道她與朱翊鈞的親近,也能讓張家人知道張居正在朱翊鈞心目中的地位。
所謂恩師如父,張居正教了朱翊鈞十餘年,甚至親自編撰了課本,乃真正的帝師。
王氏是張居正的繼妻,嫁娶之時,張居正已在朝中多年,他看中的人,自當不同尋常。打張居正病危后,王氏便開始擔心,曆數明朝各代首輔,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就連今日入宮賀喜,王氏心中都記掛這件事。沒曾想,倒是叫人給自己吃了顆定心丸。
見王氏略略開顏,鄭夢境的談興就更濃了,「夫人不曉得。本宮是大興人,那年大興災荒,村裡不知餓死凡幾,得虧了張先生,老天爺又開了眼,這後頭幾年才緩過來。否則還不知道會不會空村。」
這又勾起了鄭夢境的傷心事,她的母親便是死在那次的飢荒之中。
王氏見鄭夢境眼圈泛紅,便知並非作假。
近年來張居正的風評在學子間很是不好,王氏自己也聽過海瑞對自己夫婿的評價:工於謀國而拙於謀身。可為官者的名聲卻頂是要緊,張居正越是不顧惡評執意而行,日後張家想走的順暢,便越是難上加難。
不過有個心懷善念的枕邊人在宮裡,王氏就寬慰許多。她心懷希冀地想,興許到了張家落難之時,這位宮中貴人會出手相助吧。
鄭夢境察言觀色的本事自是一流,王氏臉上微微露出一些來,便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眼下倒是能安慰,可日後那場風暴自己是不是真能阻止,卻是兩說。半晌,她嘆道:「古來不如意事十之*,夫人很不必介懷。我想,於先生,能實現自己心中抱負,無憾矣。」
待幾十年後,天啟年間尚有張居正得罪過又復起的官員為他平反。真真假假,好好壞壞,誰又能說得清呢。
這頭鄭夢境和王氏言談甚歡,上首扶著肚子的王淑蓉在張四維兒媳姚氏的指點下看了過來。
王淑蓉望著遠處的鄭夢境,心道,這位便是近來得寵的鄭淑嬪了?她的視線往周端嬪那兒飄了飄,論姿容,這位才是真拔尖兒的。
不靠容貌便能奪得頭籌,想來必是有過人之處了。
王淑蓉這般想著,便朝身邊的宮女示意,讓人請鄭夢境過去說話。
「恭妃娘娘果真是寬厚。」姚氏見了王淑蓉對宮人的恭敬,不由贊道。
王淑蓉但笑不語。那可是李太后特地從慈寧宮撥出來的人,明著看是伺候,可誰都知道是眼線。王淑蓉哪敢不恭敬?就不怕人上慈寧宮去說小話嗎?
鄭夢境一挑眉,見上首的王淑蓉朝自己淺笑致意,朝王氏告了聲罪,起身理理衣服,便過去了。
她就知道,不管什麼事,攤上了王淑蓉,自己就別想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