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72
雲晟話音甫落,文官隊列中便立刻另起一人,大聲道:「陛下,萬萬不可!」
雲晟正把話說得擲地有聲,突然聽見這樣的聲音,不由得面色陡沉,十分陰冷地回過頭,盯著議郎蔣廣濤。
蔣廣濤……此人乃是朝中有名的直言進諫之臣,先帝在時,他就參過先帝最為寵愛的沐美人,指責沐美人母族仗其勢力圈佔民地。先帝既想要寵愛沐美人,又有意放過蔣廣濤一馬,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此事交給吏部處理,然而蔣廣濤不依不饒,竟然連續上奏數本,終於激怒先帝,幾乎要斬掉他的頭,還是侍中錢鵬月替他說情,留下一條性命。
然而,蔣廣濤始終不會改變那耿直的性格,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不結黨派,甚至在朝中不交朋友——就連政治上多半保持中立的錢鵬月,同國師慕容情私教也很好,然而蔣廣濤卻是真真正正的無朋黨,於是,先帝雖然惱怒他不留餘地的剛諫,但也對他另眼相看三分,將他提為議郎。
這樣的人,放在先帝時期雖然不起眼,先帝寵愛倚重的是國師和太尉,然而對於如今的新帝而言,他恰恰更喜愛這樣潔身自好、保持中立的官員,能夠直言不諱,並且真正為他所用。他急需建立屬於自己的親信臣僚體系。
於是,年輕的皇帝對他擺出了耐心傾聽的姿態。
蔣廣濤是個窄肩瘦小,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他的朝服沒有花錢改過,穿在身上耷拉著兩邊肩膀顯得多少有幾分滑稽,然而他的神情卻嚴肅剛正至極,他上前,對皇帝下拜奏道——
「臣以為太尉此言不可!」
「朝廷派兵征雲南,且不論主帥反叛的消息是否為真,但他帶走的二十餘萬大軍乃我朝廷主力,斷其糧道,豈非斷自己的臂膀?這即使不反,也要被逼反了!」
「臣以為,應該先派朝廷特使官員過去,以勸說為名探聽虛實,看對方是否真反,再作決斷!」
雲晟早就在一旁察言觀色,見皇帝聽罷蔣廣濤所言,竟然顯出些許猶疑之色,連忙大聲進言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慕容情正自恃這一點,蔣廣濤,你這是拖延戰機,倘若等慕容情的軍隊度過嚴冬,等到開春水漲,大大不利於我朝廷軍隊開進雲南!」
蔣廣濤道:「雲太尉,如今在雲南的二十萬兵也是朝廷軍隊啊。」
噎得雲晟無話。
當日散朝過後,皇帝雖然未曾表態,但在心中隱隱起了疑心,雲晟又連番對皇帝進行勸說,終於說動皇帝點頭,要國師立即班師回朝,一切交由太尉雲晟主辦。
這件事交到雲晟手中,便不會像最初那樣輕易地辦了,雲晟首先便使用自己後方總提調官的職務之便,斷了荊州等地對於雲南朝廷軍的糧草供給,並且,他瞞著新帝,沒有發詔要國師班師回朝。
他的用心極為明顯,便是要逼著國師孤軍在外,既不能反抗,又不得回歸,同朝中斷了聯繫,坐實反賊之名。然後他出師剿滅,明正言順成為唯一的輔政大臣。
斷糧的命令很快傳至荊州各郡,武陵郡太守岑隨接到消息,陷入猶豫——他本是太尉雲晟方面的人,論輩分關係,還要口稱雲太尉一聲恩師,然而國師卻將他從多年未能晉陞的治中位置提到了太守,成為一郡之主,可謂知遇之恩。他左右為難,最後決定,雖然不能再,送糧去雲南,但是感懷原先之恩,還是將這等消息秘密傳給了白鳥營斥候。
冷山所交給國師的那封信箋,正是來自武陵太守岑隨。
……
孟章正在伏案整理公文。
他忙於整理雲南戰役中存留的斥候名單,將那些陣亡犧牲的士卒名字剔除和記錄,以便班師回朝後,根據戶籍冊找尋他們的親屬,發放賻儀。卻很偶然地,他發現祝小魚在戶籍簿冊中的親屬名字填得很有意思——原本是填了他孟章的名字。
非親非故,居然還填他孟章!這他本來應當發怒的,可是這名字卻已經被一團黑墨塗掉,只剩下半個「孟」字的字頭依稀可辨,而後,在旁邊潦草地改成了另一個祝姓的名字:祝得貴。
這字跡歪歪斜斜,貴字還寫錯了,很顯然出自祝小魚的手筆。她是原先把自己當做孟章花錢買來的媳婦跟到洛陽來投軍,如今大概正視現實了,才改掉這一筆戶籍。
孟章沒興趣知道是什麼讓她想通了,但是,他很感興趣的是,這團新加上去的墨跡和最初的孟章兩個字相比還很新。祝小魚必然是後來偷偷潛進來自己改掉的。
——白鳥營斥候的戶籍資料一直由孟章保管,他交給兩個得力的下手封存,乃是一等機密,祝小魚怎麼會得手改到的?!
他正糾結這個問題,準備叫祝小魚過來問個仔細,然而此時,他接到了皇帝駕崩、朝廷斷糧的壞消息。
孟章一驚,忽然想起那日在懸崖上,國師那句「漢中路遠,獨木難支」,他細細咀嚼,才曉得他這番話里的遠見……
……
國師接到信后便傳石錫等心腹密會商議去了,然而這等壞消息,別的營士兵不知道,卻瞞不過白鳥營的斥候們,整個斥候營都多少收到了風。
顧柔得知消息,卻是她自個半猜出來的。
她的傷雖未痊癒,卻耐不住養病的清閑,時常回到白鳥營,她知曉這個冬天以來,雲南各部逐漸被朝廷軍所平定,然而卻遲遲不撤兵,朝廷方面也不見來使,便起了疑心。後來逮著關係好的屯長雷亮一問,才知道朝廷十天前便已經發了國喪,皇上殯天了!
這下她預感到事情的蹊蹺,皇上殯天,而雲南初定,新帝登基一定召國師回朝才對,怎麼軍隊還滯留雲南呢?
她便去問冷山:「冷司馬,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撤軍?」
冷山在官邸的武庫內點閱繳獲的兵器,他分明記得門口是立著兩名看守的,不曉得怎麼將顧柔放進來了,於是正眼也沒瞧她一眼,只顧檢查手裡的一張柘木大弓。
顧柔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一遍:「冷司馬,咱們什麼時候撤軍?」
這下,冷山把臉一板,冷冷責道:「進屋不通報,哪學的規矩?離了白鳥營幾天,軍令冊上的東西全還給阿至羅了?」
顧柔一怔,連忙退出門去,重新請守衛通報一遍,方才進屋。
「過來搭把手。」冷山道。
顧柔從他手裡接過那把柘木弓,冷山勾指彈了彈弓弦,發出一陣遲鈍的回彈虛響聲。顧柔看著,道:「弦受潮了。」
弓弦以牛蹄筋製成,一旦受潮便會發漲,便影響射箭的準度。冷山道:「把牛筋換了,這弓還能使。」說著便另外開箱取了一根。
顧柔幫著原先的弓弦拆下,在一旁看他重新組裝這張弓,一面問道:「冷司馬,戰爭都結束了,咱們什麼時候能回洛陽?」
冷山頓了頓,手中並不停下,他一圈一圈將牛筋固定,道:「還要等一段時辰。」
「可我聽說皇上殯天了,朝廷都發了國喪,咱們的軍服為何還不換?」
冷山知道她聽得了風聲,就算現在不說給她聽,她早晚也會知曉,於是便將先前的消息告訴了她。
顧柔聽了自是震驚無比:「朝廷不給咱們供糧草了?那咱們怎麼撤回去?」
「所以暫時駐留雲南一段時日。」
「可是朝廷也沒有頒布安置軍隊的詔令啊,咱們不能隨意處置雲南這裡的糧庫武庫,按規矩,這些都要上繳朝廷統一撥划才對。」顧柔說罷,忽然意識到,軍隊已經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無論是留在雲南,還是立即自作主張按照荊州路線返回,都有可能觸犯朝廷。
隱隱地嗅到了圈套的危險,顧柔感到深深的委屈和憤怒:「朝廷不讓撤,可士兵也要吃飯;新皇剛剛登基,若是耽誤回程,朝中發生變亂該如何是好?咱們應該撤軍。」
冷山道:「等朝廷的詔令下來,便能撤了。」
顧柔問:「那詔令什麼時候下來呢?」
他沉默。兩人之間都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朝廷對遠在雲南的國師軍隊的壓制措施傳到了將士們耳中,一時間軍營內人心浮動,議論蜂起。
雷亮和向玉瑛來找顧柔,問她這回事的真假。如今大家對顧柔和國師的關係多少都知道一些,他們以為,顧柔會更多地提前知道國師的打算。
向玉瑛如今已經是屯長,相較從前穩重了許多,然而在顧柔面前,她說話便沒那麼多顧慮,見四下沒有其他人,便直截了當道:「我瞧雲太尉這一手,定是沖著大宗師和北軍來,他想要壟斷朝中兵權,可是北軍不受他轄制,他便來這一招毒計,要將我們打成叛賊,剿除在外。小柔,與其坐以待斃,咱們倒不如真佔住了雲南,以圖後計。」
雷亮聽見這番話,眼神一驚,連忙四顧,所幸未見外人,忙壓低聲音:「那不成真的反賊了么,你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向玉瑛很坦然道:「可是雲晟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明正言順,對我們要殺要剮,我總歸不能逆來順受。」
兩人俱是焦慮,雙雙看向顧柔。他們都希望顧柔能從國師那邊探出口風來,畢竟這關係著整個北軍的前途。一支正義之師,一夕之間被打成叛軍,那種屈辱的滋味誰都難以忍受。
顧柔沉默著,她近來未曾見到過國師,他和石錫們在一起密談已逾兩日,她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這對於他而言,一定也是莫大的委屈和侮辱。她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到他,唯有不去打擾。
三人正說著,忽然見到屋外人影匆匆走過,正是冷山。
顧柔對雷亮向玉瑛二人道:「我去去就來。」她推門而出,追上前方的冷山,問他:「冷司馬,可是撤軍的命令下來了?」
冷山一邊步幅不減地走著,一邊抽空回望了顧柔一眼,淡淡道:「沒有。」
撤軍的命令沒有來,但他卻接到軍中傳令,國師召集所有將校在大帳集合,他有緊急將令頒布。
顧柔好一陣失望,緊趕慢趕地追著他:「那您先忙著,若是有消息了,可否同我說一聲。」
冷山未做任何回應,彷彿沒聽到似的,目無表情從她身邊走了開去。
他心中已有預感,這次集會,是順應朝廷命令繼續滯留雲南聽天由命,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反抗聖旨,慕容情一定會在集會上作出決斷,宣布給諸將聽。
而他冷山,是絕對不會支持任何違抗朝廷,忤逆聖意的反叛之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