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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氣候乾燥微涼,宮苑上方星裔羅列,在幽深的夜空中忽明忽暗。
國師立於屋檐下觀星,儘管今夜寶珠和銀珠挖空心思做好了開胃生津的食物,然而他照舊還是難以入口,從顧柔昏睡那一刻開始,他所有的生命欲|望已經被壓到最低,對任何事徹底喪失興味。
在他頭頂,所有的星星都在閃光。
他孤零零地站在星空之下,塵世彷彿退得很遠很遠,再也無法觸摸,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顧柔,你甚麼時候會醒?我很想你。】
他仰起頭,望向天空,卻只看見一片虛無。
沒有她,他聞到花,感覺不到香;他看見光,卻感受不到亮。他盼著她快些醒,帶他穿越無窮無盡的黑夜,看清楚這個世界。
他孤獨得像一個悲傷的孩童,怔怔望著星空出神。
【或者,你告訴我,你去到哪一重天,領我一起,不要留下我獨自一人。】
他不信佛家的因果報應,卻還是許了個願:
「折盡此生福報,與之共壽。」
他只是口中輕念,話音未落,天空卻忽然閃過一道異光。
北方的天穹一下子被這道奇異光芒照亮,如同大片的軍陣,自東向西掠過天穹!
國師仰望長天,不由得一驚。
與此同時,同一片天空之下,建伶城官邸二層的台閣上,冷山也忽而停杯。
「冷司馬,怎麼了?」一同飲酒的屯長雷亮問道。兩人原本正在幕天席地飲酒。
熒惑星入紫垣……熒惑乃凶星,每逢此出必有刀兵血光,大不祥之兆。然而雲南方定,又怎會突起犯紫薇之相?
冷山莫名驚異,緩緩置杯,回頭望向北邊的建伶宮苑。
宮苑之中,國師在檐下怔了一會兒神,夜風更涼了,寒氣侵人。
寶珠過來替他添衣,國師擺了擺手,他要回屋去看顧柔了。
再回到屋內欲看看顧柔,忽然卻發現榻前多了一團黑影。
他凝神定睛一瞧,卻是只毛絨絨的黑貓,兩個眼睛淡黃髮亮,像熒熒之星,目光幽森地盯著他瞧。
寶珠進來,看到,驚叫:「真是,哪裡來的畜生,快出去!」野貓進入宮苑,本來便不是好事,還是只黑的,她覺著不祥,便急忙跑到院中取來笤帚,要趕走黑貓。
那黑貓敏捷地輕跳幾下,快奔幾步,躍上窗檯回頭看著國師。
「罷了,讓它呆著罷。」國師道。如今他一人在此陪著顧柔,只想替她積累福壽,顧柔生性溫柔,倘若她醒了,也定不會苛責這唐突的畜生的。
寶珠只好拿著笤帚退出去,臨走前對黑貓齜牙咧嘴,想把它嚇走,那黑貓卻不理不睬,彷彿對她這等幼稚舉動嗤之以鼻。
國師將碗里剩下的食物端上窗檯,給黑貓吃了,自己挨著床榻邊沿,把手伸到被子下面一探,顧柔依舊小手冰涼,他的心也跟著冷極了,他捏著那隻手,打起盹來。
他一隻手托著腮,很快呼吸漸漸均勻,這些日不做休息,他實在太過疲憊,於是此刻黑貓跳下窗檯的響動,他也未察覺。
黑貓躍上床沿,盯著床頭的顧柔瞧。
顧柔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地滾動著,額上微微沁出汗珠。
在她陷於沉睡的過程中,正做著一個夢。
她回到了洛陽。
洛陽還是那個繁華榮光的洛陽,她穿過銅駝大街,走過城河上的橋樑,經過曲折熱鬧的小巷,一路從娉婷走回青澀,長發青絲變成羊角辮,翩翩的裙衫縮回繡花的小襖,身後日光照著她的影子,一點一滴縮短,再縮短,變回十年前的模樣。
顧柔攤開自己的手心,吃驚地端詳,再抬頭看看周遭陌生又熟悉的街巷——她突然開始狂奔,一路飛奔在狹窄冗長的巷道里,一路青磚灰瓦。
直到她停在巷子口那棵高大的古銀杏樹前。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回到了十年前。
這是青盔巷?
顧柔失魂落魄地朝銀杏樹靠近,秋天的日光和微風,將那棵記憶中的老樹照耀的燦光點點,柔和得如夢似幻。
銀杏樹下面立著一白衣少年,背靠樹榦,默默佇立,像是在等著誰。
「小兄弟,請問……」顧柔一張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卻嗲聲嗲氣,竟是稚嫩的童音。
少年回頭,清冷的雙目驟然掠過流風回雪般的光:「什麼小兄弟,你才多大,何敢如此稱呼於我?」
顧柔驚呆。那神態語氣,再熟悉不過,他黑髮之間,眉心一點梅花花綉分外殷紅。
「你……」
「你什麼你,你休要在此逗留,速速離開。」
顧柔驚顫著嘴唇:「我……」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毛,美眸中透出一絲疑惑:「你認得我?」
她正要開口,忽然聽到遠遠傳來一聲喊:「阿情!」
少年沉靜清雅的面容忽然微微變色,帶著些催促道:「你快走開,我長兄要回來了!」說罷擺出側耳傾聽之狀,似乎已察覺到什麼異樣,煩躁道:「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
「別多話,你上樹。」
少年二話不說,逼著顧柔爬上了銀杏樹,顧柔原本想要借著輕功縱身躍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回原來的身體,沉重笨拙,一躍之下反而沿著樹榦向下滑落了一段。少年看得皺眉:「真是笨得可以。」說罷,托著她的屁股用力一推,把她托上高處。
「你呆在上頭,沒我准許,不許下來。」少年在下方厲聲吩咐。
不一會兒,便有另一人飄忽而至,來到少年跟前:「阿情,你功夫練得怎樣了?」
來的那人卻是個玄衣少年,看著比白衣少年大一些,個子也更高。
「不怎麼樣。」
玄衣少年道:「你又藏了,休要遮遮掩掩,我曉得昨天師父教了你兩招新把式,我這裡也學到兩招新鮮的,快來同我比劃比劃,互相揣摩。」
白衣少年道:「阿兄,師父分開教授我二人,必是因材施教,我學的未必合適於你,你的功夫我也練不得,不必貪多。」
這話在那玄衣少年聽來,顯然十分逆耳,他將頭一偏,微見怒色:「切磋交流,怎會是貪多?」
這一偏頭,卻讓上方的顧柔吃驚不小,她看見了玄衣少年的面孔,和白衣少年面容幾乎完全一致,如同雕刻出來的一對白玉人偶,若不是他眉心的花綉是一簇火焰,簡直跟白衣難辨雌雄。
「阿兄,師父有言,度德量力,且思且行。」
那玄衣少年雖然看著同弟弟容貌相似,但顧柔發現,仔細一瞧,還是能從神態氣質中作出區分。白衣清高秀致;玄衣卻傲岸不羈,隱隱透出一股囂肆之氣。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練功如同攀登險峰,理當奮勇直進才是,何故猶豫不前?阿弟,這是你狹隘了!」
那玄衣少年說罷,怒氣沖沖,轉身離去。
「你可以下來了。」白衣少年負手而立,朝樹上的顧柔仰起頭。
「我……」顧柔很想要使用自己的輕功,然而卻不得不老實回答,「我下不來……」
少年一愣,旋即又皺起眉,他振衣起身,雪白的衣袍迎風打開,如同一片旋舞的蝴蝶飛到顧柔身邊,將她輕輕抱下了樹。
四足落地,他又立刻輕快地退開了。
顧柔已經知曉,眼前的少年,就是小時候的大宗師。她感到很親切,目光中不覺露出一絲溫柔。
少年盯著她看,眼中掠過疑惑:「你叫什麼名字。」眉心的花綉殷紅欲滴。
「我……」顧柔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卻忽然想到什麼。
對了,這是在十年前的洛陽,她的父母正宣告假死,去了前往雲南的路上;城外正在鬧飢荒,兩河的災民圍堵在各個城門口……
她不光活在她和他的小世界,也活在一個動亂的大時代。
倘若她就這樣與他相見,會不會徹底改變未來的命運?一瞬間,又她感到了恐懼。
顧柔慌忙地背過了身。
「你叫什麼名字?」
她現在應該往哪去,做什麼?顧柔仰起頭,看見看見西斜的日光,突然想起,那城南的破廟裡,還有一個遊方道士在等她遞送食物,那道士雖然落魄,心氣卻很高,堅決不肯白享她的東西,非要她學自己的輕功。他最忌諱人遲到,太陽落了山就找不到他了。
「我,我得走了。」顧柔撒腿就跑。
白衣少年一怔,下意識地邁開一步,卻又想到,為什麼要追呢?他跟她又不認識。
然而,眼看她越跑越遠,他又有些憋不住了,銀杏樹細碎的光影在腳下閃閃爍爍,少女那似曾相識的面龐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他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沖著她跑遠的背影大喊:「你倒底是誰啊?你還會回來嗎?」
……
國師驟然從夢中驚醒。
他雙眸一睜,自己還維持著入睡前的姿勢,右手也仍然伸在被窩裡捏著顧柔的那隻手,她寧謐地睡著。一切都和原來沒有不同。
只有那隻黑貓,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他的腳邊。看見他低頭瞧自己,眯眼「喵嗚」了一聲。
他的頭很沉,他知道自己做了個荒誕的夢,夢見了小時候的她,梳著角辮,穿著花襖,土氣卻又美好。
或許,他是太過思念她了,才會產生這等幻覺。
【我在這裡等你醒,卿卿。你一定要回來。】他捏緊了被子下面那隻纖軟的手。
忽然,那隻手似有回應,在他手心微微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