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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無去路,顧柔回頭一望,卻聽身後風聲疾乍響,對方有四人已率先趕了上來,兩人拔劍在手,兩人使用暗器,數十枚星鏢天女散花般對著顧柔一人打來。顧柔立即甩出兩道秋水練,將暗器悉數卷了下來。


  只聽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朗聲清笑:「好功夫,九尾妹子,我來會會你!」


  顧柔抬頭,只見一道寒光挾著驚風,凌空劈落,她身子一團滾向另一側,雖然剛好躲了開去,卻感覺到那人招式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乃是使用劍的頂尖高手。


  她一落地,立刻起身預備再戰,卻驚見那對手,竟是卓夫人。


  顧柔和卓夫人許久未見了,過去在洛陽,卓夫人化名孟嫂,同顧柔在菜市相鄰擺攤半年有餘,顧柔從未察覺她的身份,及至後來才知道她乃碧海閣的刺客首領。今日重逢,不由得俱是心中有所感覺,各自注視對方。


  顧柔仍叫她一聲孟姐,急道:「孟姐,您出入江湖皆為利,連秋上許你多少銀錢,只要你放我一馬,我可成倍還你,還乞留小妹一條生路!」


  她刻意提到卓夫人的老稱呼,也是盼她能念及同行之誼,劍下留情;哪知卓夫人微微一笑,睥睨中見冷傲,與昔日孟嫂判若兩人:「很不錯的提議,不過小柔,你須知道,我卓媚娘行走江湖,也非只認錢財不認人。」


  顧柔一怔,那不知她認什麼?

  卓夫人長劍在空中懸停,悠悠然說道:「昔日我受那中原武林的排擠,又兼被官府及舒明雁和所統治的離花宮追殺,黑白兩道,皆要取我性命;是王爺收留了我……」


  她口中所指「王爺」,便是已故的寧王連城。江湖中心狠手辣的碧海閣老大卓媚娘,在提到這個名字時,話意里竟然流露出一股小女兒的嬌俏和悲傷。


  顧柔又是一愣,卓夫人眼波流轉,無數回憶頃刻間化作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們害死王爺,便是與我結下不共戴天之仇,此段恩怨,非錢財能夠化解。小柔妹子,如今你可明白了?」


  她話音未落,皓腕一抖,劍身隨之「嗡嗡」震顫,一招「棲山引鳳」出手,劍化一圈銀虹,朝顧柔攻來。


  顧柔心知再無轉圜餘地,咬牙迎擊,第三條秋水練從腰間靈蛇般抽出,舞得密不透風,阻擋卓夫人的攻勢。


  然而交手十餘合,後面的六名刺客也倏忽趕至,對顧柔採取包圍之勢,九個人將她圍在垓心,看卓夫人同她交手,伺機待發。這些人不斷繞著顧柔旋轉,顧柔一邊招架卓夫人,一邊要分出心神去留心四方的偷襲,只見周遭人影閃動,而身前卓夫人一劍快過一劍,令她招架不及。


  顧柔拼了幾招,又聽到後方人聲雜亂,知道連秋上的軍隊也趕來了,她心中焦急,只想逃跑,三道秋水練同時從卓夫人周身撤去,一齊甩向東邊懸崖。


  那三道秋水練,分別甩向三塊凸起的岩石,顧柔想要藉此盪下懸崖,攀登岩壁。這意圖立刻被卓夫人看出,她的手下紛紛振衣而起,砍斷兩根秋水練;而卓夫人則親自輕功追上前,一掌拍在顧柔後背。


  顧柔身子一顫,離著懸崖還有三步之距,卻覺得五臟六腑如同灼燒,再也沒有力氣邁開腳步,朝前一仆,四肢落地。


  卓夫人緩緩走到她頭邊,歸劍入鞘,蹲下身。


  「孟、姐……」顧柔臉埋在土裡,看不見表情,只是微弱發聲。她動了動手指。


  卓夫人回身望去,一眾士兵簇擁著連秋上,正快步朝這裡趕來。


  「你沒活路了,小柔,小王爺最恨被人背叛。」說完這句話的卓夫人,也禁不住感到一絲惋惜。顧柔也是為了他心儀之人,才會如此奮不顧身罷?女人為了男人,有時候會變得比男人更勇敢。卓夫人看著連秋上怒氣肆虐的英俊面龐,彷彿從那上面,見到了曾經英姿煥發的連城,她有一瞬間的恍神。


  卓夫人回過神,朝前看,大風從滇池的萬頃水面上吹來,吹得她的髮絲微微凌亂。


  顧柔微弱輕細的聲音從土裡傳出:「我有最後一句話……想同,想同王爺……」她說不下去,因為卓夫人出手的那一掌,乃是不遺餘力的一招陰煞掌,使勁了她內功修行的看家本領,雖然刻意避開了心肺要害,要留一個活口給連秋上審訊,但也足以重創顧柔,令她筋脈震斷、功體盡散。


  此刻,顧柔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已是極為困難。


  卓夫人正在猶豫,連秋上已經率人趕至,他見顧柔趴在血泊中,並無憐憫,只有解恨的冷笑。卓夫人起身:「王爺……」連秋上沒回答,卓夫人自動退後,他站到卓夫人的位置,蹲了下來。


  連秋上的眼睛里,充滿了復仇成功的快意。慕容情不知給他身邊的人吃了什麼葯,每一個人都對他死心塌地,這讓連秋上恨不能及;然而雖然他得不到,卻可以毀掉。


  他大聲而冷冷道:「顧柔,你後悔了么?若你早些誠心歸順我,便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王、爺……」


  這在山頂的懸崖邊上,風聲一大,便將顧柔的聲音蓋了過去。連秋上稍稍再壓低身子,將耳朵湊到顧柔頭邊:「你說什麼?」


  顧柔仆在土裡,染血的指尖微微抖動:「王爺……其實,我、我……」


  「你說什麼?」


  「……其實我從沒後悔過!」


  突然,顧柔陡然從土裡撐起,以一個詭異的挺身,攔腰抱住了連秋上的脖子。


  這一下距離極近,發難又來得突然,使得在場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卓夫人在後面看到了,卻只能眼睛看到,想要出手卻來不及。


  「保護王爺!」刀祁大吼,氣氛一時緊張。卓夫人先是一驚,而後卻反而心寬下來——她很清楚自己那一掌的威力,顧柔現在身受重傷,別說打敗小王爺連秋上,就是任何一個在場的士兵,都能輕鬆將她擊敗。


  然而,下一刻,顧柔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她不顧連秋上反手肘擊自己腰腹,反而瞬間起身,狠命一蹬,將懸崖邊的石塊踢落下去。


  她做完這個,便似乎再也沒有力氣。


  眾人俱是一怔,那石塊骨碌碌滾落懸崖,消失的一瞬間,懸崖邊上抽起一道白練,飛速向下滑動!

  先前顧柔還有一條秋水練尚未斬斷,一頭系在石塊上,另一頭則系在顧柔腰間。


  她這一腳,瞬間帶飛了自己。


  連秋上忙於掙脫顧柔,完全不知外界發生什麼,未來得及反應,已被她死命抱住,兩人一同滾下崖。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顧柔拖著小王爺,一起飛速墜下懸崖,落入下方的深湖之中,只聽一聲水波響,碧藍的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眾人皆是驚呆,國尉刀羅雙頓起一身冷汗,那山崖不高,但下面滇池水深卻有十丈。顧柔身系巨石,一定會疾速下沉,她就是想要和王爺同歸於盡!


  刀羅雙急欲跳下水救人,被兒子刀祁扯住:「父帥莫慌,王爺會水。您是三軍主帥,不可先亂陣腳,派人下去便是!倘若此時您擅離職守,被敵軍發現,前來偷襲,我等如何是好?」


  然而卓夫人在旁急道:「她下去時綁了繩,用石頭沉下去,必然一沉倒底,水深十丈,王爺如何有救?她這是死心要害王爺。」


  刀羅雙一聽大驚失色,他奉旨陪同王爺出城,如今萬一王爺遇到不測,他們刀家不必等敵軍來打,城裡頭那個楊素就會藉機置他於死地!他再不顧兒子勸阻,脫了重甲,也縱身躍下水。上面一片慌亂,見到主帥下水,不少士兵也紛紛跟隨跳下。


  ……


  巨石瞬間落水,帶著顧柔和連秋上二人,沒有留給一點緩衝的時辰,瞬間的下沉帶來了雙耳劇烈的刺痛。顧柔立刻用在白鳥營中阿至羅教的下潛方法,屏住呼吸,吐氣,不斷地調整自己。


  她的雙手,自然也沒有放鬆連秋上,她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裳,指甲摳進他的腰帶里。


  連秋上又踢又蹬,他是會水的,只是這激烈的下墜速度,和瞬間落水,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暈眩頭痛感,他甚至沒時間調整呼吸,嗆入了大量湖水,一串串白泡從他口鼻泛出,掙扎得尤為激烈。


  顧柔只是死不撒手,忍受著巨大的耳鳴眼痛。


  巨石下落後五丈,速度明顯減緩,開始勻速下沉。


  湛藍的湖底,水像是藍色的琉璃,越下潛顏色便越深邃,能夠看見魚群遊動,可能夠感覺到深水區的冰冷刺骨。


  顧柔的手腳慢慢僵硬了。五丈深的水底,遠超她足以到達的下潛深度,耳朵和眼睛暴漲充血,意識搖搖欲墜。


  她緊緊揪住的連秋上,掙扎的動作已經開始遲緩,有氣無力地蹬著腿,呼出的氣泡越來越慢。和歡快擦身而過的魚群不同,他的生命力正在被一點一滴地剝蝕。


  顧柔在水下死死地瞪著他,要親眼見證一個人的死亡過程,需要極大的殘忍,要見證自己的死亡,更加如此。她以為自己會害怕,然而事到臨頭,湧上心頭的,卻沒有畏懼,而是一種深深的孤獨。


  她知道,她不得不告別了。


  她用著最後一絲神識,輕輕道:【大宗師。】


  【小柔,你在哪?】


  國師率領著軍隊,已經找到棧道的位置,發現連秋上的軍隊全部在懸崖上,只留下小部分在棧道看守,於是消滅了這小股兵力后,紛紛開始搭建繩梯,攀登懸崖。


  然而登上懸崖后,除了被軍司馬冷山一箭射死的敵方騎兵尉刀祁,竟然沒有發現連秋上的蹤跡。難道這些人已經事先知曉了風聲,轉移了陣地?


  國師正在疑慮,忽然,只聽虛空里,傳來顧柔微弱的聲音:

  【連秋上已死,敵軍潰亂,立即進攻建伶城。】


  他心念一動,真乃天賜福音!然而意識到情況不對,情緒又瞬間一沉:

  【小柔,你人呢?】


  她很想說,我捨不得你,然而她不能這樣說。這樣的話,他便永遠也不能放下了。


  她原本希望他能夠永遠愛她,而如今,她只希望他能夠放下。愛一個人,希望他擁有愛,沒有陰影和不快,得到新的快樂,擁有新的生活,永遠有所陪伴,不至於因為想念而孤獨。


  於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

  【大宗師,你原諒我,我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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