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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後天氣逐漸變冷,轉眼小雪便至。
雖說是小雪節氣,但在益州郡,近百年來還未真正下過雪。這裡氣候算不上寒冷,終年日照充足,只是今年天氣偶然地惡劣,發生了多次凍雨天氣。顧柔跟著孟章的隊伍,等來了凍雨之後的第一場晴天,便立刻出發去南方的村落尋找食物。
孟章聯繫到了當地人的部族,朝他們頒布朝廷招撫的命令,說服一些族長借糧,終於,有一些部族同意歸順朝廷,向軍隊出借他們貯存的過冬糧食。
這足以使得軍隊再撐過幾日,孟章留下來接受族長的款待,他派顧柔、田秀才、譚若梅三人先回去復命,要他們領兵來搬運物資。
顧柔回來的路上,陽光正晴,地上的凍雨都融化了,道路濕濘,腳在在土路上一踩一個泥巴印。
顧柔走著走著,忽然覺得不大對頭。這道路上有反覆踏馬的新痕迹,顯然有一支部隊再次逡巡來回,直往前方去。
她心道不妙,己方軍隊並未派出騎兵走這條路,來的極有可能是敵軍,她立即剎住腳步,招呼其他二人:「秀才,若梅,先等等,別往前走。」
三人立即各自分散,躲進兩旁的冬麥田。顧柔弄了些雜草在身上偽裝。
等了有一會兒,果然聽馬蹄響聲,一列騎兵從遠處行來,穿著雲南軍的藍白鎧甲。因為道路狹窄濕滑,騎兵們紛紛下乘,牽馬行進。
「等等。」只聽其中一名騎兵停下來,放慢了腳步。躲在另一側麥田裡的顧柔,不由得心頭一緊——那騎兵所站的位置不遠處,正是田秀才埋伏之所。
「這草不對。」那騎兵再一次地觀望著腳下的麥田若有所思,顧柔心都隨之懸到了嗓子眼。
那騎兵的同伴催促:「快點。」兩人正要走,突然間那堆麥草忽然晃動起來。
原本冷山教過他們,在沒有被發現之前,不必放棄偽裝,然而此時,田秀才終於沒沉住氣——他以為那兩人是要來追捕他,於是他瞬間從原地起身,轉身逃跑。
顧柔躲在原處看見了,大吃一驚,田秀才跑的方向正是譚若梅所在的方向,這下一害要害死倆!
顧柔趕緊從草叢裡跳出來,張弓搭箭,連放三矢,射倒三名蠻兵。
這一下子,激怒正支騎兵隊伍,把人全引得朝她追趕而來。
田秀才身上揣著孟章要他交給冷山的當地部族腰牌,有了它,軍隊便可在這一代暢行無阻;顧柔擔心田秀才一旦被俘,便會將軍隊和當地部族剛剛達成的協議暴露給連秋上,於是,她故意朝著相反的方向狂奔,將追兵引去遠離歸路的方向。
在一片濕濘的荒野里,幾隻食腐的禿鷲正立在江邊啄食野獸的屍體,身後的遠處是一群策馬狂奔的騎兵,追趕著用輕功草上疾行的顧柔。她躲掉數發流矢,一路奔逃至江邊。
這邊沒有退路了,顧柔稍一猶豫,身後已聽得逼迫至耳邊的馬蹄聲,她迅速跳入江中,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一支破空而來的羽箭射|入水面,打中了剛剛下潛的顧柔。
水面迅速浮起一縷彤雲般的血霧。
「在水下,沉下去了!」蠻族士兵們狂呼。這時,一騎快馬趕來,馬上載著個將軍鎧甲的年輕蠻將,揮鞭下令:「抓活的!」一眾人紛紛跳下水。
……
晴天沒維持多久,雨水又至,紛紛揚揚地下著,飄向湖泊,飄向田野,飄向巍峨連綿的宮闕,也飄向軍營。
孟章氣急敗壞地走下棧道。一路聽手下人的彙報。
「你們他娘|的都是幹什麼吃的?」孟章越聽越怒,沒忍住,爆了粗,「被抓去哪了,建伶方向還是永昌方向?你們是瞎了嗎,斥候連消息都探不清,養你們干叼用?」
孟章跟當地部族的族長宴會完畢,趕赴白鳥營,便聽得顧柔三人失去音訊的壞消息。他立即派人出去尋找,過了一晚上,田秀才和譚若梅回來,將事情經過一稟告,孟章便曉得壞事了。
他急忙去求見國師,然而國師正忙於同幾位將軍商討作戰部署,冷山也在其中,孟章官職不夠,只得被攔在帳外,焦急等候。祝小魚路過見到,跑過來給他撐傘,同他打招呼,孟章心頭正煩,半句懶得搭理。
雨,越下越大。整個天地籠罩在透明晶純的世界中。
一束清涼的光芒透過琉璃天窗,投入宮苑卧室,幽幽地灑落在逍遙榻上,也照亮了榻上雙眸緊閉的美人容顏。
顧柔昏睡著,她的箭創已經過包紮,白色的裹布緊緊纏住胸口,□□的部分,肌膚雪白,膩滑生香,充滿禁忌誘惑。
連秋上坐在床沿,伸出手去,輕柔地撫過她的髮絲。
這個細小的動作,令顧柔在睡夢中皺起眉,似是痛苦地嚶嚀一聲。
受俘后的第二日,昏迷中的顧柔被送往建伶城醫治。軍醫從她身上搜得潮生劍,雖然不曉得來歷,但卻知是寶物,呈交給軍官,那軍官又不敢私藏,立即呈獻給寧王連秋上。
連秋上見到潮生寶劍,立即命人將顧柔送往王宮。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他還是顛沛流離,命運舛惡的質子;她則是朝廷的階下囚。他和她隔著囚車見面道別。
而如今,從她身上褪下來的,竟是朝廷白鳥營的兵服。她甚至去藥王谷,徹底摧毀了他直接啟用顧之問製造鐵衣的計劃。
這個女人同以前大不一樣了,看看她身上的淤青和傷疤就知曉。
他心頭掠過慍怒、疑慮、不解……顧柔緊皺的眉頭,提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醫官說她外傷無礙,很快便會蘇醒。於是,他在這裡等著她醒,已經足足兩個時辰。
有說話聲傳來,卻是從外面,隔著門,守衛悄聲又急切地道:「刀校尉,您不能進去。」
外頭傳來耿直的聲音:「我有要事求見王爺!」
連秋上替顧柔掖好錦被,撥開絲絛簾,走出裡間:「放他進來。」
進來的尉官生得方頤闊面,濃眉大眼,人還很年輕,正是軍尉刀羅雙的次子,刀祁。刀祁原名刀祁連,十六歲時便隨父刀羅雙出征,手持雙戟驅馳陣中,勇猛無雙,頗得老寧王寵愛。如今連秋上登基為寧王,更有稱帝之志,刀羅雙認為兒子的名字犯了王爺的名諱,於是將他改名為刀祁。
刀祁正是這次捉拿顧柔的主將,他是蠻人,奉連秋上之命,率領騎卒東行聯絡牂牁郡的蠻人部族,要他們團結抵抗朝廷軍隊,卻在半道上遇見白鳥營的斥候們。他拿下顧柔,立了大功。
連秋上同老寧王一樣,對這名年輕驍勇的武將喜愛有加,藹然笑問:「阿祁,你這回大功一件,本王尚未想好賞賜給你什麼,正好你來了,替本王想一想,你要什麼。」
刀祁同連秋上年紀相仿,私底下的時候,連秋上直呼起名,可見愛重。
若放在平時,刀祁定然推辭拒絕,金銀財寶他不稀罕,絕世的寶刀才值得一看——可是上個月他殺死一名朝廷軍將令,已經被王爺賞了一把好刀,如今可以說別無所求,只求上陣殺敵,立功報答。然而此刻,他卻沉默了。
連秋上看出他有話要說:「阿祁只管開口。」
刀祁不說話,隔著絲簾,朝裡頭望了一眼。
連秋上俊美面龐上顯出一絲狐疑,很快地,他明白了——
刀祁望著的方向,是床榻。但他想要的,自然不可能是連秋上的床。
他想要床上的女人。
蠻兵部隊里,有些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擄得的金銀財寶,女人牲口,只要經過上頭允許,就能分發成為賞賜。當然,主動求賞賜的也不在少數,昔日刀羅雙進攻永昌郡的西羌族,擄得不少婦人,老寧王連城便將其中的幾位美人賞給他做女奴。
連秋上瀟洒俊美的面龐上,笑容一收,眉宇間神色轉為凜然,幾許鄭重地道:「阿祁,這個女人,本王不能賞賜給你。」
刀祁眼中,透出一絲深切的失望。在他心裡,大抵已經隱約猜測到,這個女人要被王爺收下。君臣有別,王上的女人,只怕他是此生無望了。
連秋上的笑容仍然耐心:「既然你沒有想好需要的賞賜,那本王先暫且替你記著,待你想到了,再來同本王開口,如何。」話語里無不透出對這位年輕將領的寵愛。
刀祁連忙恭敬點點頭。
「那好,你先退下罷。」
連秋上回到裡間,顧柔醒了。
她睜開雙眼,對上頭頂晃眼的光,有些迷惘;在回頭卻看見連秋上的面孔,一剎那感覺陌生,下一刻又覺熟悉,再回過神來時,已驚出滿身的冷汗。
顧柔從榻上坐起,發覺自己只著裹布纏身,驚惶扯了錦被,緊緊包住身體。
連秋上挨著床,他坐下的瞬間,顧柔警惕地朝後彈動一下身子,盡最大可能地同他保持距離。
「顧柔,別來無恙。」他說。
顧柔瞪圓了眼睛打量他,以此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王袍加身,器宇軒昂,瀟洒睥睨的氣度,遠非昔日可比,她都有些不敢確定眼前之人便是連秋上。
她按捺情緒,拋開多餘的疑惑,先問道:「我在哪?」
連秋上微微一笑:「你果然同從前不大一樣了。從前,我記得你很樂於替我辦事。」
他在她面前,不用本王這個自稱,或許是因為,她曾經見過最真實的他,所以他不需要隱藏什麼。於是,如今的相見,撇開重重利益恩怨,對他而言,更像是故友重逢。
父王過世后,他整理雲南部族,兼并和收編各部勢力,於殺伐決斷中飛速成熟,他的心也迅速蒼老;然而看見了她,就好像找回曾經輕狂不羈的年歲。
他懷戀著,在他最落魄的時刻,最狼狽的時刻,曾經有一個人見過他垂死掙扎、忍辱負重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自己是怎樣過來的,也絕不會忘記自己想要什麼。
顧柔打斷了他的思緒:「我拿錢辦事,誰給錢我替誰賣命。」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見錢眼開。他微笑,施以利誘:「如今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財富,如果我取得天下,你會擁有更多。」
顧柔道:「你掀起連年戰禍,害死多少無辜百姓,我不掙你的錢。」
此言逆耳,連秋上俊目一凜道:「那慕容情給了你多少錢,你又肯為他大肆殺戮我雲南將士。」
顧柔同他沒話好說,只道:「是你們先造反作亂,朝廷只是平亂。你要是肯率領他們歸順,安安分分,他們不會死。」
「什麼是正,什麼是反?什麼是亂?」連秋上的目光倏然冷厲,「成王敗寇,歷史總由勝者書寫,晉帝這等無能之輩,怎配與我爭奪天下。若我當了皇帝,歷史便由我來寫,到時候,晉帝才是亂逆,本王才是真正的……」
「切。」顧柔冷嗤一聲打斷,連秋上盯著她瞧。
顧柔極其冷漠地道:「你只考慮你自己稱王稱霸,你從沒考慮過你要毀掉多少田畝、錢糧;殺死多少兵丁、百姓,才能登上皇位。你這樣的,比現在的皇帝更加不配做皇帝,你,連個王爺都沒當好。」
連秋上陡然間出手,死死扼住顧柔的咽喉。
他冷冷道:「顧柔,你一點都了解自己的處境。」她的不屑和冷漠,像是一個變了心的老友,把他心底僅存的一絲溫柔給凍結了——她過去不過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市儈女子,如今憑什麼同他談論天下誰屬,配與不配的問題?
他被徹底激怒,手越扼越緊。
顧柔咬著牙關,臉色崩得發青,斷斷續續道:「我有鐵衣……鐵衣的配方。殺了我,你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