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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師府邸前院有一片演武場,乃青石夯築的一座半人高台,長寬三丈有餘,四方各插紅幟角旗,東西兩面各擺一排兵器架,東南角有一雙面牛皮擂鼓。孫氏走到兵器架前面,她是長輩,比武須先謙讓小輩,讓顧柔先挑兵器。


  顧柔道:「既然是切磋,就不動真刀槍了吧。」郎嫗擔心孫氏受傷,也道:「女君的白打功夫堪稱一流,不如就著拳法交流。」


  孫氏道:「也好。」她命人拿一白瓷青花紋的小碗,裡頭裝上細鐵砂,砂面離碗口一截小拇指的距離,孫氏以碗示意顧柔:「百招之內,若灑出一粒,便算姑子勝。」二人一起上了演武台。


  說也奇怪,顧柔先前看孫氏穿著曲裾讓旁人攙扶著,顯得頗為端莊,此刻她一上檯子,立刻變得身捷步靈,隨走隨變,好似過水雨燕。顧柔第一回合跟她過招,不知她的底細深淺,便以輕功步法過去,想碰她手裡的瓷碗。


  孫氏不用手也不用腳,走了一圈,宛如蜻蜓點水一般,一閃一閃,竟將她晃了過去。


  顧柔心裡大奇:夫人怎麼過去的?這等步伐竟是未見。這時候傳來國師的心聲:【你使全力,不必留手,我母親自有應對。】


  顧柔不敢掉以輕心,又輕功提縱,掠至孫氏跟前,右手的廣袖鼓盪飄起,疾向那碗捲去。孫氏見那勁風撲面,不慌不忙,撩起右手掌心,搭向顧柔來袖,前臂輕輕觸及她的袖角,四兩撥千斤地推了回去,左手端著的水碗依舊四平八穩。


  顧柔驚訝不已,收回來的右手中途打了個轉折,又掠步移位,從孫氏背心拂來,孫氏再次躲開。


  她推,孫氏擋;她進,孫氏退;百餘回合過將下去,那碗鐵砂竟然一滴也未漏出。


  顧柔大感佩服:「夫人武功高妙,阿柔甘拜下風,勝負已經分了。」


  孫氏笑道:「我這碗不好推,我大兒四歲習武,十五歲才推翻;小兒阿情悟性稍高一些,也到了十四歲才推得翻。不過,你跟我過招近百,卻能章法不亂,已是難得。」


  顧柔想了想,忍不住問:「我見夫人輕功與我並沒甚麼不同,實際交起手來,卻又近不了身,實在不得要領。」


  「肩打、跨打、臀打,都要有一股勁,比武不是比勁道大小,得比對勁道的控制,這叫做改勁。你去打一根杆子,杆子失控了,反彈回來,會傷到人,這時候你改自己身上的勁,改好了,杆子就回到手裡穩住了,讓一根死的物件在手裡變成活物,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這個練法就是練勁。」


  孫氏說罷,冷不防地將那瓷碗高舉,猛地從空中倒扣下來,手按著碗底疾速一滑一甩,推著碗里的鐵砂在空中變了個方向,劃出一道頎長的弧線,再次將碗翻轉時,裡面的砂竟仍是原先的高度,一粒未灑。「這便是勁。」


  「多謝夫人教誨。」顧柔大有聽君一席話,勝練十年功之感,心裡羨慕起國師來:【大宗師,夫人真不愧是女中豪傑,您的功夫也是隨她老人家學來的嗎?】


  國師道:【我是內家功法,隨師父習得。我母親學的是外祖的南派拳法,並不相干。】


  原來是這樣。顧柔此時此刻,對於這位孫夫人,可謂是充滿了仰慕之情。看著她的眼神也情不自禁地含著欽佩的光芒。


  孫夫人見她受教,人又謙虛聰穎,有心提點幾句:「我聽你說話,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學過經文沒有?」


  顧柔搖了搖頭:「五歲開蒙,識字有一些,讀書卻不多。」她生活壓力沉重,也沒什麼空閑讀書,這方面不像弟弟顧歡那般好學。


  「嗯,道德南華老莊你須得倒背如流,清戒百字不強求背誦,也需熟知;文人學拳,快過武人,你知曉為何?多讀書勤思考,學拳反而快,一天到晚只知道劍拔弩張,練不出上乘功夫,所以練武之餘飽讀經典,大有裨益。」


  「阿柔受教了,一定牢記夫人的教誨。」


  國師瞧出母親對顧柔的態度,心裡已有了底,微笑道:「母親,您一下說這般多,她未必記得住。」


  顧柔說:「我記得住。」好似有些倔強不服。孫氏回頭看一眼國師,母子相視而笑。


  孫氏又道:「阿情他是國觀中人,生活不比那普通官家,道家有道家修行的功課,他要比常人清苦許多,微末細節皆須注意,比如你不能進佛寺,不能在他齋沐之期使用葷腥。」


  她這番話,倒像是婆婆對準媳婦的要求吩咐,使得顧柔的臉紅了:「是。」


  國師道:「母親,您太著急了,她頭一回來,莫將她嚇著;慕容家也非國觀,不必守那麼多清規戒律。」


  這麼快就胳膊肘向著她彎了,孫氏嗔怪地瞪了兒子一眼。郎嫗和姚氏都笑了起來。顧柔更難為情了,把頭低著,不敢亂說話。


  「對了,」孫夫人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問,「你方才說令堂姓顧,是哪家的顧?生前做什麼營生?」


  顧柔正要回答,國師忽然截斷話頭:「母親站這麼久也累了,咱們進去說話罷。」


  ……


  從國師府邸回來的路上,顧柔偎在國師肩頭,隨著馬車的顛簸輕輕搖晃,只覺得自己身在避風港里,說不出的安逸舒適。


  「你笑什麼。」馬車裡,國師坐在她身邊,見她想心事想得出神,便問她。


  顧柔忍不住道:「夫人的武功當真了得,而且為人豪爽洒脫,我佩服得很。」


  「我母親乃將門閨秀,對於爭名奪利之輩十分蔑視。我外祖父孫蘅曾是南拳大家,宗派裡面曾經為了爭奪行首之位有過武鬥,拉他去比試,他瞧不起那些人的嘴臉,穿一條睡覺的褲衩便去了,以示對同輩的蔑視。」


  竟有這樣的事,顧柔驚訝又好奇:「那後來呢,你外祖比試結果如何。」


  國師勾著手指,輕輕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道:「自然是大殺四方,遍無敵手了。我外祖獲勝后,那幾位所謂的宗師級人物便不再鬧了,拳派一時太平。」


  「大宗師,我覺得您的家人都很好,」顧柔認真道,「我很羨慕您。」


  他笑著攬她入懷:「有何羨慕?她們以後也會是你的家人。」


  他說得何其自然,彷彿這邊已經是理所應當,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這使得原先因為自己身份地位而顧慮重重的她,心頭一寬,被融融的暖意所包圍。


  她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嗅到了他身上煉丹草藥的清香:「夫人宅心仁厚,豁達寬和,武功又那般好,我只怕我天資愚笨,不能使得她喜歡。」她說著,從他懷中仰起臉,有些忐忑地望著他。


  國師倒似漫不經心:「這你放心,只要本座喜歡的,她們自然也會喜歡。」他說到此處,忽然一停,俯視著她,清雅的眼眸里映出她的倒影:「所以,你只要用力討本座的喜歡就可以了。」


  她心念一動,大膽摟住他的脖頸:「這樣算不算得上討好。」


  他擰眉,小姑娘這麼快就學會撒嬌了?輕哼一聲道:「差強人意。」


  「這樣呢?」她把額頭貼在他的脖頸上靠著,雙頰滾燙。


  「勉為其難。」


  這還不夠啊?顧柔羞惱了,仰起頭來,較勁似的在他下巴一側,輕輕地啄了一下。「這樣呢?」


  幹完了壞事的她,忽然自個害羞起來,還沒等他開口,已經臊得沒了后話。


  「差不多罷。」成功騙到了一個吻的大宗師不動聲色,神情微現滿意,他點點頭,把她摟緊了,舒心地擁著那嬌軟的身軀,深覺她孺子可教悟性超群,實乃舉世無雙的天賜良配也。


  ……


  孫氏回到客廳,向身邊人詢問意見:「郎嫗,你覺那姑子如何?」


  郎嫗年逾半百,曾是孫氏的乳母,服侍她從江夏來到京城,她為人寡言,少說多做,辦事謹慎得體,在一眾下人中很有威信。她很少發表意見,但聽見主人垂詢,略一沉吟,答道:「二公子的眼光自不會差,只是家世模糊不清了些。」也沒有詳說。


  孫氏讓兩個嫗攙扶坐下道,孫郁清給她奉了一碗茶。孫氏潤了潤嗓子,道:「我慕容家素來清正自守,不結黨,不立派,我兒已經貴為當朝國師,也不指望靠著姻親關係去圖謀富貴;若真攀了什麼皇親國戚,樹大招風,反倒不利;我看她倒也無須非要顯赫門第,咱們慕容家規矩不大,關鍵是要出身清白,為人端正,決不能給宗族抹黑。」郎嫗和褚嫗皆點頭稱是。


  孫郁清也應和道:「是啊姨母,那姑子我瞧著便很好。她家世雖然低微了些,可也省去許多不必要的枝節麻煩,二表哥素來清高,中意她也定然不會介意她的卑賤出身。打小以來,二表哥他超然無爭,從未見他為什麼執著過,難得有一個讓他掛心的人,就算各方面都差了些,但為表哥考慮,還是替他歡喜的,又怎麼會挑剔;只要二表哥喜歡,那便比什麼都強了。」


  這番話讓孫氏聽來順耳,她點了點頭,目光推遠,望向姚氏。


  姚氏知曉女君這是在垂詢於她,輕抖拂塵,頷首而道:「造作意念,毀人不淺,我慕容世家家世清白,女弟也不希望未來小君是一城府機心之人。那姑子雖然跳脫,但招式之間算得上大方磊落。」


  孫氏連聲點頭。


  這下,褚嫗終於眉開眼笑,一拍大腿道:「夫人,您從前不是對兩位公子奉道之事頗為憂慮嗎?如今二公子想通了,要成親了,他就不用奉道了!咱們慕容家有后了!」


  這話說到孫夫人心窩子里去了,她矜持端莊的面孔上,終於流露出開懷笑意,欣慰點頭:「是啊,我原以為兩個孩兒都要奉道,如此一來斷絕了慕容家的香火,我原為此傷神不已,可是兩個孩兒各有意志,何況這是為了北宗,為了天下的大事,我也不能因為一己之私橫加阻撓。如今可算蒼天憐憫我,肯為慕容家傳下香火。」


  郎嫗道:「既然如此,便著寶珠前來,將那姑子的家世身份再調查一番;夫人休怪老奴多嘴,雖是多此一舉,也要杜微慎防。」


  「說得有理,」孫氏點頭,吩咐殷春道,「你去把寶珠叫到跟前來,我有話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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