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安琪依舊一臉麻木地躺在床上,淚水從她無神的雙眼裡留下。
這一幕她回想過無數次,每一個夜晚,每一個清晨,只要她的人生稍微感覺到有一點的幸福可言的時候,她都要回想一遍這一幕,告訴自己,她不可以快樂。
因為外婆因她而死,如果不是那一天她懶惰了,外婆不會死。
這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紀傾城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她的睫毛微微抖動著,眼眶濕潤。
「你不準哭。」安琪看向紀傾城,聲音里有一絲難掩的憤怒,她盯著紀傾城道:「你沒有資格為我流眼淚。你不能哭。」
紀傾城點點頭,咬著牙不讓眼淚落下來。
好,她不哭。
這是屬於安琪的悲傷,屬於安琪的折磨,她不搶她的。
「你為什麼不找我?」紀傾城定了定神,無奈地說:「我知道你不想要別人來改變你的人生,但是我幫你照顧外婆還是可以的啊……」
「你爸爸給了我一筆錢,要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不要再把他的好女兒給教壞了。」安琪說。
紀傾城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所以你不是……」
「我是宮外孕大出血,但是我沒有死,你爸幫我付的醫藥費,只有一個要求,讓我不在影響你,他說你要專心高考,不能有我這樣的朋友。」
……
「拿人錢財,我當然要走……我和外婆在另外一個城市安頓下來,我住上了夢寐以求的大房子,我的外婆終於有了社保,所以我為什麼還要聯繫你?」安琪冷冷地說。
紀傾城無言以對,她並不知道爸爸竟然在背後做了這麼多事情。
「我爸爸他……他做得不對……」紀傾城無奈地說:「他……我當初做那些事情不是因為你,你不需要因為那件事情離開,我……」
紀傾城覺得,安琪是內疚,因為她捅了那個人一刀,差一點斷送了前程,所以安琪在怪自己。
她認識的安琪就是這樣,永遠為比人著想,總是怪自己做得不夠好。
「我恨你爸爸。」
紀傾城有些驚訝地看向安琪。
「你不明白是不是?」安琪臉上終於有了一些神情。
紀傾城點點頭。
她們曾經是最了解對方的人,可現在,她卻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安琪在想些什麼。
「其實你爸爸還算是救了我一命,但是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們還住在哪個小平房裡,沒有離開這個城市,沒有換一個那麼大的房子,我外婆是不是就不會死?會不會就不用爬那麼長長的一條路?會不會就不用死得那麼悲慘?所以我怪你爸爸。」
……
紀傾城無言以對,她像是被人從上到下用一根鋼管貫穿了似的,坐在那裡無法動彈,動一動全身就牽扯著疼。
安琪冷笑著看著紀傾城,滿是嘲諷。
「我還恨你。」安琪說。
紀傾城迷茫地看著安琪。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她,為什麼她變得面目全非,讓紀傾城都不認識了。
「你還不明白是不是?」安琪殘酷地笑起來。
紀傾城緩緩地搖了搖頭,心情一點點的下沉。
她似乎也看到了江子歸說的那個黑洞。
那個要把她最好的朋友吸走的黑色……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不明白為什麼我對你這麼冷漠,不明白我對你像是仇人一樣,是不是?你不明白為什麼我看你的眼神里有憎恨、厭惡、噁心,是不是?」
「安琪,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紀傾城不解地問:「我們可以說清楚,還是我爸爸還做了什麼事情?」
「沒有。我們沒有誤會。」安琪毫不猶豫地說。
「那為什麼?」
「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幫我解決了麻煩,你甚至為了我捅了那個人一刀,你還因為我跟你的爸爸決裂,你差一點就要被關進少管所里。真的,紀傾城,你對我真的特別好,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可是很抱歉,我討厭你,我甚至憎恨你……」
安琪扯了扯嘴角,笑得悲涼。
「我恨你,就跟恨那個人一樣。因為你們都一樣,你們都能逃脫一切,你們是高高在上的貴族,你們可以為所欲為。我尤其恨你,恨你的虛偽。你以為真的是我的死讓那個人和他的家族幡然醒悟,決定放過你嗎?不是,是你的爸爸,跟他們做了骯髒的交易!憑什麼你捅了一個人卻不用受懲罰?為什麼你還能高考?為什麼你還能上大學,為什麼你還能照常的過你的人生?你跟那個人有什麼區別!」
紀傾城呆住,安琪的話振聾發聵。
洪水來襲時,最可怕的不是災難,不是滔滔江水。
而是守夜人,是築牆的人,因為只有他們最清楚堤壩最薄弱的地方在哪裡。
他們的叛變才最可怕。
沒有什麼敵人,比你從前的朋友更可怕的了。
「你們都可以繼續過你們美好的人生。而我,我做了一切正確的事情,我善待每一個人,我甚至能原諒傷害我的人,可最後呢?最後只有我卻被剝奪了一切的希望,只有我一無所有!紀傾城,你說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看到你,我就不甘心,明明我們是一樣的人,為什麼我要被毀滅?而你還能活得這麼好?所以我恨你,我恨你明明跟我一樣,卻沒有跟我一起幻滅。」
「我還恨你,恨你讓我以為我們真的能不用隨波逐流。不是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世界就是這個樣子,貧窮的、渺小的,就要被傷害和侮辱。誰都不能反抗。我要是早點明白這件事情就好了……
江子歸靠著牆邊,聽著屋內兩個女孩兒的交談,看著醫院潔白的牆面發著呆。
他聽到安琪對紀傾城說:「我真後悔遇到你,如果我沒有跟你成為朋友,早一點認清這個現實的世界,也許我不會過得這麼慘。」
「對不起……」江子歸聽到紀傾城用平靜又麻木的聲音說。
「你走吧,真的,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還有什麼能做的么?」紀傾城問。
安琪冷笑一聲,用一種輕浮的語氣說:「你要是給我錢我倒是願意要,別的就算了,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除了錢,別的都沒有意義。」
紀傾城拿出一張卡來道:「裡面有幾萬塊錢,本來是……」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密碼是你的生日。」紀傾城說。
「看來你還是老樣子。」安琪嘲諷地說:「果然是公主。」
紀傾城沒有在說什麼,留下那張卡走了出來。
「好了嗎?」江子歸問。
紀傾城點點頭,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往外走。
江子歸跟上去道:「她說那些話對你不公平,不是你的錯,她人生的悲劇怪不到你頭上,你總不能因為你過得比人幸福就自責吧?」
紀傾城不說話,依舊快步往外走。
「再說了,你也沒過得很幸福,她至少身體健康,安琪的想法太黑暗了……」
紀傾城走得更快了,似乎完全不想聽江子歸說話。
「喂……」江子歸一把拉住她,有些生氣地說:「我在跟你說話呢。」
紀傾城站定,江子歸這才看到她的神情。
悲慟,江子歸覺得,只有這個詞最合適。
她的神情悲慟。
江子歸的語氣軟了下來,無奈地說:「刻薄小姐,你沒事兒吧?要不要借肩膀給你靠?」
「她說的沒錯,為什麼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卻沒有跟她一起幻滅?」紀傾城抬起頭看向江子歸,問道。
江子歸無言以對,輕笑著問:「不知道,也許你命好呢?」
「對,就是我命好。就像你今天開鎖的時候,我就在想,原來我的房門一點都不安全,原來門那麼容易被小偷打開。那為什麼被偷的不是我,是別人?可能我只是運氣好,所以才沒有被撬門鎖吧。」紀傾城自嘲地笑了一聲道:「也許安琪就是我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我倖存不是因為我特別,只是因為我比較幸運,我的人生如果有哪一環出了問題,說不定,說不定我就被毀滅了……」
江子歸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說:「沒有如果,你想多了。」
「謝謝你,我走了。她有什麼事情你再聯繫我。」
江子歸看著紀傾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他並不清楚這兩個女孩子身上發生過什麼,曾經又是怎樣的親密,但是從剛剛兩人交談的字裡行間里,他大概已經能夠拼湊出一個悲傷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在生活里並不少見,誰的人生沒經歷過幾次痛苦呢?他已經不大能為這樣的故事覺得情緒波動了。
他走到病房門口,只見安琪又回復了剛才的那副模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吊著點滴。
江子歸相信紀傾城的話,相信安琪在變成這個騙粉絲錢、做人情婦、沉迷藥物的人之前,也曾經是一個天真的、勇敢的、善良的、正義的的女孩子。
相信她也曾經鐵骨錚錚,不要被世俗改變,要做一個真實而善良的人。
然而,最讓人悲哀的不是痛失所愛,不是英雄就義,不是生離死別,而是一個曾經誠實的人被迫撒謊;一個曾經善良的人變得麻木不仁;一個真誠、勇敢、自由的靈魂,在大廈將傾之時,放棄了反抗,選擇了墮落到地底。
彷彿是世界末日,你唯一的同伴選擇了跳下城牆,變成了喪屍。
寧願喪失人性,變得麻木,也不要再被恐懼和痛苦追趕;寧願丟棄自我,也不要被被世界隔絕,不要孤獨。
在理想覆滅之後曾經的革命者變成了一個識時務的人,反骨轉身成了犬儒,孫悟空成了斗戰勝佛,哪吒成了永鎮天門的威靈顯赫大將軍。
他們的叛變才是最最讓人悲傷的。
……
江子歸掏出煙來,他走到病房裡,問安琪:「要麼?」
安琪坐起來,接過煙。
兩人一個坐在病床上,一個靠在牆邊,沉默地抽著煙。
可是他們已經都是喪屍了,除了一絲蒼涼,他們並沒有再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悲傷……
……
紀傾城走出醫院的時候,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
明明說今天是個晴天的,他們來醫院時天空也明明沒有一片雲,月亮明亮,預示著今夜清爽,明天會有一個好天氣。
可現在卻忽然下起了漂泊大雨。
是天空也感受到了紀傾城的悲傷了嗎?
紀傾城站在雨中,沉默地看著這大雨侵盆,這真是一個很漫長的夜晚。
一輛車子停在她面前,宙打著傘走下來,他走到紀傾城身邊,為她擋著雨,一邊擦著她臉上的水珠一邊溫柔地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應該跟安琪一樣。」紀傾城面無表情地說。
「你不會的,你經歷的痛苦並不比她少。」
「可我擁有的比她多,憑什麼我就比她幸運?憑什麼我沒有被毀滅?」
「因為你不會,因為沒有什麼能夠毀滅你,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認輸,你不是她。紀傾城,你不是她。」
紀傾城的雙肩不可抑制地抖動著,她捂著臉,眼淚卻還是不斷地溢出來。
宙伸出手,將她摟在懷裡,溫柔地說:「哭吧,讓這場雨下得再大一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