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3
阿殷瞧見臨陽郡主的正臉時,著實有些吃驚——
她的容顏依舊,然而面色卻蒼白得嚇人,甚至那雙眼睛都憔悴凹陷了進去,黯然無光。從前倨傲跋扈,頤指氣使,出入則奴僕成群,珠玉綾羅奪目,而今穿著尋常衣裳,發間雖也簪了金銀,然而因為面色灰敗喪氣,反倒格格不入,愈顯頹喪。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臨陽郡主下意識的往代王妃身旁靠過去。
阿殷遠遠瞧見,覺其罪有應得,便只微微冷笑,看向陶秉蘭,「我們走吧?」
「不打個招呼?」
阿殷瞥向那邊,道:「我專程過來,也只是想看看她如今下場。姜家勢敗大快人心,剩下的便是清算當年的殺母之仇。與她無話可說,何必多留?」
陶秉蘭卻道:「我有件東西要給她看,再等等。」
那邊代王妃似有察覺,回頭瞧了阿殷一眼,眼見得囚車已經走遠,便同臨陽郡主齊往這邊行來。
今日代王妃是為送流放的姜家女眷而來,大抵是怕戳她們的眼睛,打扮得也頗素凈,身後只有兩個丫鬟跟隨。她們走近,代王妃面上已無方才的悲傷之態,眼神徐徐掃過三人,最後扎在阿殷身上,「怎麼,惦記著過來看看?」
「見過王妃,今日過來,是有事情。」陶秉蘭側身向前護住阿殷,沖代王妃行過禮,旋即自袖中取出個錦袋遞給臨陽郡主,「父親托我轉呈此物,請郡主過目。」
「什麼東西?」臨陽郡主眼睜睜看著父兄被斬首,又送家人上了囚車,此時眼中還留著淚痕。她接過那錦袋,攤在掌心瞧了瞧,有些失神,旋即手指微微顫抖著探入袋中摸索,像是有些意外,從中逃出一角帛帶,上面沾著陳舊的血漬。她面露茫然,將東西全都掏出來,卻是尺許染著血污的帛帶,上頭血漬像是陳年舊跡,微微發黑。
「這是……」
「是當年舊人遺物。」陶秉蘭面色淡漠,伸手將那錦袋血帛奪回,「父親說,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阿殷瞧著那段陌生的帛帶,心念電轉之間,忽然明白過來。
對面臨陽郡主面色更差,目光直勾勾的盯著那帛帶,直到陶秉蘭將其收入袋中,她才微微顫抖起來。像是有些失措,她下意識的握住了代王妃的手臂,片刻后才尋回些微鎮定,冷聲道:「他說血債血償,那恩情如何償還?陶秉蘭,這十六年,我待你不薄吧?郡主府中何等尊貴榮耀,你的吃穿用度,莫不是我的恩賜。當初在我腳下搖尾乞憐,如今就翻臉不認人了?」
「恩情?」陶秉蘭嗤笑,「若不是為了阿殷,你以為我願意叫你母親?若不是當年你強逼父親入府,你以為誰想吃你的飯?先前皇上欲因當年郡主所為而判重罪,家父懇請赦免,這便算還了你所謂的『恩情』,往後各走大道,再無干係!」
「你!」臨陽郡主未料他說得這樣直白,反倒被噎住。
多年習慣使然,臨陽郡主氣怒之下,便轉向阿殷,「你們今日過來,便是為落井下石,得意猖狂?」
「郡主誤會了,只是將話說清楚些,談何落井下石?再說,總歸也曾親戚一場,臨行總該瞧瞧,這一路山長水遠,還不知相見何期。」阿殷今日穿的還是四品官的緋色官服,因為身姿修長窈窕,加之滿頭青絲束在冠帽之內,明眸紅唇雖無胭脂水粉裝點,卻因氣質洒脫,更顯得精神奕奕,挺拔如春竹。
這般姿態,愈發讓臨陽郡主礙眼。
自三月始,她便沒過一天安生日子。先是為壽安公主的事擔憂,其後便是突摩被捕,陶靖和離,再往後姜家被查,她被褫奪郡主之位,從雲端跌入塵泥。樁樁件件,雖然都有前因,卻都是自那翟紹榮被刺之案開始,在突摩被捕后突然爆發,乃至今日姜家男丁被斬,女眷流放。那樣多的血,全都與眼前這個陶殷有關——
她踩著姜家的傾塌而官居四品,如今還來這裡來耀武揚威!
臨陽郡主滿腔的傷心不甘與屈辱,皆化作怨恨,看著阿殷那襲官服,恨不得當場撕爛。還有那張臉,與她當年在南郡見到的那個女人那樣相似!每回見著,都叫她恨不得拿刀子划花。十數年過去,陶靖還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甚至今日,還拿了那血帛出來……
數日來諸般情緒交雜,臨陽郡主無處發泄,便沖著阿殷走過去。
「你們得意什麼?」她目中的怨毒半點都不掩飾,伸手指在阿殷胸前,冷笑道:「無非是賤人生出來的小雜種,以為有定王撐腰就能一步登天?痴心妄想!等著,會有你上刑場的日子!」
「郡主慎言!」阿殷未料她會辱罵馮卿,當即冷了目光。
「慎言?」臨陽郡主冷嗤,「縱我如今已除了爵位,依舊是侯門尊貴出身,依舊曾是你們的母親。她算什麼?你又算什麼?吃著我郡主府的飯長大,回頭卻恩將仇報,幫著定王來坑害我父兄姐妹,你這……」跬怒之下,她伸手便想往阿殷身上招呼,未待阿殷出手,旁邊馮遠道已牢牢將她手臂鉗住——
「姜側妃。」馮遠道並未理會臨陽郡主,只朝代王妃道:「你要坐視不理嗎?」
「姐姐雖與陶靖和離,然而從前也是他們兄妹的嫡母,教訓子女,有何不可?」
「是嗎?」馮遠道本就鉗著臨陽郡主的手臂,聞言猛然一扭,在輕微的斷骨聲中,逼出臨陽郡主一聲痛呼。他是習武之人,戰場上殺人斬將全無猶豫,如今憤而出手,更是毫不留情。未等代王妃出言,馮遠道就勢一推,將臨陽郡主推過去,怒道:「陶司馬的生母已是亡人,郡主如此出言羞辱,有什麼資格教訓子女?姜側妃如此不明事理,是忘了皇上的囑咐?」
代王妃哪料他竟會為這一對兄妹出手?加之他後半句話提及永初帝,更是一愣。隨即聽見臨陽郡主的痛呼,忙叫丫鬟扶住,想要怒斥對方,便見馮遠道和阿殷齊齊朝她怒目,眼神如刀。
這二人跟著定王久了,那眼神兒竟然也帶了定王那股子狠厲冷肅勁頭,加之各自穿了官服配著腰刀,竟叫代王妃一凜。
這一凜之間,馮遠道和陶秉蘭、阿殷兄妹已轉身離去。
阿殷手指微微顫抖,被陶秉蘭輕輕握住。兄妹二人同胎而生,沒了臨陽郡主的壓制,感情比從前親近許多。陶秉蘭壓低聲音,解釋道:「我們不能當眾出手。」
「我明白。」阿殷微微咬牙,「等風波過去,必要叫她以命償還!」
「父親不會放過她。不過馮將軍——」陶秉蘭看向馮遠道,「代王妃怎麼成了姜側妃?」
「姜家被查抄,皇上判決之後,代王妃心疼家人,數度入宮懇求皇上饒過姜家,惹得皇上盛怒,盛怒之下斥責了代王。隨後,代王請罪,上書宗人府,將她降為側妃。」馮遠道能出入隨侍在永初帝身邊,所知道的更清楚些,哂笑道:「姜家自作孽,代王如今露出自保之態,這之後怕會有好戲看了。」
阿殷哂笑回頭,就見代王妃扶著臨陽郡主出來,站在門口看向已經空蕩的刑場。
明明正是初夏後晌暖熱之時,兩人卻都面色慘淡,如逢秋寒。
*
四月二十三日,陶靖快馬加鞭,從南郡趕回了京城。
隨後,沉寂已久的季先生府上辦了場宴席。季先生在京城久負盛名,雖則如今只是個國子祭酒,然而有響噹噹的才名擺在那裡,依舊得人敬仰。他平常都不聲不響,除了跟幾個至交往來之外,即便年節也不多設宴席,如今突然要設宴,自是叫人意外。隨即便有消息傳出,原來他是尋回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具體的卻沒人說得清楚了。
這一日,阿殷的生母馮卿便換了個身份——
當朝大儒季先生走失的愛女季修,出自書香門第。
季先生更是熱淚盈眶,在宴席結束后,特地尋個僻靜處,獨自坐了一晚,對著故友馮崇遺物追思。他固然認為馮家當年是蒙冤不白,然而這案子隔了二十餘年,早已是被塵埃淹沒、少為人知的宮廷秘辛。景興帝在位的那幾年,更是著意描補清洗,將宮廷上下打理得乾乾淨淨。如今已尋不到當年的半點蹤跡,想要重查,已是絕無可能。
往者不可追,好在還有年輕的一輩。
如今馮遠道年紀輕輕便官居三品,得皇帝器重,未嘗不是永初帝追思往事之故。阿殷兄妹承襲馮家血脈,能夠堂堂正正的行走在朝堂上,已足令季先生安慰。
此事塵埃落定,定王便入宮稟報,隨即著禮部安排,開始行納彩之禮。
阿殷倒未被這些繁瑣禮儀影響,依舊領著俸祿,每日往定王府去上值。
到得端午前兩天,永初帝欲在皇宮北側的清寧宮設宴,遍邀皇親國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的京城官員極誥命女眷。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阿殷,她還是生平頭一回享受這等待遇,覺得十分新奇,當即跟定王稟報。
彼時定王正跟常荀議事,淡淡瞧了她一眼,「赴宴而已,高興成這樣?」
「卑職這可是頭一回受邀赴宴!」阿殷喜悅溢於言表,笑吟吟的看著定王,「殿下能恩准嗎?」
「端午那日你隨常荀出去,有事。」定王端坐在書案後面,手裡翻著才發下來的文書。
看這樣子,又是安排她隨常荀出去辦事了。阿殷略微失望,拱手道:「卑職遵命。」
她是個盡忠職守的下屬,即便禮部那邊已經在議親了,然而在其位謀其政,她在這王府右司馬的位子上坐一日,自然要竭力辦事。定王這廂有安排,她也不能廢了公事……既然是有安排,那就應命辦事好了。
拖著沉重的雙腿沒走兩步,忽聽後面常荀噗嗤笑出聲來。
阿殷詫異回首,就見常荀笑得雙肩微抖,定王靠在椅背上,亦含笑望著她。
「殿下說的有事,便是讓你隨我去赴宴——」常荀拊掌而笑,指著阿殷樂不可支,「你以為是做什麼呢?這垂頭喪氣的樣子,哈哈哈……」
「殿下!」阿殷雙目圓睜,未料他也會做此無聊舉動。
定王伸手取過茶杯徐徐喝了,目光落在阿殷身上,彷彿她便是杯中清茶似的。他面上一本正經,眼底卻浮著笑意,「你是頭回受邀,焉能不去。既然高興,准你初四休沐,好生準備。」
這顯然就是打趣她了。
阿殷不樂意叫他們得逞,便也學了他的樣子,一本正經的拱手道:「卑職多謝殿下,這對卑職而言是大事,索性初三那日也准休沐如何?反正府里最近無事……」她壓低了聲音,嘀咕道:「殿下和常司馬有此閑心嚇唬人,卑職也該抽空偷懶。」
「怎麼不說這會兒就回府去準備?」定王忍笑站起身來,招呼常荀跟著,卻帶了阿殷去後頭池邊釣魚。
——他近來像是越來越喜歡釣魚了。
*
清寧宮在皇城北側,與上林苑相接,選了開闊平緩的地勢,修建了成片宮殿,又引水而入,依傍北側山勢,是永初帝頗喜愛的宴會場所。此時正值盛夏,滿宮樹木陰翳清亮,五株極高的老槐樹圍著的空地上搭建了丈高的檯子,上頭不必搭涼棚,便是天然的避暑佳處。
高台之下,則是綿延的茵茵綠草,不遠處有水蜿蜒流過,疏闊明朗。
永初帝攜皇后、眾妃坐在高台,左側是諸位王爺公主及其子嗣,右側則是公主郡主。再往下,諸王公大臣攜著有誥命的女眷分左右入座,每人面前一張矮案,圍著中間一片空地——那是給宮裡的樂工舞姬留著的。
再往後,則安排了其餘官員,同樣是沒人跟前一張矮案,只是因品級不同,往後延續排著,到阿殷這四品小官時,離那高台已有數丈距離,若非皇上有意抬高聲音,便連那邊的動靜都聽不見。
這並不妨礙阿殷的歡喜。
今日隨侍定王的差事依舊由蔡高擔當,阿殷同常荀著官服過去,途中倒碰見不少熟人。
常荀是慣於參加這種宴會的,先往前面去跟他父兄招呼過,繼而回到後頭的座位上,盤膝坐定。待得上頭永初帝宣布開眼,那邊歌舞聲起,便側頭問旁邊的阿殷,「那日期待此宴,這會兒感覺如何?」
「幸虧今兒天氣不熱。」阿殷跟常荀的交情還算不錯,當即感嘆出來,仰頭瞧著天上不時飄過的浮雲,稍稍湊過去些,「若是像昨天那般晴朗無雲,坐在這兒半個時辰就得換層皮。不過還是很新奇,你瞧前頭,除了皇親和諸位誥命,這文武官員里哪有一個女的?從前是當侍衛站在外圍,如今坐在這兒觀歌舞,雖然看不齊全,卻也格外不同。」
「四品的女官,咱們定王府是獨一份。」常荀慣愛打趣她,酌酒入腹,「不過這兒離得遠,倒能稍微自在些,像我父親坐在最前面,雖能將歌舞看得更清,卻要時刻小心應答,那才叫一個辛苦。來,陶司馬,咱們先喝兩個。」
阿殷當即舉杯,「幹了?」
「幹了!」常荀一飲而盡。
這頭兩位司馬悠閑自在,高台之側的定王就沒那麼安閑了。
今日他是隨著永初帝從宮裡直接過來,因為恰好與皇后及眾妃同行,中間便抽空跟謹妃問安。謹妃當時因身子尚未痊癒,腳步有些虛浮,扶著兒子的手臂走得微慢,比旁人落下幾步后,靠過來低聲道:「皇上欲給你賜婚,高相的千金,先想想。」
這提醒的聲音短促低沉,除了定王,別無旁人知曉,定王當時便明白了謹妃言下之意。
自十七歲開始,五六年間他曾數度被議及親事,然而每次謹妃提及,用詞都是「皇后欲賜婚」,而今日,卻說是皇上要賜婚。
這兩者可是截然不同。
皇后的張羅他可以不當回事,然而皇上若是開口,那便是考慮了朝堂局勢。姜家才被斬除,皇上要清了景興餘黨,要讓朝綱穩固,臣子願意為他辦事,近來便有不少需要倚仗宰相之處。他將高相之女賜婚給她,莫不是也打了這般主意?
可為何會是在這眾目睽睽的宴席上?皇上就不怕他會像從前那樣決然推辭?還是說,皇上料定他願意體貼父皇心意,借著群臣在場,要挾他點頭答應?
定王端坐在案后,目光掃過斜對面的女眷,果然見到了那位高夫人,以及高妘。
目光隨意掃上高台,在謹妃身上停留片刻,瞧母妃沒什麼不適,定王便看向皇后。那邊廂皇后竟然也在看他,兩處目光相接,皇后竟然迅速避開了!她身為嫡母,持著金冊金印的正宮娘娘,居然避開他這個庶子的目光?
這事必定是她在背後挑唆父皇!定王已是篤定。
只是她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將高相推給定王府,對於東宮而言,絕非好事。
心中思量不定,定王也無心去看台下歌舞,只悶頭酌酒慢喝。抬目看向那場中舞姬,還是慣常的脂粉堆砌,無甚新奇之處。倒是……目光越過群臣,掃向末尾,便在其中瞧見了熟悉的兩張面孔。那頭阿殷和常荀似都無心觀舞,雖是正襟危坐之態,然而不時側頭說話,顯然是兩人正在說什麼趣事。
雲影漂浮而過,那綠蔭忽明忽暗,她的面容在晴日里分外清晰。
「玄素?」旁邊太子碰碰他的胳膊,「聽說禮部已經往陶家去提親,你倒真吃起窩邊草來了?」
「那是我養出來的,難道吃不得?」定王迅速回神,挑眉回道。
太子呵呵笑了笑,「吃得,吃得。」
上首永初帝亦瞧見他兄弟私語,趁著歌舞暫歇的空隙,問道:「在說什麼?這麼高興。」
「回父皇,兒臣方才跟玄素說,禮部如今往陶家去提親,那陶姑娘是他府上的右司馬,算起來是吃窩邊草。」太子笑吟吟的睇定王一眼,「玄素說那本事他養的草,有何吃不得。兒臣覺得玄素平常不苟言笑,如今開始議親,說話倒有趣起來。」
「俗話說以柔克剛,玄素慣常冷清,如今這樣才對。」皇後接過話茬,笑望謹妃,「這樣才是正理,也免得謹妃妹妹擔憂。」
對面的金城公主聞言微詫,「定王兄居然要議親了?這可是稀奇事情,是哪家的姑娘?」
「是羽林郎將陶靖的女兒,他府上如今的右司馬。」皇后道。
金城公主便笑道:「那可該恭喜定王兄了!」
「不過這回娶的是側妃,玄素府上終究缺個正妃,皇上——」皇后本就生得雍容,經那襲明黃衣袍襯托,更顯尊貴端方,「臣妾倒是看重了個姑娘,出身品貌都配得上玄素,不如好事成雙,皇上親自下旨再賜一門婚事?玄素孤單了這些年,也該娶妻成家,早些給皇室添個皇孫了。」
「是該娶個正妃添皇孫。」永初帝頷首,「是哪家姑娘?」
「便是高相府上的千金,容貌出眾,品行端正,性情也好,當得起正妃的位子。」
永初帝聞言,面上便見笑意,「高晟出自淮南世家,這些年辦事勤懇,盡忠職守,他一雙兒子也履立功勞,確實該當封賞。玄素——」他將目光投向定王,續道:「你府上確實得添個正妃,這些年闔宮家宴,每回都是你獨自前來,皇后和謹妃見了,總要為你的親事掛心。高相的千金出身貴重,品貌也好,朕便今日賜婚,再與高晟結個親家。」
皇上的親家那可是旁人難以企及的福氣,高晟聞言,當即行至那矮案跟前,「微臣惶恐。」
他語雖惶恐,卻並沒什麼惶恐之態,甚至彷彿早已有此預料。
定王的目光迅速掃過高晟,起身踱出,端端正正的站在元靖帝跟前,拱手道:「回父皇,兒臣……」
「玄素,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永初帝一看他又要出口拒絕,立馬截住了,「朕知道你的性情,這些年是閑散慣了,不願受拘束。可你瞧瞧左右,太子和玄英都有兒有女,就連玄夷都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你還要拖著大事,叫人操心?皇后眼光向來極好,高相為國勞碌,他的千金也是品貌出眾,堪為皇家兒媳。朕也有意娶他做兒媳,早日給朕添個乖巧的皇孫。」
他的語聲緩緩落下,雖則說的是喜事,卻如千鈞重擔壓在定王肩上。
定王當然知道永初帝言下之意。對高相的器重拉攏自不必說,他通篇未提阿殷這個側妃,無非是告訴他,皇家長幼嫡庶有序,定王府上的嫡長子只能由正妃來生,他也只認這個皇孫。
可憑什麼?
定王的目光自那繁複華美的軟毯慢慢往上挪,掃過那襲明黃龍袍上張牙舞爪的金龍,最終與永初帝四目相對。
「兒臣素性愚魯,怕有負高姑娘之品貌。」他清晰的看見永初帝面上笑意凝固,那雙眼睛中堆起濃濃的不悅。當著眾臣不給皇帝情面,定王甚至能預料到永初帝拍案大怒的情形,卻並未有半點猶豫,在永初帝開口打斷他之前,便屈膝跪地,「兒臣辭謝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