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忘川 第4章(2)
平坦寬闊的草地上,屹立著一株筆挺的沉水香樹,暗灰色的樹皮平滑堅韌,長圓的綠葉色彩光亮,邊緣披了稀疏的柔毛,漏的陽光也被短小的被毛梳的柔和了許多。小枝上已經開了黃綠色的花,密密的幾朵連在一起,花瓣疏疏的,像張開的小傘。
是那棵樹嗎?
白木不禁走上前去,伸出手掌輕撫樹榦,繞到背面去,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顫動了一下,就像一把七弦琴,在空寂的山谷里,突然被人撥響,只一弦,一音,足以刻成永恆。
果然是這棵樹。
被劍削去的傷口平整但早已不如新,一百年,樹上千瘡百孔,是有蟲子鑽了進去,再結出了許多沉香吧。
這棵樹,當年不過五六米的高度,被馮業平生生削去一半,又被人從山上挖出移到這裡,竟還能活的茂盛,綠意盎然。
她上次這樣親近的撫著這棵樹,還是一年前的光景了,在以後她下了山,再也不曾回去過。如今又一次觸碰到它略具皺紋的蒼老的樹皮,她心裡突地就泛起了漣漪。
她微微仰頭,盯著樹榦幾乎出了神,樹影斑駁,在她白色的旗袍上投下青綠的光影,彷彿是綉在緞子上的暗紋,空靈絕秀。
「這樹,是督軍指定要移來的嗎?」
「倒不是父親,五姨娘很喜歡。日日早起,為這棵樹培土施肥。」薛梧桐道。
白木頓時靜默了下來,視線膠凝在樹上,若有所思,她忽然長長的嘆息,喃喃道:「可是,它已經快要死了,雖然外表無甚異常,還很繁茂,可是內里已經被蛀空了,不出三個月,必會腐爛至死。」
「有白小姐在,一定能救得它枯木回春吧。」沈林笑道。
「是,也不是,我雖是為它來的,可是現下,卻又並不想救它了。」
「為什麼?」薛梧桐不解道。
「我雖然能救,可也不能有十分的把握,最多能讓它再拖二十年。可是二十年只是彈指一揮間,救了它又如何,終究還是會死的,而這二十年的時間,我早已能夠再栽種一棵沉水香樹了。」
她不想救它了,救了它,再看著這樹,想那人嗎?她不願意再想了,她從前的二十年都是為馮業平這個名字,這個人活著的,一百年間,又是這三個字久久徘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可是現在她活著,他死了,她又為什麼要固執的懷念過去,不肯前行呢。
她不要,不要這棵樹了,不要這個人了。
薛梧桐又追問道:「可是再耗費二十年的時間養大的樹,也不是這棵了啊?」
「那又有何妨,順其自然,才是樹木的生存之道,憑藉人力妄圖干涉樹的生命,又有什麼意思呢?子非樹,又怎麼會知道樹的感受,它被千萬隻蟲子咬著枝幹,說不定早已不能承受這樣的痛楚,想要結束漫長的生命呢?」白木笑笑,伸手摺下一朵黃綠色的沉香花,放到鼻尖輕嗅,抬眼看向薛梧桐,瞳仁里是如墨的黑色,明亮清晰,映出她眼裡的一片碧綠。
薛梧桐的眼眸也益發深邃:「可是,父親,也許會傷心吧,他費盡心思才弄了來,卻活不過三個月。五姨娘,也會心痛的,她那麼喜愛這樹。」
白木揚起眉毛,調侃道:「所以,我又說是,我私心裡雖然不想救它,可我畢竟是督軍請來侍弄花草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還是要救上一救的。」
有風襲過,淺草覆在白木的軟緞子鞋上,柔嫩的扎著裸露的腳踝,有些痒痒的。沉香樹上綠油油的樹葉稀疏的交疊,一陣脆響。有隻蝴蝶停在她的眉眼上,扇動了幾下翅膀,又緩緩飛走了。
有雜沓的腳步聲踩著草叢窸窣作響,曾景川撥開密密的枝葉,打了個哈哈,笑道:「這地方可真不好走,白小姐。」他看見沈林和薛梧桐也在一旁,又微微曲了身,恭敬道,「三少,三少奶奶。」
沈林淡淡的望了他一眼,緩聲道:「景川,急急忙忙的,什麼事?」
曾景川又說:「督軍著我來請白小姐,現在書房等候,小姐隨我一起過去吧!」
沈林道:「父親一定是要交待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五姨娘也在嗎?」
曾景川望著一旁的沉香樹,眼神略有閃爍,語調突然變低:「嗯,五姨太也在書房等著白小姐。」
白木沖著薛梧桐和沈林輕點了下頭,又看著曾景川道:「勞駕曾先生了。」
言畢,二人撥開重重草叢,復又進到之前那條狹窄的小道,一股熱風襲來,吹得臉頰邊的草葉輕輕搖晃,點綴了她素白的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