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林 第11章(1)
話音剛落便見沈楚緩緩睜開了眼,淺淺的日光下,他的眸子卻是靜靜的,如一池秋水卻了無波瀾。那雙斜刺里說她有趣的眸子,替她開鎖的眸子,大剌剌的嚷著要買花的眸子,她從前在這雙眸子里看見過戲謔,看見過玩世不恭,看見過信任,而此刻卻是困惑至極。
「白木?你醒了?還是……」他緊緊閉了眼又睜開,「我困極的幻覺?」
白木獃獃的看著他,日光照到房裡的鏡子上,折射到她臉上亮的晃眼,她只覺得有冰涼的東西緩緩滑過臉頰有些痒痒的,看著沈楚的臉卻越來越模糊。她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抹了抹,才發現自己是哭了,她費力的朝沈楚笑了笑,好半天,終於擠出一個笑窩。
沈楚愣了一下,眼神逐漸回復到往常的清明,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方手帕,撫上她的眼角,撫上她的發梢,他看著她婆娑的淚眼。良久,她聽見窗外有微風吹過枝葉的沙沙聲,有清晨的鳥兒撲扇著翅膀的聲音,有池塘里的小魚擺尾拍動的水波聲,然後聽見沈楚用低沉的嗓音喑啞道:「真好,你醒了。」
他發抖的手連帶著為她拭淚的帕子都是抖得厲害,她嗅到手帕上有桂花清冷的香氣,淡淡的低回縈繞,又緩緩抽離。他將手帕放回柜上,站起身來。
趁著這會兒功夫,白木從床上坐了起來,她這才發現此時所躺的地方並不是沉香白里她自己的那張床。這屋子裡一色的紫檀木器,精巧美觀,椅子上鋪著團絨的綉墊,旁邊豎著個紫檀木的架子,格子里陳設了一些玉石古玩,書籍花盆,中間放著個西洋的照相機,屋子裡的擺設都是仿古的。可她睡著的這張床卻是西式的,頂上還有一盞水晶燈,卻是用燈紗罩著。她心裡大概知道這是哪兒,卻又覺得不大可能,她問:「這是哪兒?」
沈楚從衣架上拿了大衣披上,又走回床邊,俯下身,一點點的向她靠近,她看見他的眼眸里出奇的亮,含了隱約的笑意,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悠悠迴繞,帶著熟悉的戲謔:「這是我家。」
「可是,為什麼?舒伯周呢,他去哪兒了?沈林和薛梧桐又怎麼樣了?玄色死了嗎?妖魄如何了?我這樣有幾天了?還有……」
「還有?」
「還有你,你一直守在這裡嗎?」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將她額前的一縷碎發攏到耳後,她注意到自己的頭髮又是及腰的長度,他輕輕道:「你問的這些,我都記著,一會兒慢慢說給你聽,現下我去叫人進來,給你洗漱,你還想吃些什麼嗎?我吩咐廚房做了送過來。」
他離得那樣近,一笑一語都是那樣的快樂,她蒼白的臉竟不知不覺染上緋紅,淡淡的「嗯」了一聲,又道:「不必特意做什麼,隨便吃些就好。」
說罷他推開門出去了,隨後有人拿了衣服、臉盆和毛巾進來,她簡單的梳洗完,換了衣服也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是一條長廊,遠遠的玉石橋上,她看去像是沈楚俯在欄杆上喂著魚,橋下的人工湖裡,養著兩隻仙鶴,有風吹過,一陣波光粼粼,亮亮的閃著夢裡見過的記憶,這兒是沈林和薛梧桐捉蟬蛻的園子,原來也是沈公館。
她緩緩的走過長廊,走向橋上,沈楚將手裡的麵糰揉碎了,抖下去,湖面上便躍起幾尾鯉魚,爭搶著吃食。他回過身,朝她淡淡一笑,溫潤如水,清逸如風。
他換了一件白色的襯衣,套了黑色的西裝背心,顯得格外有精神。
他也看到了她,眼眸又亮了幾分,她身上穿著淡紅的紗袍,披了鵝黃的綢巾,白色的絲襪,白緞子繡花的平底鞋,長長的捲髮扎在腦後,露出如雪的脖子。
他等她走到橋上來,笑著說:「我倒是沒有看錯,五姐這身兒衣服你穿著才是真好看。」
她沒有回答他,走到他身旁停下,微微低頭,視線凝在橋下的白鶴上,幾乎出了神,她的手扶在欄杆上,素白、纖瘦、柔弱,水中波光折射到她臉上,空靈絕秀。
良久,她開口道:「你知道這兩隻白鶴活了多久了嗎?」
沈楚摸著鼻子聳了聳肩,俯在她旁邊的玉欄杆上:「許多年了吧,我從小就追著它們玩,喂它們吃魚,逗它們跑。」
「我在夢裡,見過它們。」
白木轉過頭,看著沈楚:「我夢見沈林和薛梧桐在那邊兒的果園裡捉了蟬蛻,三四年前的光景,這兩隻白鶴就在湖邊。」
沈楚沉吟片刻,笑了起來:「那時候兒,梧桐很是喜歡來我們家。」他站直了身體,表情變得深邃,「從前,他們倆感情很好。」
「三四年的時間,白鶴還在湖邊兒,樹上也還有許多蟬蛻,可是感情,變了嗎?」
他笑笑,把手裡剩的一點兒魚食全部拋了下去,水花四濺,看似漫不經心道:「感情這東西,誰說的准呢?我喜歡看吳小姐演的電影,難道就要看一輩子嗎?我喜歡吃滬溪河的椰絲酥,難道也要吃一輩子嗎?我喜歡去潿洲島的官邸納涼,難道也會一輩子住在那兒嗎?感情是一回事,可是事實,往往又是一回事。」
他頓了頓,低垂了眼道:「但是三哥和梧桐,不是喜歡,是愛,三哥愛梧桐愛到了骨子裡,梧桐是他的命,他寧願自己死,也不會讓梧桐受一丁點兒傷。」
「所以?」
「所以不管三哥再怎麼荒唐,他始終不會對不起梧桐分毫。」
「愛情,原來是這樣嗎?」白木的睫毛微微一顫,眼前少年的臉和記憶中攜著劍的道士漸漸重合。
他說:「草木無情,不解凡憂1,南柯她,是我的命,白木,你休要動她。」
那時她回了什麼,她的眼淚沒有預兆的流了下來:「我雖是個妖精,可也知道草木無情,有時飄零2,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無情?」
她的世界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暗下來的,她的臉是僵硬的,身體是僵硬的,血液也停滯不前,甚至連靈魂深處都無法動彈。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埋到了幾十米的地下,根莖開始往下伸,一直一直,越來越快,越來越纖細,卻永遠無法知道究竟會在什麼時候觸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停止。
「咯——咯--」
白鶴的叫聲穿破了記憶,清晰的撞入耳中,白木怔了一下,沒有馮業平,沒有深不可測的泥土,白玉石的小橋上,站著的也依舊是沈楚。她在他清澈的眼眸里看見自己蒼白的影子,她嘆了口氣,淡淡道:「可他還是讓妖魄侵了體,他再愛她,也抵不過力量和權勢。」
1出自電視劇《琅琊榜》插曲《赤血長殷》
2出自歐陽修《秋聲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