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心思浮動
極煥猶記得小黃出生,他去產室探望,見到的她的模樣。
紅紅小小的一團,小臉皺巴巴的,五官都擠在一起。產婆用被子包了,抱在懷裡,眉開眼笑地叫他來看,極煥湊過去,扒著看了一會,打心眼裡感嘆:妹妹好醜啊。
大人說妹妹是女孩子,比他嬌嫩得多,要好好疼妹妹,極煥想:是不是女孩子都長得這樣醜醜的?
後來小黃長大了,能夠屁顛屁顛跟在極煥身後叫哥哥了,會跑著跑著噗通一聲摔倒了,摔得鼻青臉腫,頭頂草灰,眼裡包兩泡淚,直打轉,然後哇地哭出來。
極煥就過去拽著她胳膊把她提起來,小黃那時候短胳膊短腿,身子卻胖乎乎的,極煥提著覺得還有些吃力,他唬她道:「別哭了,再哭就把你丟這裡讓大灰狼叼了去。」
小黃把哭聲憋回去,憋得急岔了氣,喉嚨管里一抽一抽的,彷彿隨時能嘔出一條小魚。這時候小黃的臉蛋已經長開了些,不再是剛生出來時那樣紅紅皺皺的,皮膚被水分撐開,變得吹彈可破,白白嫩嫩的,臉頰最紅潤的地方擦了一塊灰,還蹭破了點皮,大眼睛提溜提溜地轉。
極煥背小黃回家,托著她肥肥的小屁股,走過荒草長得有一人高的山道。極煥那時候兩萬多歲,生得很瘦,脊背上凌厲的肩胛骨硌得小黃難受地動來動去,極煥就拍了一下小黃的屁股,叫她安分點,不然就把她丟在這裡讓大灰狼叼了去。
小黃淚汪汪地問,哥哥你為什麼總要讓大灰狼把我叼了去啊,山下那隻大灰狼長得好凶,牙齒好長,我害怕。
小黃說話聲音奶奶的,尾音帶點顫,叫出來的「哥哥」像是在喊「蟈蟈」。極煥扭頭看她,圓臉圓眼睛,額上的胎髮柔軟細碎。極煥笑了,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妹妹長得還挺好看。
如果,極煥是說如果。如果他知道自己這個長得還挺好看的妹妹日後會發展成一個禍水,還是男女通吃的禍水,並且他這個「做小舅子的」還要同妹妹撩來的男女老幼共桌用飯,他一定一早就把小黃丟山溝溝里喂狼。
叫她去禍害了那些吃人野獸,一舉兩得,為民除害。
此時此刻,極煥正坐在煦晨宮,花園圓桌側,身旁從左往右依次是:綉綉,小黃,暘谷,金烏。圓桌不大,轉一圈回來,金烏瞪著眼睛擠在極煥的身邊,「嘎。」極煥:「……」
宮闈外的相遇,暘谷不咸不淡一聲「小舅子」直接把極煥叫炸了毛,小黃怕鬧出事情,連拖帶拽將極煥挾回煦晨宮,綉綉又秉承待客之道,搬了堅果食玩鋪在桌上,凳子不夠,又加了兩張。
待落座時,小黃還動了一番腦筋:
五哥在氣頭上,又是他們這裡輩分最大的,理當先坐。遂把極煥按下。
五哥平日相思甚苦,此刻大哥又不在,就小小地出賣一下綉綉好了。遂把綉綉按在極煥身邊。
綉綉一個姑娘家,我得陪陪她。於是自己坐在綉綉身邊。
不等小黃指揮,暘谷已經一撩袍子在她身邊坐下了。
剩下金烏,擺了擺尾巴,「嘎」一聲擠到暘谷和極煥中間。小黃原還擔心金烏身上的文火會不會傷到暘谷,後來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一來,暘谷似乎不在意與文火相觸,二來,金烏倒顯得頂怕暘谷,同他間隔了好大一段距離,肥碩的鳥屁股一直往極煥身上頂。極煥:「……」
極風下了朝堂回來,進門剛好看見眼前的場景,視線掃過一圈,道:「挺熱鬧。」
小黃見到極風,有些心虛地招招手,「大哥,快來,吃瓜。」
彼時圓桌上一干人等的內心活動。
極煥:六丫頭這左擁右抱的,挺享受啊。還有,臭鳥頂什麼頂,快沒地方坐了!
綉綉在心裡默默咬帕子:好希望坐在我身邊的是上神,而不是這個臉看起來臭臭的男神仙。
小黃: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有點尷尬呢。
暘谷隨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金烏:「嘎。」
最後小黃站起來,騰出自己的位子,擠到金烏跟暘谷中間。金烏見小黃坐過來,不動聲色地朝她那裡挪了挪,把半邊翅膀靠在小黃肩膀上,羽毛覆蓋下的鳥臉一紅。極煥則終於舒展了。
小黃指指自己原先的位置:「大哥,你坐這兒。」
「不了。我還有事。」極風說著解下披風,綉綉已經上前接過去。在將披風遞到綉綉手上時,極風注意到綉綉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微微垂了垂眼。再抬起,視線剛好落在小黃身側的那名白衣男仙身上。在崑崙見過幾回,那時一副痴兒模樣,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現在看來,似是脫胎換骨一般,而且周身散發的氣澤,讓極風感到很熟悉。
莫名的熟悉。
覺察到極風探尋的目光,暘谷放下茶杯,抬頭將視線迎上去,不卑不亢,淡定從容。小黃正低頭專心致志地給金烏摳石榴,沒有注意到暘谷的動作,不然她一定會驚訝,居然有人敢和她大哥對視?!
極風皺眉,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圓桌上只餘三人一鳥。小黃把摳出來的石榴籽裝進茶杯,推給金烏,同時偷瞄一眼極煥,還不忘討好地給極煥也剝了一杯,「哥,方才見到的那個男神仙,是誰呀?」
「哪個?」極煥悶哼一聲,倒是毫不客氣地抓石榴吃著。
「與你一同出宮闈的,穿黑衣服,怪好看的。」咦,怎麼她說完「怪好看的」,忽然感覺周遭的溫度低了一低。
極煥噗地吐出石榴籽,「那個人,不是什麼好貨色,你不認識也罷。」
「哦哦。」小黃隨口應兩聲,意在把話頭躍過去,見極煥悶悶陷入沉思,沒再向她多問,心想自己估計安全了,便又拿了一隻石榴準備給暘谷剝一個。
一低頭,一隻盛滿石榴籽的瓷杯放在她面前,石榴籽晶瑩剔透,宛如浸透山泉的紅寶石。
暘谷修長的手指正在剝手上的半個石榴,指節發力,浮出淺淺的筋脈。他低垂著頭,模樣專註,從小黃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線條姣好精緻的側顏,鼻樑到嘴唇到下巴的弧度完美流暢,一綹髮絲自男人肩頭無聲滑落,如溪水傾瀉,涓流潺潺。
又有半個被剝好,裝滿一杯,暘谷兩指捏了遞到小黃面前。瓷杯放到桌子上震了一下,兩顆石榴籽從壘成小山的石榴堆上骨碌碌滾下來,像小黃漏掉的一拍心跳。
***
入夜,小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她努力說服自己是因為換了夜宿的地方,她認床榻,可月眠鳥寂,床鋪也軟和得緊,沒有讓她感覺到半分不適,說到底,還是心裡頭亂糟糟的,讓她越熬人越精神。
「嗚……」小黃用被子蒙住頭,她怕吵醒臨榻的綉綉,只得低低嗚咽了一聲。
沒想到綉綉還是醒了,問她:「這麼晚了,姑娘還不睡嗎?」
小黃聽綉繡的音色清晰,不似剛剛睡醒般含糊,有些驚訝:「你也沒睡嗎?」
綉綉「嗯。」一聲,「我睡不著。」翻了個身,又道:「我能同姑娘說說話嗎?」
「好啊。」小黃答,「說什麼?」
綉綉猶豫半晌,問:「姑娘……可有心悅之人?」
「啊?」
「白日那位名叫暘谷的男仙,是姑娘的心上人嗎?」
「啊,他……」小黃不知道怎麼說,她摸了摸臉。
綉綉安靜等著。
「我不知道。」小黃說。
她是真的不知道,長到三萬歲,她還沒同任何一家男仙有過風月。風月之事,在話本上看了不少,真的用到她身上,卻變得萬分木訥起來。
到底怎樣才算是心悅呢?她不知道。
綉綉久未等到小黃回答,也沒有追問,過了一會,她嘆口氣,「其實,說來姑娘可能會覺得綉綉不知身份。我……我對上神有意。」
小黃點頭,「我知道的。」
「姑娘會覺得綉綉可笑嗎?」
「怎麼會?」
「身為一個侍女,居然對侍奉的……」
「你這是什麼話?」小黃騰一下坐起來,「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位尊,位卑,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姑娘,你貴為崑崙凰女,又怎麼會懂呢?我畢竟是一介凡修。」
「我懂。」小黃說,「我懂。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小的時候,跟著學堂里的小夥伴一起玩耍,年紀小,難免你推我搡的,有一次學堂里的一個男孩子跟我摔跤的時候,不小心把我推到石頭堆上,我磕破了額角。但他不是故意的,我額頭上包了紗布,還是跟他玩摔跤,晚上回家,爹娘看了,也沒說什麼。可是……」小黃頓了頓,聲音聽起來很激動,「可是,當晚他爹娘帶著他到我家,跪在我家門口,賠罪。我出去看他,他娘就按著他,叫他給我磕頭,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看我的眼神。」
「從那以後,我們再沒說過一句話,我因為那狗屁的位尊位卑,失去了一個朋友。」
「這種東西,到底是誰規定出來的?我們為什麼要去在意?為什麼要用根本不是我們能選擇的出生來限制我們的行動,自己給自己找不快樂?」
「你喜歡我大哥,我很高興,我也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嫂子,我覺得你人好,性格好,這就足夠了,旁的幹什麼要去管呢?」
小黃平復了一下情緒,「抱歉,我太激動了。」
黑暗中,綉繡的床榻上寂靜無聲,在小黃暗忖自己是不是失口了時,她聽到綉綉輕道了聲,「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