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李臻緋躺甲板上, 枕著手?,看天上雲遊走。
有人吆喝他:“李老板,別曬了?, 黑成什麽樣了?都!仔細你那心上人見了你這樣, 變心了?。”
秋高氣爽的天,微風習習, 李臻緋原本心無旁騖的,被人這麽一攪擾, 好心情一時間蕩然無存:“你懂什麽,我黑得跟塊炭一樣,我那心上人也不會變心。”
與?他相熟的友人笑:“你那是曉得, 你無論黑成什麽樣、白成什麽樣, 你那心上人不喜歡的心都不變。”
行,徹底沒曬太陽的心情了?。
李臻緋站起身,撣一撣衣裳:“一天天的, 叫你們煩死。”
他起身回去, 翻看給梁和灩寫的信,海上不好寄信, 他去一個地方寫一點,攢了?幾十張再一起寄給她, 上一次寄都是快兩年前?了?, 也不曉得她收到?沒。
他也收不到?回信,他自?己都不曉得下個地方去哪裏, 更別說梁和灩。
外頭有人敲門:“快到?岸了?, 李老板, 準備好路引,聽說家裏變了?天, 皇帝都換了?人,如今查得嚴,不曉得時不時找海上漂著的叛軍。”
李臻緋答應著,把那些信收起來。
他無父無母沒家人,朋友也少,每回看人家寫信給家裏,他也就?學著寄信給梁和灩,天長地久時不時被打?趣是心上人。
他在信上說話跟嘴漏風兜不住一樣,平時嘴卻嚴實,因此他那所謂心上人到?底是誰、什麽樣子,旁人一個都不曉得。
就?這麽想著,他們的船靠了?岸。
闊別了?快四年,總算是回家了?。
原本上次給梁和灩寄信的時候,就?說要回去的,中途碰上海上大風,船開不出去,以至於滯留在番邦。那地方藥材多、珠寶也多,卻缺絹絲衣料,他們幹脆就?在那裏大賣一筆,來來回回,又耽誤許久。不過如今滿載而歸,倒也不算辜負。
這麽想著,他遞過去自?己路引,等?人看過了?,給自?己放行。
誰曉得那人翻看了?翻看,沒鬆手?,又看一邊,拎出張畫像來和他比對了?比對:“你是李臻緋?”
“嗯。”
李臻緋覺得自?己是曬黑了?點,但臉也沒怎麽變化吧,怎麽要這麽問,還沒解釋,那人猛地舒一口氣:“可算是等?到?你了?。”
說著招呼盤問的人:“人在這裏!”
同船的人臉色都一變,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李臻緋自?己也很懵,不曉得是怎麽回事。
——他一直到?連人帶貨物,被送進?京城的時候,才勉強明白是怎麽回事。
裴行闕三年前?登基,做了?天下一統的皇帝,梁和灩則在兩年多前?,冊為皇後:“皇後娘娘的冊封大典隆重至極,比之陛下登基也不遑多讓的。”
李臻緋冷笑一聲,那又怎樣,做了?帝王,那麽三宮六院一定少不了?:“皇上身邊,後妃有多少?”
“後妃?”
護送他進?京的侍從笑起來:“陛下/身邊,連個宮女都不曾有,莫說後妃了?。”
李臻緋有些沒話講,抿著唇,問他:“那急召我進?宮去做什麽?還把我這一船貨都買下來了??”
這事情,侍從也不曉得了?,看一眼正?清點翻檢裏頭藥草的人:“大約是皇後念舊,照顧李郎君您的生?意?吧?我們隻是接了?旨,從約莫一年多前?開始,就?在各個港口安排了?人,等?您回來。”
“這樣想我。”
李臻緋短暫地揣測了?下是不是梁和灩當了?皇後不太開心,開始懷念自?己了?,但這念頭也就?在腦海裏溜了?一瞬,很快就?清醒了?。
尤其?等?他正?兒八經見到?梁和灩後。
大殿裏裝飾得很像她喜歡的樣子,他進?京時已入冬,但這屋裏炭火燒得很足,很暖,梁和灩坐主位上,裴行闕在她身邊,明明炭火燒得這樣暖,他卻還穿著大氅,麵色蒼白、微微帶笑。
梁和灩依舊是明豔的長相,雖然是做了?皇後——外人眼裏尊貴至極的身份,在她這裏倒是看不出什麽差別,妝容衣飾依舊家常簡單,講話做事也還是幹脆利落、平易近人的樣子。
氣勢倒是更足了?,從前?在坊市裏敢指著欺負她的人罵,李臻緋到?的時候,她正?指著個官員裝束的人罵,裴行闕在一邊添油加醋。
罵完,她把人打?發走,回頭瞥見他,脾氣收斂了?點,揉一揉眉頭,語氣聽不出喜怒:“李臻緋?你來了?啊。”
一別四年,她見他第一眼,愣了?下:“你變化倒是不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講得倒是很委婉。
她身邊的人邊咳邊笑,半點不委婉地開口:“李郎君,你怎麽黑成這樣子了?。”
李臻緋瞪一眼裴行闕。
“姐姐這樣急著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
他指了?指那藥材:“你是身體哪裏不好嗎?這樣急著讓人買下我所有藥材。”
梁和灩的視線早移到?那藥材上了?,她語氣顫了?下:“是,是……”
話說著,人已經站起身,匆匆走過去。
裴行闕走動得慢了?些,時不時咳一聲,但還是一步不落地跟在梁和灩身後,微微帶著點笑,注視著她。
李臻緋看著他們一眼,他們其?實站得不太近,但就?是叫人覺得,他們之間是擠不進?去旁人的,多一個都不行。
梁和灩派去的人已經將藥材大體整理好了?,她不要人幫忙,自?己彎腰看,半晌後,她什麽話也沒講,隻是猛地回身,緊緊抱住裴行闕。
李臻緋看不見梁和灩的表情,隻看見裴行闕抬手?抱住她,輕輕拍一拍她後背,輕輕講:“好了?,好了?……”
梁和灩抱了?他很久,然後才鬆開,李臻緋看見她眼裏亮晶晶的,奔過來,他張一張手?臂,笑著:“姐姐也要抱我一下?”
裴行闕在她身後咳起來,梁和灩笑起來:“多謝你,真是多謝你。”
她笑著講的,話裏卻帶點哽咽的意?思,有重重的哭腔。
李臻緋到?現在還沒明白是怎麽了?,扯住一邊綠芽,她看著梁和灩,正?抹淚:“這是怎麽了??”
綠芽看眼梁和灩,後者點點頭,示意?她可以講。
“陛下/身體不好,缺幾味藥來補全藥方,不然怕…娘娘這幾年派人各處去尋,但那藥裏好幾味都是舶來的,本處並無,雖然也派了?人出海去尋,但四麵八方的,又時有海難,一時半刻,也都沒有尋來。娘娘後來去翻你心裏提到?的,發覺你販來的藥材裏,恰好有那幾味,便一直等?你回來。還擔憂你中途賣掉了?給旁人,所以叫人在各個港口預備著攔你。”
所以如今是那藥方終於湊齊了?。
李臻緋嘖一聲,笑了?笑:“姐姐還留著我的信、時時翻看嗎?不然怎麽還記得我信裏寫了?什麽?”
殿裏叫人潸然淚下的氣氛一時冷寂,裴行闕最淡然,他咳幾聲,笑了?下,看著他:“你要是一定要這樣想,她也沒辦法。”
頓一頓,又湊過去,玩笑似地跟梁和灩講:“來日萬一我還是不測死了?,男寵不許找他這樣的。”
梁和灩回身給了?他一下子:“再亂講,我把你嘴縫上。”
她話說完:“太醫令呢,太醫令怎麽還沒有來?怎麽走這樣慢,算了?,我去叫他。”
裴行闕失聲笑出來,抬手?拉住她:“灩灩,等?好多年了?,不急這一時半刻,陪一陪我。”
又回頭看李臻緋,正?色道:“多謝你。”
李臻緋哼笑一聲:“我那藥都是明碼標價賣的,又不是免費送了?你的——要是曉得是為了?給你治病,我捂死都不賣給你。”
太醫令很快就?來了?,梁和灩和他一起翻檢挑選藥材,清源大師也被急召入宮,三個人湊一起,圍著火爐煎藥。
裴行闕自?己坐等?著,目光停留在梁和灩身上,帶點笑。
藥很快煎好,梁和灩親自?捧給裴行闕,太醫令微微低頭:“…這藥本身是帶些毒的,用的是以毒攻毒的辦法,因為沒有人試過,喝了?之後會怎樣…臣等?其?實也不太敢擔保。”
意?思就?是喝了?未必能?活,不喝的話,雖然一定死,但總是還有幾年。
這話梁和灩這些年聽過許多遍了?,來來回回的,裴行闕也曉得,笑一笑:“沒事,我擔保。”
他話講完,接過那湯藥,叫人都下去,隻牽著梁和灩衣袖,要她留下:“灩灩,藥太苦了?,你親一親我,我再喝。”
梁和灩摸著碗沿,半晌:“裴行闕……”
他沒說話,隻是按住她,低頭吻一下她。
手?裏的碗撂在一邊桌子上,梁和灩半蹲他床邊,攀住他脖頸,回吻他。
時間過了?很久,他們才分開,裴行闕笑了?笑,伸手?抹一抹她眼角:“好了?,皇後娘娘,藥要涼了?。”
藥汁苦得很,他麵不改色地一飲而下,接過梁和灩給的糖蓮子,含在嘴裏。再要講話的時候,嘴裏已經被血腥氣溢滿,梁和灩捧來痰盂的時候,血已經從他唇邊溢出來,他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靠在痰盂邊,咳出一大口血來。
連那顆才吃進?去的糖蓮子也一起吐出來。
裴行闕聽見梁和灩大聲叫著“太醫令”,門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壓住他喉嚨,有人掀開他眼皮,而他漸漸的,什麽也聽不清了?。
他有點想拉住梁和灩手?,跟她講沒什麽的。
被不斷嘔出的血嗆得太厲害,沒講出來。
他陷入個夢裏,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坐在那裏,看老太監蹲在他身前?:“小殿下,要好好的。”
他生?命裏許多人走馬燈一樣一閃而過,梁行謹、梁韶光、他的父皇、母後,再也沒有什麽人像老太監一樣對他溫言和煦,所有人都指責他、辱罵他,他微微垂著眼,一言不發。
“裴行闕!”
他抬起頭。
當年雪地裏朝他奔來的人一如既往地義無反顧,他咳一聲,隻覺得嘴裏還有血味兒,隨後就?是糖蓮子的清甜氣息,而梁和灩站他身前?,朝他伸出手?。
他睜開眼。
不曉得過去多少天了?,他覺得有點累,呼吸卻順了?,肺不再像是被人戳得千瘡百孔,喘口氣就?抑製不住地想要咳嗽,心髒跳動似乎也平順起來,隻是觸及床邊握著的一雙手?時,還是亂了?一瞬。
他慢慢把那隻手?握住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原本還睡著的梁和灩猛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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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半晌,然後把他抱在懷裏,嗓音微微有點發啞:“外麵下雪了?,裴行闕。”
殿外,又是一場大雪天——
像他們初見那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