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元宵燈節, 總是?熱鬧,外麵的人去看燈了,梁和灩跟裴行闕在家裏熱鬧。
當初為了等梁和灩來, 裴行?闕做了許多事情, 為她準備的房間裏一應東西都用最好裝潢——楚地從前曾有用動物皮毛製成暖帳①,垂掛在屋裏、層層疊疊, 遮風避寒的效用?,隻是哪裏去找那麽多上好的動物皮, 又有地龍火炕炭盆,漸漸都不用?了。
輪到裴行?闕的時候,為著怕她冷, 一切都預備上, 還在秋狩的時候,親自為她狩獵懸掛了滿屋的皮暖帳,密密匝匝地垂落, 遮擋門窗上, 透不進一絲風,也叫人窺不見裏麵的景象。
無煙的銀炭暖融融燒著, 不時劈啪作響。
裴行?闕抬眼,在這靜謐的劈啪聲裏, 看見紅梅落雪。
臘月裏, 該是?梅花開的季節了。
要賞梅的。
梁和灩又踹他一下,這次力?道沒有很收斂:“不要亂看。”
裴行?闕看著, 語氣很懇切:“沒有亂看的。”
於是?又被踢了一下。
腳踝被握住, 梁和灩下意識後卻一步, 被順著勁兒扯開腰間的係帶,她偏一偏頭, 不要去看,卻被裴行?闕捏住下巴,轉回來。
“灩灩。”
他嗓音沙啞:“看一看我。”
其實早看過許多回,他們在周地做過許多次這樣的事,卻從來不是?發自內心?,永遠被人推著來,也從沒到過這一步。
梁和灩對?這樣的事情不太看重,裴行?闕卻總有點莫名?其妙的堅持,似乎一定要心?意相通才好,於是?永遠在到最後一刻前克製,刺破掌心?劃傷手臂,從不逞那些亂七八糟藥的便?宜。
直到此刻。
梁和灩轉過頭,卻又被蒙住眼,掌心?溫熱,她眨一眨眼,睫毛掃過,聽裴行?闕在她耳邊低低喘一聲:“算了,好難看的。”
嫌棄的語調,講他自己。
梁和灩抬手,摸索著碰了碰,沒縮回去,隻是?笑了聲:“怎麽,不一樣嗎?我以為都是?一個樣子的。”
她說得熟門熟路,其實並沒見過旁的,唯一的涉獵在避火圖。
出嫁前會被塞到嫁妝最下麵的避火圖是?很厚一本,壓在那些紅底金線的綢緞、金碧輝煌的頭麵首飾、觸手溫潤的玉如意下麵,小心?翼翼的,又要給人看,又不敢昭然於眾。
裏麵的畫風則可堪拙劣,就算是?市麵上裝幀最好的東西,也免不了筆觸粗糙、形狀怪異、配色粗俗的毛病。
仿佛金玉滿堂堆砌到最後,就是?為一本子拙劣的筆墨作陪襯。
——後來在藏書閣裏翻檢登記書籍的時候,找到的那套龍鱗裝上的畫得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一樣的不堪入目,讓人翻了兩頁就興致缺缺。
裏麵描繪的自然也都奇形怪狀、亂七八糟。
的確有些不好看。
梁和灩在裴行?闕掌心?下眨著眼,聽他輕輕講:“一樣的,隻是?都一樣難看。”
梁和灩笑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紅梅顫顫,雪堆欲融。
苦寒的時候,原本沒有櫻桃可以嚐,他卻僥幸,在隆冬飛雪的時候,嚐春日裏第一重鮮果?,於是?小心?翼翼,不敢立刻吞吃入腹,配著白膩軟甜的酥酪,摩挲淺嚐。
裴行?闕曾經無?數次遺憾,遺憾母親的偏袒、父親的不作為與冷眼旁觀,他是?有許多缺憾、千瘡百孔的孩童,永遠缺少?童年時候分給的櫻桃、少?年時期教?拉弓的父親、青年時期會溫柔關懷他的母親——這些缺憾與梁和灩其實並不相同,她不彌補他的任何一處缺憾,而是?叫他可以不必執迷於他早千瘡百孔、縫補不好的人生。
他抬手,替發髻早已被揉亂的梁和灩取下簪子。
今日元宵,他們原本說好要出去看燈的,於是?各類打扮都是?看燈時候的裝束,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嫋嫋。
她在燈火闌珊處。
最後一支簪子被取下,她發髻徹底散開,那簪子也被丟到一邊,裴行?闕卻忽然想起什麽:“當初我答應你,要陪你一支珍珠簪子的。”
他想起那支倉皇間被他匆匆扯落,隨手擲在地上的簪子。
後來卻一直沒賠。
楚地更難尋好珍珠,也沒太多人懂得怎樣小心?翼翼,分開濕滑柔軟的蚌肉,去捏住那一顆深藏著的珍珠。
他循著一點破碎的記憶,摸索著,將那顆珍珠抵在指尖,揉捏著,慢吞吞,看光澤、弧度、線條、是?否堅硬。
梁和灩仰著頸子,抓亂他頭發,扯著他發絲:“不是?賠我了?”
她講話斷斷續續的,腳趾繃緊,不時蹬過他小腿,找準機會,時不時就要踹一下:“那頂珍珠冠,可惜…沒有留住,跌碎了。”
她講得是?那頂撲來的珍珠發冠,裴行?闕那天其實跟了她許久,注視著她和別?人言笑晏晏,談笑甚歡。
他不太惱火,隻是?期待。
然後就看見她皺眉,為那頂珍珠冠。
其實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圍繞著的人哪一個都能打造出許多頂那樣的發冠,隻是?恰逢其時,天時地利,於是?都想求個人和,都把那冠子看得不太一樣。
像他們當初初見。
天時地利,有無?數人可以來救他,不救他也可以,理由都充分,畢竟沒必要為他得罪太子。
隻她占那個人和。
朝他本來,不叫他至於死在那灘醃臢、汙濁的雪裏。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留住你了,就很好,勝過所有那些東西。”
裴行?闕語氣很輕,卻虔誠,一字一句的,說得誠懇無?比。
他在周地吃過許多苦,在最嚴寒的冬日被人把衣服凍結在冰層裏,動彈不得,一邊冷到渾身顫抖,一邊用?手指敲著冰層,到滿手鮮血,也在溽熱夏日,被戲弄著壓在厚實棉被下,裹得結結實實,胸口被壓迫著、喘息不來,然後拚命掙紮,狼狽不堪、汗如雨下地爬出來——小孩子們折磨人的手段永遠最殘忍、恣意、肆無?忌憚,那是?裴行?闕過得最苦的兩年。
直到梁和灩出現。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他要再等許多年,才等到今天,此夜,驀然回首時。
在這些天裏,原本該很漂亮的手指磨出繭子,原本該修長的指節因為無?止境的勞作變形,實在是?太不好看的一雙手了。
到如今他做了半年多的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手指上繭子卻都還在,壓在皮膚上,摩挲兩下,還是?會泛紅。
於是?壓住,分開,摩挲出紅痕。
低下頭,半跪著,像致歉的姿勢。
為這雙有些粗糙、不太好看的手,為被繭子摩挲出的紅痕。
裴行?闕在梁和灩心?裏,從不是?笨嘴拙舌的人,雖然他並不會講許多空泛漂亮話,稱不上一句伶牙俐齒、舌燦蓮花。
但總是?誠懇、溫和,不叫人討厭。
——有時候也蠻讓人喜歡。
梁和灩躺床上,仰起頸子,踩上裴行?闕肩頭,那裏有一道不知來曆的舊傷,暗沉可怕的疤痕橫貫前後,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顯眼的痕跡。
再往下,是?她刺出的傷口。
新生出的傷疤呈現淺淡的粉,在皮膚上微微隆起,不算太長,隻是?微深,留在那裏,與心?口挨得有點近,顯得觸目驚心?。
她問?:“還疼不疼?”
話落,她嗚咽一聲:“輕…輕點。”
呼吸隔片刻才回複勉強可控的節奏,她手裏握著一綹裴行?闕的發,在抑製不住的時候就扯住,拉一下,毫不手軟。
裴行?闕總是?笑,拽得多狠也不抱怨,每次被拽的時候,梁和灩都感覺到他有輕輕笑出來,因為呼吸溫熱,噴灑著,叫人不自覺繃緊。
“唔!”
手裏的頭發被她毫不留情拽住,握緊,拉向自己。
她小腿緊繃用?力?到抽筋,搭在他肩上痙攣,裴行?闕沒抬頭,卻準確無?誤地握住了,借著搭在肩頭的姿勢,慢條斯理給她按揉著抽筋的腿肚,到她徹底放鬆下來才鬆開。
梁和灩又碰一碰那傷口,語氣很低,嗓音發啞:“我當時是?不是?也該輕一點?看著就好痛。”
裴行?闕笑了聲,抬起頭。
他的形容實在有點狼狽,發冠被她隨手扯開了扔在地上,長發落下,披在肩頭,一縷還被梁和灩拽在手中,額前也橫過一縷,垂在鼻梁。
發尾滴水。
他鼻尖上蹭了點晶瑩剔透的水,昏黃朦朧光線下,隱隱發亮,唇上也渡著那層水光,隨著唇齒開合,上麵的水珠搖搖欲墜,順著下頜滴落。
他嗓音微啞,似笑非笑地調侃一句:“禮尚往來,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不那麽輕?”
梁和灩忍不住,又想要踹他。
他握住她腳踝,很自然地把她拉過來,托著她後腦勺與她親吻,在換氣的間隙溫柔繾綣地喊:“灩灩——”
“不痛的。”
他壓著那一處傷疤:“我身上許多傷口、疤痕,我最喜歡,也隻喜歡這一道——它叫我覺得,你是?真的在這,是?真的存在著,而不是?我活得太苦,所以胡亂幻想出來的樣子。”
梁和灩伸手,捶他一下,因為他的話有些心?軟,於是?換了縷頭發繼續扯,不再逮著同樣的地方薅,怕扯禿掉。
隻是?雖然這樣,第二天醒的時候,梁和灩抬一抬手,還是?發覺自己指間纏著許多跟被扯斷的發絲——是?裴行?闕的。
她咬牙切齒,覺得這人活該,回身看他,跟他商量:“許多事情,其實不必這麽細致又慢條斯理地來,你下次動作能不能快些?”
裴行?闕笑一聲,嗓音悶悶的,講話的時候比昨天還懇切:“這事情怕是?不太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