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宮裏的太醫令來給裴行闕把脈的時候, 梁和灩並不在,他伸出手,咳幾聲?:“灩灩呢?”


    太醫令彎著腰:“梁娘子去歇息了。”


    “嗯。”


    裴行闕點頭:“我是小病, 沒有什麽的, 你把完脈,她要是問起, 記得跟她講一聲?這事情,不要讓她太?擔憂。”


    太?醫令摸著他脈, 抬頭看了一眼:“殿下……”


    裴行闕神?情平和,回?看他:“怎麽,難道我有什麽了不起的大病嗎?”


    話說?完, 他麵不改色地拿過帕子, 掩在唇邊,咳了幾聲?,血色順著帕子洇透出來, 他合了合眼, 連著唇上的血一起擦去:“還有幾年呢。”


    說?著,手裏的帕子疊起, 扔在近前火盆裏。


    太?醫令喏喏應下,又低低講:“臣從前醫書裏看到過個方子, 對殿下的身體或許有進益。”


    “我曉得。”


    裴行闕收回?手腕, 壓著自己脈搏,是藥三?分毒, 更?何況是他當初喝得那藥, 如今驟然停了, 身體也千瘡百孔了,隻是到底還有幾年活頭, 沒有必要現?在講出來,叫灩灩傷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至於那藥方,他笑了笑:“那麽多的奇異草藥,還多植栽在海外諸國,幾年時間?,哪裏湊得齊?”


    他已吩咐人出海去尋了,隻是希望渺茫不可期,於是幹脆一開始就不抱太?多期待。


    他講完,看向太?醫令:“去吧,就那麽跟她說?就好,我有分寸。”


    太?醫令不再說?話,低頭出去。


    楚地的雪比周地多得多,正月裏連綿不斷,下個不停。


    元宵節這日也是,燈點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雪來——燈火通明,大雪簌簌落下,堆人肩頭,梁和灩裹一裹身上大氅,拂去肩頭落雪。


    身後有些拍不到的,裴行闕走過來,微微彎腰為她拂去,仔仔細細的,順著背上的一直輕拍到衣擺處,然後蹲在地上為她理一理衣擺,不叫雪水弄髒汙她衣服。


    “梅花又開了。”


    梁和灩笑一聲?:“我第一次見你,就是為著梁韶光的所?謂賞梅宴。”


    她還記著那一次,因為實在與太?讓人震驚的事情關聯著,她的命數也從那時候開始改變。


    身後的裴行闕挑眉,伸手接著片落雪,咳過一聲?,露出個笑:“不是那天。”


    “什麽?”


    梅花上逐漸堆滿雪花,他伸手彈撥掉了:“你第一次見我,不是在那天,但也是個大雪天。”


    梁和灩還是沒想起來,看著裴行闕,他笑起來,很輕地語氣:“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弘文館外,我被人欺負,旁人都不敢過問,隻有你,穿著件披風,衝過來,幫我打架。”


    他斷續補充著許多細節,但梁和灩都不記得了:“你向我跑過來的時候,幹淨又鮮活,好像連我都幹淨起來、鮮活起來了。”


    梁和灩靜靜聽他講完這事情,好半晌沒講話。


    她實在記不起了,類似的事情她其實做過許多次,在還不懂事的時候,直到父親因為這事情被罰跪到兩腿顫顫、趔趄地走回?宮裏,她意識到許多事情是對的、應該做的,也是會傷及自身和家人的。


    因為這世道,從來就不太?對。


    如果裴行闕遇到的是一年後的她,也許就沒有這樣的事情了。


    她想。


    裴行闕看她一眼,笑了笑:“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本?來就隻是一件小事。”


    梁和灩沉默很久,伸手摸了摸他手指,握住:“我也沒有那麽好,這事情之後,我也學會不聽不看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了。”


    所?以?在那場所?謂賞梅宴上,明明曉得梁韶光逼他穿那衣裳戲弄他是不應該的,也還是沉默。


    “不是。”


    裴行闕搖頭,回?握住她,把她微微有點涼的手指攏在掌心:“不是。當時在場所?有人都看著我在笑,你沒有,他們都覺得羞辱我是無所?謂的,隻有你覺得那不應該,你隻是當時沒辦法講出來,所?以?隻能獨善其身而已,你是被世道壓著不得已,但你永遠都不是那樣的人。”


    “你一直都看得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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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講得誠懇,說?話的時候也一直注視著梁和灩,把她描摹得很好很好,聽得梁和灩覺得臉上有點熱,滾燙一片:“你以?前的時候沒跟我講過這個。”


    “沒有必要,說?這個做什麽。”


    裴行闕笑著:“當時你也不太?喜歡我,我對你來說?也是個累贅,無端講起這樣的事情,不太?像是一段緣分,像是你一時好心,誤打誤撞惹上我這樣一個麻煩。”


    “我現?在就太?喜歡你了?”


    梁和灩手裏的燈垂下,不叫裴行闕看見她神?情,她從來從來聽不得太?真?摯的話,看話本?子聽戲,裏麵人互訴衷腸的時候,也要躲避開,因為總覺尷尬。


    何況此刻切身聽著。


    她努力講出開玩笑的語氣,但有點低,講得又輕又快的,一掠而過,裴行闕偏頭看她,隱約好像笑了一聲?,燈光暗下去,卻?還是能看見他很亮的一雙眼:“…是我現?在太?喜歡你了,所?以?忍不住要講出來。”


    太?膩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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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和灩有點受不了,伸手推他一把,輕輕的,但沒推開,於是幹脆伸手,把人抱住,拍了拍,慢吞吞地在他肩頭蹭了一蹭:“行了,別?說?了。”


    又問:“還能去看燈嗎?”


    她著急忙慌地要轉移開話題,裴行闕回?報住她,笑一聲?:“去,城中有專供飲樂用的高台,我提前叫人問好了位子,到時候能看雪也能看燈,燒著爐子在一邊,也暖和。”


    頓一頓,他鬆開她,但手還是牽著:“原本?想放煙火給你看的,隻是今天用火處頗多,望火樓那邊怕是忙得不可開交,再放煙火,隻怕防範起來更?不好辦——等我父皇薨逝後吧,反正也沒幾天了。”


    他話講得平淡,跟要死了的不是他親爹一樣。


    梁和灩含糊應一聲?,忽而聽他說?:“灩灩,你想做些什麽?”


    “什麽?”


    “前段時間?不是說?,想著開食肆嗎,或者做些其他生?意?再或者,官場上有你感興趣的事情嗎?”


    裴行闕話講得稀鬆平常的:“從前約束著你,是因為我能做的太?少,因為我要害你的人又太?多,太?怕護不住你,所?以?時刻要人盯著你,患得患失的。現?在不會了,那些人都死了,其他該殺的我也都殺了,沒什麽人再有能力傷到你了,你想做什麽,都無所?謂了。”


    頓一頓,他笑著繼續講:“我曉得你不想把所?有都倚靠在我身上,我也不想你這樣,人總善變,世道也有許多變數,我怕來日我待你沒有現?在好,你會受委屈。”


    梁和灩的確是這樣想,她不喜歡把所?有東西都壓在“那個人愛我、會對我好”這樣的事情上,像他講得,誰會對誰好這事情,原本?就是在變的。


    她仰頭看著裴行闕:“官場上?”


    “再多我暫時也給了了,隻有這天下,暫時說?了還算數。”


    裴行闕握著她手,慢慢講著:“士農工商,總要握住點朝堂上的勢力,才顯得不太?弱勢。”


    “你不怕我也做女?主武後?奪了你家天下?”


    裴行闕笑了笑:“你想嗎?我怕你不太?願意管這些事情的,其實我有想著,不管做些什麽,都會被拘束,不妨做皇帝,雖然也有些拘束,但總歸還是舒心的。至於我家天下,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想要什麽,拿去就是,哪有什麽我家天下這東西。”


    梁和灩戲言一句,沒想到他真?接這麽一長串出來,她隱約從這話裏聽出點托付後事的意思,微微皺眉:“你這是怎麽了?”


    他風輕雲淡地笑,調侃打趣的語氣:“沒什麽,就是想起來這事情了,總要說?的,早說?晚說?都是說?,現?在氣氛旖旎,講出這些話來,也很合適。”


    梁和灩皺起眉頭,試圖從他神?情裏找點蛛絲馬跡出來,但裴行闕隻微微笑著,被她看久了,還無可奈何地彎一彎眉,低頭過來,親了下她。


    “別?看了,灩灩。”


    他嗓子微微有點啞:“還去看燈嗎?要不我們不去看燈了,你在屋裏慢慢看我,行嗎?”


    梁和灩沒找出蛛絲馬跡,但聽出他話裏的不正經了,抬腿輕輕踢他一下。


    裴行闕沒躲,隻是在她踢過來的時候微微彎腰,伸手壓住她膝蓋,順著握住小腿,把人往身前帶了帶,又抱住她,低頭親過來。


    臘梅花香氣濃得很,氤氳在兩個人中間?,連吻都是花香氣,因為在外麵站得久了,所?以?唇都是冰的,湊在一起,慢吞吞地,把唇親到溫熱。


    隔很久,他鬆開她,低低問:“還去看燈嗎,灩灩?”


    梁和灩咬牙切齒。


    “我看你是不太?想去了。”


    “去也行的,雖然錯過今天,明天、後天也還看得見,但是若你想去,我一定陪你。”


    裴行闕講話誠懇得很,梁和灩的手按下去,碰一碰:“這樣也能去?”


    她碰一下就要拿開,卻?被裴行闕握住她手,又按回?原處,貼住,他微微低頭,湊她耳邊講話,嗓音低啞:“我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不像可以?忍一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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