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有那麽一瞬間,梁和灩疑心他沒有醉。
但那交杯酒仿佛是壓倒裴行闕清明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放下杯子,然後就倒下去,靠在床榻一邊,再沒動靜。
梁和灩深吸一口氣,把那杯子放回托盤,沒管他,轉身去洗漱了。
她梳洗完回來的時候,裴行闕已經睡了。
他靠在裏側,麵朝著牆,留個寬廣後背給她。他個子很高,但睡相不差,占得地方不多,自己攬了一床被子,與她枕頭空出很大一塊部分。
不必圓房,梁和灩鬆一口氣。
她躺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扯過一床新的被子。
屋裏的燭火都滅了,隻有那對花燭還亮著,透過大紅的床幔,晃一點昏紅朦朧的光。
梁和灩盯著那兩點,眼皮漸沉,漸漸睡過去。
身邊躺著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梁和灩睡得不太安心,但不休息不行,陛下賜婚,無論對這婚事有多少不滿,無論兩個人有多不合適,第二天一早,也要滿臉虔誠去謝恩。
謝天恩浩蕩,為她許配姻緣。
因為記掛這件事,天還沒有亮,梁和灩就醒了。
她當然沒睡好,因而頭很痛,眼睛也不太舒服。雖然從午後到現在都沒有好好吃東西,但也沒什麽胃口,肚子裏空空的,卻覺不出餓。
梁和灩又合上眼,在床上緩了許久。
她這才發現身邊人似乎安靜過了頭,叫梁和灩甚至有些疑心他死了,畢竟昨夜喝了那麽多酒,被灌得醉如爛泥,而他身體本就弱。
梁和灩胡亂想著,撐起身,往身邊看一眼。
裴行闕似乎一夜沒有怎麽動,依舊隻占那一小塊地方。不過他胸口起伏,應該還活著,滿足了梁和灩對他的期望,她於是沒再管,趿著鞋,起身換衣服。
芳郊和綠芽昨夜也很累,現在大約還沒有醒,梁和灩自己動手,換好入宮穿的衣服,然後坐在鏡前,開始梳頭。
她頭發黑長,今天的發髻又複雜,操作起來並不容易,磕磕碰碰很久,才勉強理出個頭緒。
久到她都沒察覺,床上人已起身穿好了衣服,正站在她後麵,看她梳頭。
“縣主頭發梳得很好。”
她正為發髻忙活,一隻手伸過來,從身後為她扶住鬢間搖搖欲墜的珠花。
裴行闕依舊穿黑衣,錯雜著朱色花紋,彰顯喜慶,此刻長發散著,麵容如玉,微微彎腰,透過鏡子看她。
他嗓音還微微發啞,但身上已經沒了酒氣,洗漱過後,帶一點青鹽清爽幹淨的氣息,此刻沒有很多動作,隻微歪頭,瘦長的手指微攏,抵住那珠花,微微用力,緩緩插回她發間。
梁和灩和他沒有什麽話講,兩個人名分上是夫妻,實際還是陌生人,於是專注挽發髻,又忙了好久,才終於弄好。
到要上妝時候,她就無能為力了,她守孝三年,不必上妝,後來也沒有去學,偶爾有需要,可以求助阿娘。
但如今阿娘不在這裏,就隻好等芳郊和綠芽醒。
她撐著頭,坐在那裏,又回頭,看裴行闕還在她身後,安安靜靜的。
那長發也依舊散著,披在身後,與他寬衣博帶相襯,顯出一點從容來——生得好看,身量又好,穿衣打扮上,總是占便宜的。
“侯爺還不梳頭?”
裴行闕抬了抬眼,指一指她的位置:“我束發很快,不急,待縣主用完鏡子我再用。”
他話說得委婉,也沒催促的意思,但梁和灩明白過來——這屋裏,隻這一麵鏡子,自己坐在這裏,他沒鏡子照,隻好等著。
她站起身,讓位給他:“這府裏修繕得如何?”
裴行闕拿了梳子,慢條斯理攏起發來,他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慣常做這些的。他一邊束發,一邊答梁和灩的問題:“上麵人講,不曉得縣主與我喜歡什麽樣的家具擺設,所以沒有貿然準備,由我們自己添置。因此隻補了破窗,刷了新漆。”
也就是說,除這屋裏,其他地方,可能連像樣的桌椅都無。
梁和灩唔一聲,沒有很大的反應。
昨日事後,她早做過心理準備,曉得憑他們兩個和陛下間的情分,是沒有什麽好東西可指望的,她撐著頭:“侯爺受封定北侯日久,在這府裏也住了些時日,不知道從前睡在哪間房裏?”
“前院書房。”
裴行闕已經束好發,他站起身:“縣主想我回那裏睡嗎?”
他說得直接,梁和灩也沒有繞圈子:“我與侯爺隻見過幾麵,還不熟悉,一時半刻就要同房,我不太習慣,侯爺若願意,是最好的。”
“好。”
裴行闕點點頭,好說話到不可思議,但這大約也是正常反應,梁和灩想。
畢竟他們兩個在這之前從沒情分,貿然就要同床共寢,而且也不是正兒八經地經過媒妁之言走在一起的,被強湊一起,又經那樣一場亂子,叫人對這婚事毫無期待。
裴侯爺語氣淡淡:“我今晚便過去睡,就先不來這裏了——隻是我有些東西要收拾,待從宮中回來,可能還得再在這裏打擾縣主片刻。”
新婚頭三日,再怎麽樣,似乎也該同房做做樣子,但他們日後難道會親厚到哪裏去嗎?天長地久,也要有流言蜚語出來,既然如此,何必費心做樣子。
兩個人都沒什麽異議,這事情就這樣商定,綠芽和芳郊也適時起來,過來敲門問候,梁和灩叫人進來,順便問早點怎麽樣。
話音落下,一貫穩重的芳郊都歎口氣。
這偌大府上,仆從寥寥,又都懶怠,泰半還沒起。起來的幾個,拎著掃把,沒什麽精神地在掃雪,問他們,就說燒飯不是他們的活計。好在綠芽和芳郊平時也是什麽都幹的,去熱了鍋底,又把昨日剩的幾樣菜挑挑揀揀,熱好端上來。
梁和灩過慣這樣日子,沒覺很苦,也不覺委屈,裴行闕看著桌上飯菜,也很坦然,站起身來,接過盤子擺桌上。
“時候不早,她們也要一同入宮,侯爺介意她們一起同桌用膳嗎?”
梁和灩看他一眼,象征性問了句,但手裏的稀飯已經盛好,一人一碗,推到芳郊和綠芽的位置。
裴行闕搖頭,幫著遞筷子給二人,笑笑:“勞煩兩位姑娘燒飯了。”
一頓飯吃完,裴行闕身邊的長隨才到,火急火燎的,襆頭都歪了,懷裏捧著油紙包的早點。
“侯爺遣我去買的。”
裴行闕沒抬眼,臉上也沒什麽怒火:“又起晚了?”
那長隨不講話,仿佛在找借口來搪塞。
梁和灩看不慣這樣懶散的樣子,但不是她身邊的人,裴行闕也沒有要訓斥的意思,反而道:“扔了怪可惜,你們分著吃吧。”
梁和灩聽了,沒有多講話,眉頭蹙得更緊。
幾個人稍微收拾了收拾,綠芽為梁和灩又補一次妝,抿過鬢角,和她一起上了馬車。
官道上積雪還沒完全消融,他們乘嶄新的馬車,但周地處南,馬車好買,馬不易得,隻好租了馬,是匹老馬了,年老體衰、毛發脫落,這樣的地上走得不太穩,梁和灩手撐著車廂,眉頭半蹙。
裴行闕坐她對麵,閉目養神。
靠近宮城,積雪清理及時,顛得逐漸沒有那樣厲害,梁和灩開始在心裏算賬目——她封縣主,裴行闕又有侯爵,雖然上麵肯定克扣,但每月俸祿上的進項要維持日常開銷,總是要比她那食肆可觀的。
偏他日子過得比她往日還清苦。
今天早上早點的事情出來,她也有些明白,這大院子雖然值錢,但定北侯是被這院子拖累了。
他府裏麵人太多,雖然都不幹活,但很好意思張嘴要月錢,裴侯爺的俸祿從戶部撥下來,在他自己手裏摸一摸,然後就轉頭發給下麵人,把那些人養得白白胖胖,自己坐跌跌撞撞的租來的馬拉的車。
再說今日早點的事情,他的態度也不合適。買早點誤了時間,雖然不至於重罰,但不該直接把早點賞給他們吃,長久這樣下去,再指使人買東西,總有人故意延誤或誤報,去昧主人家的東西。
但……
梁和灩抬眼,看向裴行闕,又想起那日的半臂襦裙。
這院子是陛下所賜,裏麵的人也是,他一個質子,寄人籬下,無權無勢,對這些名為服侍,實際卻可能是來監視他的人大約也很難有什麽辦法。
隻是梁和灩並不想過這樣的日子。
他不得不忍著,她卻比他少許多顧慮,也多許多變數。
帝王賜婚,若無疑問,未來幾十年,她都要對著這個人過,這無所謂,梁和灩對男女之情本來就淡,但她拚了命的,也想要過好日子。
讓自己過上好日子,讓阿娘過上好日子,也讓芳郊、綠芽這兩個不離不棄跟著她的丫頭過上好日子。
無病無災、衣食保暖。
梁和灩默默定下自己首要的目標來。
她得先把那群隻吃飯、不幹活的人趕出去,把自己的錢,花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