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啪——”
梁和灩微微偏過頭,手裏的扇子狠狠抽下去:“你是不知我的身份還是不知我的性情?”
她打完人,又泰然自若地將那扇子擋回臉前,嗓音冷淡:“你們前麵喝酒,不礙我的眼、不妨我的事,也就罷了,在我這裏造次起來了,好言好語講了不聽,一定要人直說叫你們滾麽?!”
梁和灩的身份,其實不顯,不過是陛下為了賜婚時候好聽,才封了縣主。
但有了封號,就不容忽視,宗正寺明明白白要把她的名字記著。若真鬧出事,就算陛下會包庇他們這些人,但民議紛紛,言官口筆又不饒人,實在麻煩。
也不至於為他們做那麽多。
不劃算。
至於脾氣,聽過她適才罵人的話,再看一眼那被她抽過,還發紅的印子,大家都切實領教了。
眾人心裏算了算,也覺得,再繼續糾纏不休地鬧下去,對自己也不是很劃算。
左右今天這婚事已經這樣,後麵就不做那麽絕了。
眾人掂量一番,互相推搡著,不清不楚跟梁和灩道了歉。
“時辰不早,我們就不耽誤定北侯與縣主的事了,先告退。”
梁和灩沒有搭理這話,適才抽過人的扇子依舊穩穩擋在臉前,不辨扇後神情喜怒。
眾人雖然服軟,心裏還是不甘心,把定北侯朝著狠狠一推。他不曉得被灌了多少酒,醉得昏沉,身子往前一摔,卻是擦著梁和灩過去,並沒砸在梁和灩身上。
眾人有點失望,但這裏也再沒什麽事可鬧,於是這群人怎麽吵吵嚷嚷來的,又原樣嘻嘻哈哈回去了。
屋裏便隻剩下梁和灩和芳郊、綠芽,還有定北侯身邊的長隨。
寂靜一片。
屋門掩上,梁和灩手裏的扇子拿下,看一眼身邊的人。
他樣子很狼狽,整個人趴伏在床上,發冠半散,衣裳也亂七八糟的。湊近了,一身酒氣,雖然衝,但沒有適才那群人的酸臭味,尚可忍受。
梁和灩皺著眉,轉頭叫那長隨:“給你家侯爺更衣,順便為他擦一擦身上。”
那長隨還被她適才驟然發怒的場麵震懾著,立時答應,低著頭來忙活。
梁和灩深吸一口氣,看向芳郊他們兩個:“我們也梳洗罷。”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叩門。
綠芽問了是誰,聽見回話的是個嬤嬤,於是去開門。
一個嬤嬤捧著托盤,賠著笑進來,梁和灩猜到她是久等不到新郎官,幹脆跑去歇著了,孰料定北侯來得突然,隻好慌裏慌張折回來。
“要做什麽?”
“縣主,您與侯爺,還未飲交杯酒,這…於理不合呀。”
梁和灩指一指床上人:“你看看,他還能喝酒嗎?”
出乎意料的,床上那人不曉得什麽時候坐了起來,正半靠著床,抬著手,叫人更衣。他坐得不太端正,眼也垂著,隻在被梁和灩指到的時候,微微抬一抬眼皮。
他咳一聲,慢慢道:“確實…禮不可廢。”
禮不可廢。
梁和灩深呼一口氣,看那杯盞。
今人飲交杯酒,總不肯正經喝。
手臂搭在一起,要飲對方杯裏的那一點。
於是動作總親昵,曖昧,鬢發間或糾纏,臉頰偶有觸碰,眼神不時交匯,最好其中一方再低頭盈盈一笑,渲染情緒氛圍,為後來事做鋪墊。
但這事情,於梁和灩和裴行闕來講,時間不對,情緒不對。
人不對。
賜婚之前,梁和灩和裴行闕沒有交集。
她記憶裏,自己隻與他見過一次,還要溯及去年臘月,她被告知她即將和定北侯裴行闕成親的那一場飲梅宴上。
說是飲梅宴,她看來,更似鴻門宴。
宴會設在容清長公主府上,紅底刺金的帖子,內裏是應景的梅花玉版箋,言辭懇切,軟中帶硬地要她務必赴約。
梁和灩在被趕出宮前,就對這樣的宴會很抵觸。
她講話不太討喜,也懶得講討喜的話,對旁人虛與委蛇的交流,也總覺厭煩。
何況如今。
尤其那一日,席間眾人觥籌交錯,調侃的目光時不時就落在她身上。
她這幾年受慣冷眼,故作不知,低頭飲食。
直到有人報,說定北侯“不小心”被汙水髒了衣擺。
梁和灩抬頭去看,就見一個青年人站在席間,形容極清瘦,黑發玄衣,衣袖寬大,更顯其羸弱。
容清長公主設宴,邀的自然都是出身顯貴的人,衣錦緞、被綾羅,裝扮得光鮮亮麗,燁然若神人。但這些人裏,第一眼看去,卻都沒這位定北侯亮眼。
他儀容清雋至極,哪怕衣衫簡單,甚至不十分合身,漫不經心抬臉的時候,也像一塊遺落雜草殘垣間的玉。
水色通透,光澤正好,觸手冷冰。
眾人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間,他麵色平淡,眉頭未曾動一下,隻微微抬了抬手腕,叫袖口瀝瀝流下的泥水不至髒了他更大麵積的衣裳。
梁和灩看得清他臉色,也看得清在場眾人的幸災樂禍。
容清長公主梁韶光,是當今陛下的同胞妹妹,太後與先帝的小女兒,國朝上一輩的孩子裏,唯一長成的公主,倍受寵愛,也刁鑽至極。
她看著定北侯狼狽的樣子,神色擔憂,眼角卻含笑。
“我府上有可以替換的衣裳,雖然不太合適,但總好過冬日著穿濕衣,定北侯且隨人去換上罷。”她說著,擺一擺手,招來兩個侍女,帶他下去。
然後她偏頭,與梁和灩輕語:“灩灩,你覺得定北侯怎麽樣呢?”
定北侯還沒走遠,聽見這話,腳步一頓,仿佛回頭看了一眼。
梁和灩本能地覺出事情的不對,她搖頭:“我與定北侯並無交集,隻適才匆匆一瞥。我眼力又不足,看不出什麽。陛下親封的侯爵,不該妄議。”
梁韶光輕輕一笑。她生得晚,陛下長成了,太後才懷上她,她是在父母兄長的寵溺下和他們這些侄子輩的一起長大的。
梁和灩和她接觸不多,但還記得她愛撒嬌、總輕笑的模樣。
也記得,她每每這樣笑了,就沒有好事。
“你也太謹慎了,小姑姑麵前,不必這樣的。”
梁韶光輕輕說:“更何況,定北侯於你,也非普通侯爵。”
那是什麽?
梁韶光沒有講,她大笑出聲,止不住似的拍著桌子,然後抬一抬手,示意梁和灩看向門外。
定北侯換完了衣裳,正慢條斯理走進來。
席上眾人也都笑起來,而他神色從容,笑語聲裏,眉頭都沒有彎一下地走回他原本的位置上,和梁和灩遙遙相對。
梁和灩看著他,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笑的人。
梁韶光叫人給他換的,是女子的裝束,襦裙半臂,披帛攬身。
定北侯並不帶女相,但人好看到一種程度,似乎總有些雌雄莫辨,因此那女子裙衫穿在他身上,並不顯突兀,隻把他眉眼襯得如冰雪凜然。
隻是他還梳著適才束冠的發型,和那衣裙搭在一起,顯出一點不協調來。
眾人看著他的樣子,笑作一團,他卻還是不動聲色的樣子,冷冷清清的,被席間人推搡調侃,也不見惱怒,隻靜靜坐在那裏,仿佛一渥將化的雪。
似乎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麵。
他麵不改色地講出道謝的話來:“多謝殿下的衣服,很合身。”
寡淡的目光掠過在坐席間,劃過一個個誇張的笑臉,直到靠近梁韶光的位置,他和坐在那裏的梁和灩不期然對視。
梁和灩看見他眉頭輕蹙一下。
仿佛一灘死水裏驟然驚落粒石子,砸開漣漪。
但很快那眉頭就展開,他低頭,一隻手撩著寬廣的袖子,另一隻手穩穩端起茶盞,慢慢飲盡。
梁和灩的手指搭在膝蓋,抓緊裙擺。
她眉頭皺著,聽梁韶光大笑過後,揉著肚子敷衍且拙劣地解釋:“定北侯不要介意,你身量頗高,我府上沒有合你身的男子衣物。不過前些時日,下麵人量錯了尺碼,多扯了幾尺布,誤打誤撞為我裁出這身衣裳,可巧你穿正合適。”
“不過——”
她又要忍不住笑,撐著桌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好半晌才抬起頭:“定北侯貌若好女,穿我這衣服,半點不違和,十分合適。灩灩,你說呢?”
梁和灩抬起頭,看向她。
她的回答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一貫頑劣的姑姑,三番兩次把她和這位定北侯湊在一起,究竟是想做什麽?
梁韶光果然也沒等她明確回答,她自己先忍不住了:“呀,我忘記了,灩灩,你久不入宮,還不曉得這事情呢——兄長想,你也大了,定北侯也是弱冠之年,正宜婚配,擬了旨意,要賜婚你們兩個呢。”
晴天一道霹靂。
梁韶光還在講話,內容不太好聽,這次是針對她的:“你阿娘年歲大了,再做從前…那樣的行當,隻怕也吃不開,四哥哥死前,未曾給你們留下食戶或封賞,聽聞你如今在市井裏做小生意,拋頭露麵、當壚賣酒的,也能謀生。隻是這樣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兄長記掛你,因此決定,封你縣主,又給你指了定北侯這樣一門——”
她拉起長腔,看著梁和灩的麵色,一字一頓道:“這樣一門好親事,你要記得謝恩呀。”
梁和灩臉色冷清。
什麽好親事!
無非是陛下要給裴行闕指婚,但既不能指了正兒八經的名門貴女給他,又怕百姓閑話,說他刻薄,不敢指婚什麽小門小戶的出身。挑來挑去,就隻有一個她,父親明明是皇子,臨死卻就差被圈禁,母親乳母出身,到最後也還隻是無名無分地跟著父親。
這樣的出身足夠尷尬,足夠委屈定北侯。
而她父親早些年得先帝寵眷的時候,曾不可避免地和當今有過爭執矛盾。隻是她父親死了,陛下這氣無處撒,便落在她身上,於是拿她來委屈定遠侯,也拿定遠侯來委屈她。
電光石火間,梁和灩已經想明白了這事情的原委。
她總算想明白,為何這個幾年沒見、對她不聞不問的姑姑,忽然要和她敘家常。
她看向梁韶光,不意外地在她眼裏看到幸災樂禍的光,又轉頭,看向裴行闕。
他正低頭飲茶,察覺到視線,和她對視一眼。
這是梁和灩記憶裏,兩個人所見的第一麵。
再然後,就是現在。
她偏偏頭,看向床邊坐著的青年人。
他身量很高,占的地方卻不大,坐在那裏,微微仰著臉,衣領半散,一動不動地任人為他擦拭脖頸。
顯出點可憐的樣子。
他那個長隨,做事很不經心——適才極粗暴地把裴行闕拉了起來,先灌了那碗已經冰涼的醒酒湯,又絞帕子要給他擦臉。他最開始大約是牙關咬著,那湯看起來灌進去的不多,大半都順著脖頸流了出去,那長隨也隻胡亂給他擦了擦,接著重新絞了濕淋淋的帕子,來給他擦臉。
水滴附在他下頜,順著他修長的脖頸蜿蜒流下,沒入散開的領口。
狼狽又清雋。
裴行闕始終不惱,他隻是靠在那裏,有點歪地坐著,像是睡著了的樣子。
隻在梁和灩和嬤嬤講話指向他的時候,才抬起眼皮,看過來。
他不曉得被灌了多少酒,注視梁和灩的時候,眼神一點鋒芒沒有,黑白分明的,顯出一點不合他身份處境的幹淨,慢慢聚焦的時候,卻又透出一點,寡淡的,似笑非笑的意味兒。
他就用那眼神看著梁和灩,慢慢道:“確實…禮不可廢。”
都已經醉成這樣,還管什麽可不可廢。
“那就喝罷。”
一杯酒而已,梁和灩不想在這樣的事情再糾纏,隻想速戰速決。
她一隻手拎過酒盞,走到床邊,沒有坐下,隻彎了腰,把自己那盞酒遞到裴行闕唇邊。
裴行闕靜靜看她一眼,偏過頭,視線移開,伸手去拿另一杯。
他們一站一坐,在互相靠近的時候,額頭輕輕一觸,然後很快錯開,借著對方的手,把那酒一飲而盡。
毫無旖旎曖昧可言。
仿佛依舊還是陌路人,而非即將交頸相擁的夫婦。
酒飲完,兩個人要分開的前一刻,梁和灩聽見他慢慢地講:“對不住,我身上酒氣有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