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定北侯與明成縣主的婚期,定在春寒料峭的正月末。
雖然說是春寒,但終究沒有走出冬天。
周地冬日少雪,這一日卻從正午就開始下雪,鵝毛一樣大,飄飄蕩蕩從天上落下來,很快沒過腳踝、壓折枝條,蓋過了定北侯府那鋪天蓋地的大紅喜字。
天上地下,滿眼素白,再沒什麽喜慶可言。
這婚事原本應邀參加的人就不多,一場大雪下來,來賓更是寥寥。
定北侯府的廚子因此很清閑,抓了把瓜子花生,湊一起講閑話。
灶上廚娘添著柴火:“辦婚事辦得這麽蕭瑟,也真是晦氣,這一對小夫妻,開頭就這樣,往後的日子能過好麽?”
一旁負責端盤子的嬤嬤笑一聲:“過好?過得下去才有鬼了。定北侯咱們大家都曉得,是北邊來的質子,定北定北,靠什麽定——送質子、納朝貢!這封號聽著風光,背地裏奚落的意思,誰聽不出來?更何況這些年,陛下怎麽待他,咱們大家不清楚?再說陛下賜婚之前,你們誰聽過明成縣主的名號?”
眾人紛紛搖頭,催她快講。
“她父親是先帝的四皇子,這四皇子,生母是浣洗宮女出身,到死就是個才人位分。他早些年也有些才幹,陛下還是皇子的時候,和他還有過幾番爭執。但這人一輩子沒娶正妻,隻有一個妾室,那身份更不堪說,是……”
這嬤嬤環顧一圈,掩著嘴輕聲嗤笑道:“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的乳母!”
自賜婚的消息傳來,明成縣主梁和灩的身份經曆,都傳得紛紛揚揚,眾人或多或少耳聞一些,但她生母的來曆身份,眾人倒是少有聽說,一時間嘖嘖聲一片。
那嬤嬤見大家捧場,說得更開心:“先帝曉得這事情,十分惱火,直說那乳母狐媚,要把人賜死。偏偏她這時候已經身懷六甲,哭得梨花帶雨,四皇子看了,怎麽舍得?於是攔著不讓,從此父子離心,一輩子沒封王爵不說,原本該有的食戶後來也都陸陸續續被削了。當爹的沒混上王爺,做女兒的又去哪裏要封號?這四皇子身後,什麽都沒能留下,明成縣主空占著個宗女的身份,卻過得貧困交加,麗景門外那邊有家食肆,你們曉得麽?”
她努一努嘴:“就是這位被趕出宮後開的,如今夥計還算不缺,可當初才開張的時候,是這位縣主自己拋頭露麵,親自去經營門麵、招攬生意的呢……”
她正說到興起,忽然聽見嘭一聲。
眾人一下子噤了聲,回頭去看,其中幾個,嘴上還沾著沒吐的瓜子皮。
虛掩的門被推開,一個臉色白淨、瘦瘦高高的侍女站在外麵,前幾日來鋪房的也有她,當時和眾人混了臉熟,大家都曉得,那是明成縣主的貼身侍女,叫綠芽。
她們的話不曉得被聽去多少,隻看見綠芽臉色冷峭:“縣主吩咐,煮一碗醒酒湯,再並一些點心糕果,一起送到房裏去。”
她說著,也不多話,扭頭出去,臨走腳步一頓:“庖廚裏謀生,火燒煙燎的,諸位也該小心警醒一些,提防燙著舌頭、嗆壞嗓子!”
綠芽轉身走出廚房,沿著歪歪扭扭的小路,快步往新房裏去。
定北侯府原本是前朝官員舊宅,地方偏僻,風水也不好,後來一場大火,燒了七七八八,又經風吹日曬,日漸牆垣坍圮、草木叢生。
定北侯入周為質子後不久,就住進了這裏。
當時這地方不過稍加修繕,外麵看著高門大戶,風光無限,內裏漏風漏雨就是照不進太陽,蕭索破敗,壓根不能住人。
到如今,因為要辦婚儀,承蒙陛下開恩,才勉強撥了銀錢,修繕一番。但婚期定得急、銀錢撥得少,說修繕,也就隻做了表麵功夫。
坑坑窪窪的地麵是抹平了,後院裏的花草樹木,卻還都萎靡不振、要死不活的,可知敷衍。
綠芽看著,歎息了一路,走回成親的新房。
這裏也是侯府主院,但蕭條破敗,滿掛的紅喜字上沾灰又蓋雪,橫看豎看,也品不出什麽喜氣。
綠芽忍不住又歎一聲,一口氣未歎完,就見芳郊拿著帕子,掩著口鼻,咳嗽著出來,把門扇都敞得大開。
她呀一聲:“天寒地凍的,那炭火點著又全是煙,怎麽開了窗戶,可別凍著娘子。”
“凍不死我。”
她話剛說完,就見一個穿著翟衣、頭戴鈿釵的女子跟在芳郊後麵,慢步走出來。
不是旁人,正是明成縣主,今日的新嫁娘,梁和灩。
原本障麵的扇子早被拿開,露出一張極美的臉——清瘦而白,五官和如今所盛行的柔婉之美迥異,眉眼淩厲凜然,穠豔昳麗至極。婚儀時候,妝容厚重,臉極白,眉烏濃,唇點出赤紅的顏色,恨不得把每個新嫁娘都抹成一模一樣的白麵饅頭,但同樣的妝容落在她臉上,卻愈發顯出一種鋒芒畢露的美豔。
隻是那烏濃的長眉此刻微蹙,手裏拿著的扇子也不住扇動,梁和灩冷聲道:“我叫她開的,裏麵的氣味太嗆了。”
其餘地方若說是敷衍了事,那這新房就是用力太過。
牆上地上都新粉刷過,櫥櫃床榻也都是新打的,才上漆,鋥光瓦亮地擺了滿屋。
表麵功夫因此很過得去,但裏麵的氣味兒也十足嗆人。
這屋裏本該還有幾個陪梁和灩坐著的婦人,但那些人平日裏插花熏香,一貫風雅,誰受得了這氣味,各自都找借口躲開了。
梁和灩慢慢搖著扇子:“趁前頭還未喝完酒,咱們先開窗透透氣,散一散裏麵的氣味。”
這是另一件荒唐事。
按說新婦迎進來,總要飲過交杯酒,再放新郎到前廳待客,這群人倒好,直接把定北侯推搡去飲酒了,仿佛怕晚去片刻,就缺他們酒喝一樣!
綠芽看一眼裏麵,說是新房,卻空空蕩蕩,沒一點人氣,隻兩根蠟燭,在冷風裏瑟瑟擺動,一派蕭索之意,哪裏像是成親的樣子?
“這…這是成的什麽婚,娘子做什麽要受這樣的委屈!”
想起適才的事情,綠芽眼圈紅起來,原本悶頭撥弄炭火的芳郊趕她:“娘子成親的日子,你落什麽淚,不許哭!”
梁和灩也低頭,看她眼圈泛紅的樣子:“哪裏委屈?”
“我不委屈的。”
她伸手,扯了芳郊腰間的帕子,很耐心地給綠芽擦淚:“你想,這地方雖然看著破爛,但昔年也是仕宦之家的居所,總要比我們賃的小院好。再者,內城裏麵,‘尺地寸土,與金同價’,何況這樣三四進的大院子?就算地方偏僻一些,但這樣大,占地這樣多,你算一算,要值多少錢?”
綠芽接過那帕子,和芳郊一起目瞪口呆地看梁和灩掰著指頭算賬。
“而且,咱們不單有這樣大一個院子,陛下封我為縣主,每月也是有俸祿米糧的。成一場婚,得個大院子,以後還有錢領,怎麽能算委屈?”
綠芽被她逗得發笑,仰著頭抬手抹眼角:“我…我是覺得,一輩子就一次的事情,竟被弄得這麽…不像樣子,替娘子難受。”
話一出,芳郊恨不得把她嘴給堵了。
“一輩子就一次?”
梁和灩慢慢重複一遍她話,似笑非笑道:“也未必隻這一次。沒聽說麽?那位定北侯是個病秧子,說句話就咳,走兩步就喘,偶爾還要吐回血,身虛體弱,未必能和我白頭到老,我這輩子到底會有幾次,還說不準呢。”
芳郊不曉得怎麽接這話。
綠芽動了動嘴皮子,不曉得要講出些什麽不中聽的來,芳郊當機立斷,把她嘴捂住,拉著她一起去研究那燒起來就煙熏火燎的炭了。
梁和灩的衣服繁瑣,沒辦法和她們一起研究,於是靠在窗邊,不講話,閉著眼沉思,手指搭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撥動。
芳郊和綠芽曉得,她這是又在心裏算食肆的進項,那食肆雖然已不缺夥計,但采買支出,還是要梁和灩上心。
兩個人講話的聲音小下去,頭搭在一起,低聲研究怎麽叫那個炭火的煙小些。
這樣一折騰,天就漸漸黑了下去。
因為那一場大雪,院子裏顯得很亮堂,月上中天時候,燈籠的光照映下,泛著一層瑩瑩的光。
梁和灩抬頭看看,無月無星,夜黑風高。
不像大喜的日子,像殺人夜。
前院的酒還沒喝完,她和芳郊、綠芽都困得打哈欠,除了隨著醒酒湯送來的幾樣點心,三個人到現在都沒有怎麽吃過東西,等到現在,手腳冰涼,饑腸轆轆。
“這都什麽時辰了,怎麽還不放新郎官來?”
綠芽跺著腳去廊下張望了片刻,袖著手又跑回屋裏,和梁和灩、芳郊一起圍著炭盆暖手,聽梁和灩低笑:“確實不早了,攏共沒來幾個人,怎麽酒席卻喝這樣久?”
芳郊踩一腳要接話的綠芽,勞心勞力為梁和灩挽裙擺:“這衣服不好補,娘子小心燎出洞。”
梁和灩很淡定,她伸手摸下最後一塊甜糕,比劃了下,分成三份,三個人分著吃了。吃完,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醒酒湯。
湯是黃昏時候送來的,冷風吹了幾個時辰,早涼透了。
綠芽提議:“這湯有些涼了,定北侯身體不好,喝了怕身子不適,不妨我再叫她們去熱一熱?”
“不妥。”
梁和灩曉得她是想借這個由頭,再要些糕點,但天已黑,路又濕滑,實在不合適。
想了想,她站起身,去床上摸了半天,抓回一把壓床的桂圓、花生來:“將就著墊一墊。”
主仆幾個姿勢不太雅觀地圍著炭盆,你一個我一個的剝著花生、桂圓,剩下的殼則都順手埋進炭盆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食肆生意。
花生、桂圓吃到第三把,芳郊拉著梁和灩,不叫她再拿了:“再這樣下去,‘早生貴子’就隻剩下‘早子’了。”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梁和灩反應最快,抓住近前綠芽的袖子,把手上的碎屑在上麵擦了擦,拿起蔽膝,拎上扇子,坐回位置。
來的自然是定北侯。
但不是他自己來的,他喝得爛醉,被兩三個衣著光鮮的紈絝子弟半拖半拽著進了屋。
誠如梁和灩所說,這場婚宴,來的人不多。
這一下午,這些人致力於灌醉定北侯,此刻,又都推推搡搡,擠在了新房裏。
“見過縣主!”
“給縣主請安——”
原本氣味兒就不太好的新房被酒氣浸透,梁和灩眉頭蹙著,聽他們講些不經的話,間雜幾個很不堪的酒嗝兒。
周地新婚,素來有弄新婦的習俗,亦即鬧洞房。
雖然這風俗因其惡俗混賬,被日漸約束,時至今日,眾人動作已經不敢多冒犯,隻敢在口頭放肆。但講出來的話,也足夠不堪入耳。
梁和灩靜默聽著,隔半晌,慢慢問:“諸位講完了嗎?陛下賜婚,若誤了吉時,大家擔當不起吧。”
“是,是,縣主說的是。”
其中幾個應和著,卻還嘻哈笑:“隻是侯爺醉成這樣,這卻扇詩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棄,不妨我們來代為卻扇……”
話說著,一隻手就真的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