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家
鼓聲響起,統一了人心跳的節拍。繼而弦樂加入,如訴如吟。少傾,敲擊金屬和石頭的聲音出現,似一面背景,淡入淡出。
可當人凝神去聽,又覺得最微弱的敲擊聲才是整個樂音中最勾人的部分,似密碼中最核心的一串字元,冬日裡唯一一縷花香,牽引著探險者翻過最後一座山丘,鑽出茂密的灌木帶,直起腰向遠處看去——大片河邊沃野映入眼帘。
第一位模特踏著鼓點走上t台。
這是遠古時期的一位少女,正帶著收穫,腳步輕快地回家。
她扎著粗糙的辮子,頭髮表層蓬蓬地拱起,像在林間穿梭時被樹枝勾亂了。白色人造毛皮裹胸圍著她纖薄的胸膛,棕色裙片如串起的狹長枯葉,從左往右旋轉而下,收攏細腰,層疊垂落。
柔軟稀疏的白色絨線拼成窄條,繞過脖頸,向兩臂延伸,直到將中指纏繞。行動間,絨線輕輕飄搖,與赤/裸雙足上纏繞足踝的黑色細帶遙相呼應。
少女右手提著一個球狀的綠色手袋,像是由粗細微有差異的藤蔓臨時編織而成,形成她身上僅有的一抹亮色。
藤袋頂部探出兩朵小花、一捧麥穗,沉沉果粒壓得麥穗垂下了頭。循著麥穗垂下的角度,相互重疊的葉狀裙擺隨著少女的步伐翻起波浪,「葉底」一閃一逝。
從t台兩側觀眾的視線看過去,裙擺的淺色內襯上墜著一個個不規則的圓形圖案,彷彿隨意撒落的果實。然而待少女不疾不徐地走到正前方,再看那圖案,分明是游曳的細胞。
細胞由赭紅、墨綠、灰白三色的細小几何圖形組合而成,每一個都有其獨特之處,布料的彎曲平展為它們添上動態,又因為顏色的暗沉讓這種動態顯得笨重,彷彿經過久遠的時間,保存在液質中的細胞已失去了大部分活力。
這些閃現又消失的細胞就像催眠暗示中的安全詞,一下將處於精神幻境中的觀眾點醒,眼中的原始少女立刻就變了模樣,露出種種異常:眼角和唇上的銀色,裙擺鋒利的邊緣,黑色細帶上如耳機頭般的墜珠。
此時少女已走到t台最前端,觀眾等著她轉身回返,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但少女一點停頓也無地繼續向前,身姿挺直地踏出t台邊緣。
觀眾區傳來抽氣聲,有人已以手掩唇,但略高於觀眾席的t台那邊沒有如他們所想地響起踩空聲,也沒有痛呼。
活潑的鼓聲隱沒,提琴音向前,平和中挾著一絲肅殺。少女走入黑暗,就那麼,消失了……
「啊!」有女士忍不住低呼一聲。
沒有人想去尋找聲音的來處,大家的目光都被出現在半空中的少女奪走。
開場前熄滅的光柱重新亮起,隨著頂部飛碟的移動,光柱也無序地移動到人群周圍。這一次,光柱里的箭頭換成了不同的自然景觀:鋪著薄雪的沙漠、浮著冰山的大海、野蠻生長的草原、綠樹環繞的湖泊……
少女就出現在這些自然景觀之上,穿著同樣的衣服,邁著同樣的步子,忽上忽下,從一道光柱走入黑暗,又在另一個方位從黑暗走入新的光柱,像是憑一雙裸足走遍了整個原始世界,直到真的消失。
3d投影讓這一切栩栩如生。越接近明亮的t台,光柱和光柱內的影像越淡,觀眾們轉著頭尋找少女的身影,恍然覺得自己是在追尋遠古的蹤跡。
在少女的影像消失前,下一位男模已經走到t台中段。他亂髮赤足、步伐狂野,單肩背的包似一道彎弓。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袖從邊緣蔓延而上、直達肩部的大塊刺繡。
隔著一段距離時,那塊刺繡如一個下寬上窄的樹冠,因為進入秋冬色彩駁雜。當視線與它的中心垂直,一座高塔才顯現出來,幾何結構支撐著它穩固通天。
身攜高塔的原始勇士同樣在t台前端一步邁上半空,開始了光柱中的千里遷移。
在他身後,模特們一個接一個地步入觀眾的視野。他們的著裝帶著明顯的原始、自然元素,多為白色、黑色、灰色、深紅、深藍和棕色的組合。除了刺繡,布料本身少見花紋點綴,靠大膽的裁剪、精巧的摺疊、神奇的交錯甚至穿\插構輪賦形,製造出人意料的美感和奪人眼目的風格。
但這些,都比不上刺繡帶給觀眾的思維彈跳及想象擴展的效果。陳舊的顏色、無限變幻的幾何,加上視覺差的助力,模特腰部的東方龍化作彎曲的大橋,頸上的石飾拼成環形的宇宙空間站……
此時秀場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認識那是焰綉,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欣賞它。而且,他們很快就會認識了。
「那是種美妙的刺激感,我以為自己撿到了一塊美麗的化石,透光看過去才發現裡面是核能記錄儀。它向我展示了一段遠古的記憶,在有記載以前,人們已經創造了豐厚的文明,他們採集、打獵,也研究、發明。坐在深海秀場中的時候,我真的相信了,就是這樣,史前文明就是這樣。」一位評論家在隨後的文章中寫道。
一場秀是一次概念表達,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
有嘉賓在結束后陳述她的感受:「我覺得設計師是在用一種新的角度解釋特立獨行,每個人都生活在時代中,帶有時代的烙印,但你可以活出個性,在勇敢前行、努力創造的前提下,你的天地將無限寬廣。當然,深海這個品牌可以巧妙地凸顯你的個性,讓你不會被人群淹沒。」
還有這樣的不同意見:「我從駱克的作品中看到了『生活在別處』,對世界始終保持融入又疏離的態度,我們的精神才是自由的,才可以延續舊日的美好,同時開闢新的征程。」
也有純粹從時裝上解讀的:「顯然有審美循環的意味,復古、革新、用科技手段復古,時裝界就是一個懷舊都充滿新樂趣的地方。我有預感那種叫焰繡的東方刺繡將引領一種新潮流。」
一套新的設計走下t台後往往會根據實際需要做貼合日常的修改,變得不那麼「怪異」和亮眼,但因為有了時裝秀,人們已經賦予了它更多東西。
駱克任由這種賦予進行下去,隨大家猜測、解析,帶動他的設計、深海和焰綉為更多人所知,讓不同的人因為不同的認知喜好來選擇他的服裝。
一段時間后,他才公開他的本意:「我的靈感來自『傳承』。有一陣我在想,過去的東西是不是都落後,或者都是好的?我們無法回到過去,或許過去根本不是我們現在以為的樣子。那麼我們原封不動地複製過去的東西或完全扔掉它們,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想傳承真正的含義是延續美的感受和精神。」
聽了他這段話,眾人再回過頭去看那場秀的最後一部分,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t台上不再出現新的模特,明亮的「月光」復歸暗沉,空中的影像通通消失,所有光柱不斷擴大、變淡,最終合為一體,把兩邊的觀眾位都籠罩其中。
鼓聲、提琴聲和敲擊聲漸隱,輕輕的鋼琴音銜接進來,溫柔繾綣,似目光撫摸過大地,細數每一片葉、每一粒沙。
波浪聲湧入,填滿鋼琴音符的間隙,一直淌到人的心上。與此同時,粼粼閃光的水面從觀眾們腳底升起,無形地沒過腳面,攀上小腿。
極淡的光效讓水波像眨眼即消的幻覺,但黑色地面的映襯和不絕於耳的波浪聲為它添上了一重真實。有人彎腰取水,手掌的遮擋讓水紋投影消失又浮現。
光影和音樂的切換干擾了觀眾的注意力,不知道什麼時候,t台重新亮起,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橫台中間。他的腳下,全場唯一明亮的豎台往前延伸,彷彿大洋中僅可通行的玉白浮道。
波浪聲緩緩變大,容色絕麗的東方男子沿著浮道啟步前行。塗淡的眉和唇稍稍卸去了他容貌的強大衝擊力,卻更凸顯了星辰似的眼睛。
沒有觀眾想到他用的不是標準模特步,只在緩步徐行,在場所有人都被他神秘的氣質佔據心神。
他是祭司還是神子,抑或古地球最後一位守護戰士?
烏髮玉冠,白衣布靴,比例完美的長發青年將這一身他人很難駕馭的裝束穿出了讓人屏息的神聖感。
最重要的外袍上部有點像軍裝,勾勒出利落的肩線,腰部恰到好處地收攏,四片大衣擺垂到膝下,墜感十足。
衣領、肩側、袖口、腰帶、衣擺,或大或小的山川圖案對稱排列。仔細辨識,三色刺繡構成的山形樹影江流中,沒有規律地嵌著四大文明古國的器物人面。
青年右手執傘,平穩向前。那傘通體銀色,初看形似東方的油紙傘,實際傘面更小更平,透著金屬的冷。淡淡的投影打下來,沒法在傘面現出波紋,只不時映出絲縷白色線條,仿若遊動的能量。
這不是傘吧?武器?權杖?發射器還是飛行器?觀眾們心中猜測。
之前走秀中模特衣著缺失的所有柔和及對稱好像都匯到了青年身上,然而這些柔和及對稱卻融合成了更盛的氣勢,從他周身往外擴散,浸透周圍所有空間。
無人將視線移開一瞬,此時此刻,探險者們穿越時空,見證了史前文明的消亡。
海水淹沒城市、田野、山林,世界一片汪洋,僅剩的文明成員走到浮道末端,緩緩回頭看了這個世界最後一眼,然後沒入黑暗,消失於未知的空間。
遠古遺迹最後的能量用盡,黑暗覆蓋下來的時候,一些人心中卻升起一個聲音。
不,它沒有消亡,文明的種子已經播下,而今已現新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