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

  同事群里聊得火熱,從多個邊角拼湊事情的真相,文灝看了兩句就退出來了。


  家長們找來的當天楊園長就把這事跟他說了,文灝全程平靜淡然,搞得老園長那些安撫他的話都沒有了用武之地。他一點都不憤怒,不是因為大度,是真的不在乎。無趣又殺傷力低的人類有什麼好在意的?還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等著他做呢。


  比如,發朋友圈。


  從今天拍的照片里選出最喜歡的幾張,可見對象選中「老大」分組,發送。


  別人尤其是小孩子的照片不能隨便發,所以這個分組裡目前只有一個人,那個頭像是一張辦公桌的先生。


  今天說好陪樂樂,應安年接下來沒有別的安排。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樂樂午睡的時候他去書房工作。他也沒有用朋友圈的習慣,但處理完幾封郵件后他卻點開了朋友圈。


  果不其然,頭像是一朵棉花糖的「問號」已經把上午種蔥的照片發了出來。慣常地沒有任何文字描述,卻引得人一一把照片點開。


  樂樂皺著小眉頭撬土,樂樂在水濺到臉上的一瞬閉上眼睛,樂樂微笑著雙手按在蔥根兩邊的泥土上……每張照片都準確捕捉到了小孩兒那一刻的情態,讓人恍然原來這個時常板著臉的孩子有那麼多表情。


  被「捕捉」的還有他自己,幫樂樂挽袖子的、給樂樂擦臉的、側頭看著樂樂笑的。照片里的他隨和、接地氣,一如應安年認知中的自己。但他其實知道外人是怎麼看自己的,冷硬、古板、高高在上,是他多年前套上就脫不下來的偽裝。


  拍照的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或者,他自然而然地在拍照人面前展示出了另一面。


  想到沒有在照片中露臉的人,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浪費時間地繼續翻朋友圈,發現想看的內容淹沒在了一堆他完全不關心的信息里后,更加浪費時間地把為數不算多的微信好友的朋友圈都屏蔽掉,只留下那一個人。


  設置完的朋友圈清爽整齊,只有一列白凈的棉花糖,他們沒有共同好友,每組照片下面都只掛著一顆心,來自:應安年。


  除了分組發的有關樂樂的照片,「問號」的相冊里沒有自拍,也沒有其他正面人像,都是一些生活碎片,像是一棵歪脖子樹、一隻饅頭小手、一個水坑倒影。不分美醜,不講構圖,沒有內涵,彷彿一個孩子隨手一指——看那裡有個xx,有種棉花糖般輕盈簡單的甜。


  看到這些的人或許會被拍照的人吸引,卻無法了解他更多。他真實到與各種細節相連,又縹緲到不知來處,不知落點。


  而應安年這樣生活在他周圍的人,對他的認識每多一分,看到的矛盾也隨之多一分。他外形學識都不缺,卻似乎無家可歸,可又沒有相應的愁苦焦慮;從不掩飾自己的聰明能幹,卻單純無害到讓人提不起任何防備;擅長探析人心如耆老,對事物的好奇心卻似稚童,與人交往又像普通不諳世事的青年那樣直來直去。


  從沒遇到過這麼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到應安年放下了繼續尋根究底的打算,只想等等看還有什麼驚喜。


  腦中浮現長發青年興沖沖地告訴自己以後照片會發朋友圈,讓自己去給他點贊的樣子,應安年走出書房,準備去看看他現在在做什麼。


  文灝什麼都沒做。樂樂已經睡著,暫時沒有需要他做的事,疲憊變得明顯,他有了一種近似於困的感覺,就在樂樂床邊趴了下來。


  應安年走到樂樂房間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床上熟睡的孩子和一臉恬靜趴在床沿的長發青年。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機對準了後者那張乾淨無塵的睡顏。按下按鈕的瞬間,男人莫名有點心虛,又偏移鏡頭,給樂樂也拍了一張。


  天氣已冷,但又不到要一直開空調的程度,文灝這麼睡很容易著涼。應安年手都摸到毯子了,扭頭一看又覺得他的睡姿很容易落枕,乾脆拍一拍他,想讓他回房間睡。


  文灝其實是醒著的,應安年拍拍他,他就睜開眼睛看著應安年,身體卻懶得動。應安年把他這種反應理解成將醒未醒的無力和迷糊,手上用力,把他扶了起來。


  文灝順著對方的力道挪動了兩下,剛想站直了自己走,下一秒又把力量散掉了。他發現挨著應安年,現實世界對他的排斥陡然削弱到近乎於無,就像跑到要脫力的時候打了一針興奮劑,什麼功能飲料都沒有這樣的效果。


  這個男人果然是個不可輕易撼動抹除的存在啊,他在人類世界中的位置穩到自己這個被排斥的異類一挨到他,就得到了一個強大的護身符,世界規則掃描到這裡,就發生了一定程度的彎曲。


  不需懷疑,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導者之一,在合適的條件下,他甚至能改變世界的規則。


  文灝默默感嘆自己的絕佳運氣,變人沒多久就遇到這樣的人。他那個還未成型的獨立計劃馬上就變了,至少在恢復之前,繼續賴著應安年才是最好的選擇,在這之後,也要離他近點才行。要是哪一天不湊巧要被這個世界彈出去了,抓住這張護身符說不定還有扭轉局面的機會。


  這時候,文灝突然就領悟到了人類說的「抱大腿」是什麼感覺。


  這條大腿把文灝扶到房間,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就要離開。文灝剛輕鬆了一會兒,哪捨得放開這種感覺,下意識地就抓住了他的衣擺。


  應安年低頭看看拉住自己衣服的手,想掙脫又放棄了。他坐到床邊,像文灝守著樂樂睡覺那樣等著他入睡。


  看來青年受到的驚嚇比想象的還嚴重,清醒的時候表現得勇敢淡定,迷糊的時候脆弱就露出來了,跟個小孩子一樣,想要人陪,想跟熟悉的人挨著。


  應安年也不無聊,就看著那張像畫一樣的面孔。這時候看,光明正大。


  人類的視線對文灝來說並不是能夠明顯感知到的東西,他閉著眼睛放空大腦,陷入一種鹹魚狀態,放鬆地享受。啊,好多天沒這麼舒服了。


  這個過程並沒有持續太久,到樂樂該起床的時間,文灝自動「醒來」,大大方方地對著應安年笑一笑,掀開被子下床。應安年被那個笑容灼了一下,耳根有點發熱,扔下一句「換件有領的深色襯衣」,當先出去了。


  等文灝換完衣服出來,應安年正在幫樂樂穿褲子,冬天的外衣外褲太厚,小孩兒自己搞不定。但應總裁顯然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抬著侄子小小軟軟的腿不敢用力,一條褲子半天套不上去。


  樂樂頭上頂著『小叔怎麼不會穿褲子?』,卻坐在應安年懷裡沒動,乖乖任他折騰。於是文灝也不去搭把手,低咳一聲先下樓去。轉身他就笑開了,很想告訴樂樂,你小叔不是不會穿褲子,是不會給你穿褲子。


  這麼一打岔,他就忘了問為什麼讓他換衣服。當應安年讓他站到白牆前要給他拍照的時候,文灝腦子裡的關鍵詞一碰,反應過來:「證件照?」


  「對,給你辦個身份證,一會兒跟我說一下出生日期。」應安年回答得很隨意。


  文灝一下子就興奮了。之前應安年不知道通過什麼方法給他辦到了一張臨時證明,讓他可以坐飛機、在幼兒園辦理入職。但臨時的就是臨時的,他還沒有被這個社會廣泛認可的通行證。而現在,他很快就是一個有身份·證的人類了,這個認知讓他笑得合不攏嘴。


  那樣子實在有點傻,應安年幾次提醒他不要笑得那麼明顯都沒有用。樂樂沒看懂,主動問「為什麼」,得到小叔的解答后也加入了提醒隊伍。拍到最後,照片中的青年仍是微笑著的,但總算是可以了。樂樂忍不住小大人式地嘆了一口氣。『大人都有笨的時候嗎?』文灝看到他這麼想。


  不到十天,文灝的身份證就到手了。他捧著那張小卡片翻來覆去地看,再次露出一臉傻笑。可真正的美人這麼笑起來不僅仍舊是美的,還更加耀眼,應安年有種周圍的空氣都在升溫的錯覺。


  文灝拿到身份證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銀行辦了張工資卡,並把之前領到的現金都存了進去。他美滋滋地揣著工資卡回來,高高興興地往應安年面前一放。


  應安年:「……什麼意思?」


  「我的工資卡,密碼是六個一,我在這兒住著,總要交家用的。」文灝本打算存錢出去租房子,以後再回報應安年,現在計劃變了,還不知道要賴多久,應安年這裡又暫時沒什麼他可以幫忙的,那就先把錢交出去吧。


  就應安年所知,青年目前只有這一個賺錢渠道,他把所有的錢拿了出來,卻絲毫沒有不舍。應安年確認他不是在假客氣,也不是自尊心過強地要劃清界限,他就是單純地覺得自己應該有所付出。他沒有說感謝的話,應安年卻清晰地接收到了他的感激。


  這點錢完全不被應安年看在眼裡,何況還是他發出去的,他本該說「你救了樂樂,花點錢不算什麼」,以及「你該自己存點錢,方便以後花用」,但他什麼也沒說,按青年的意思把那張卡收了起來。


  給出去一張卡片,收回來一張卡片,得到雙倍的好心情。


  而且,不知怎麼的,「家用」這個詞居然很讓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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