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嚴立德世家
太子是秘密出宮,微服私訪,聖旨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下,看著眼前的喬裝打扮的牟斌,嚴立德嘴角抽搐,心說,你堂堂錦衣衛指揮使,朝廷正三品大員出京,得多引人注目,太子行蹤還有保密的可能嗎?
牟斌眼角都沒分嚴立德一下,行禮道:「殿下,陛下詔您回京。」牟斌對嚴立德也沒有好感,身為朝廷官員,不思謹言慎行,反而攛掇皇太子出宮遊玩,簡直斯文掃地!更何況還是在周太皇太后薨逝不久,陛下心中哀戚,太子身為人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跑來「江湖歷練」,豈有此理!
朱厚照看了看手中的聖旨,的確是他爹親筆所書無疑,雖然他是獨子,可這皇家事情說不清,朱厚照天生就有這樣的敏捷,對關係自身安危的細節敏銳萬分。
「知道了,父皇龍體可安?」
「回殿下,陛下微恙,請殿下回京。」牟斌為人正直,對皇帝忠心耿耿,皇帝的身體狀況是國家最高機密,怎麼可能當著嚴立德的面說。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若真是微恙,何必急詔他回京,還把錦衣衛指揮使都派過來護送,怕是……「準備一下,明日啟程回京,牟指揮使先下去歇息吧。」
牟斌心說現在也天光大亮的,完全可以動身,他不怕舟車勞頓。可他不能說,太子決定的事他作為臣下聽命就是,反正不出大格。牟斌退下的似乎瞥了嚴立德一眼,示意他待會兒碰面說話。牟斌還沒退出去,就聽見殿下說了:「嚴大人,與我去書房。」
把人叫到書房,朱厚照又不說話了,兩人沉默相對,精彩激烈跌宕起伏的江湖遊歷到此告一段落。朱厚照不擔心他日後沒有玩樂的機會,只是憂心皇帝的身體。
「父皇怕是病重了。」朱厚照嘆息。
「是臣之過,不該奉殿下出京。」嚴立德抱拳道,表哥表弟的戲言不再說,在見到牟斌的那一刻嚴立德就完美完成了身份轉化,他不再是江湖人士,不是珠光寶氣閣的少閣主,而是戶部左侍郎,陛下的臣子,太子的臣屬。
「與你有什麼關係。」朱厚照嘆息,他十分擔心皇帝的身體,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回床前盡孝,可著急擔憂有什麼用。朱厚照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他若穩不住,朝臣更是六神無主,此時他不想向任何人訴說心中恐慌,只道:「繡花大盜一案後續如何處理?你要留下來嗎?」
「臣請奉殿下回京,有始有終。」他把太子從京中帶出來,自然要完好的帶回皇帝身邊,才對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別以為是獨子就萬無一失了,明朝宗室眾多,不然日後的嘉靖皇帝為何是過繼而來?「繡花大盜金九齡交由六扇門、刑部共同審理,紅鞋子中七人罪大惡極,律法不容,交由各地逮捕,押送刑部審問。」
「我聽說紅鞋子中有名/妓歐陽情?」
「是,名為妓/女,實為暗探殺/手,怡情院乃是情/報機構,一直在錦衣衛和東廠監視之下,所作所為皆有證可查,殿下可詔牟斌指揮使面稟詳情。」嚴立德有些擔心,他以為朱厚照看上了歐陽情。
「哦,那就一併辦了吧,只是擔心歐陽情裙下之臣眾多,江湖人士多桀驁不馴之輩,恐有劫獄之舉。」朱厚照對自己身份的轉換也是駕輕就熟,飛快變臉成合格的太子殿下。
「殿下多慮,民不與官爭,江湖人勢力再大,終究是民。」而今官方實力強大,眾人不會把官府當作眾多勢力中的一個,而是自認大明子民,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妓/女,有罪行的妓/女,當作玩/物的妓/女與官家作對。
「那就好,明日啟程,你今日能把事情全部處理完嗎?」
「可,殿下放心。」
「那你去忙吧。」朱厚照揮退嚴立德,坐在書房中靜靜發獃,他生性喜好玩樂,可出來一趟才發現江湖也不是好的玩樂場。皇帝病重,等待他的就是……這一天遲早要來,朱厚照從小就知道父皇身體不好,他要隨時做好準備,這近幾年皇帝精神奕奕,還在謀划著各項改革,他以為自己至少還有十年的時間慢慢長大,現在……
嚴立德飛快去處理後續事宜,還忙裡偷閒拉朱厚照去看了發還繡花大盜劫掠財產的場景,繡花大盜犯下六七十個案子,不可能每個案子都找上大勢力,有很多只是普通富戶,財產也是勤勞節儉幾代積累而來,看著那些失主領回自家財產時嚎啕大哭的場景,朱厚照心生感慨,作為太子,他第一次實際為他的臣民做了事情。看著面前破敗的官衙,這大概是官府最受歡迎的時候吧。
嚴立德在繡花大盜一案上原本還有很多設計,可現在時間不夠,只能走馬觀花。原本通知三個月後考試,現在改成三天,很多新課都沒法兒交,只能通讀課文一遍,看個人領悟了。
為趕時間,一行人坐海船返航,此時正刮東南風,一路順風順水,從天津著陸之後又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四月初,朱厚照在山西珠光寶氣閣的水榭中觀賞荷花,五月初,回到京城,御花園中的荷花依舊盛開。
朱厚照回來的時候,皇帝正與內閣諸位大臣商議朝政,太子何等重要,他一回來馬上被宣召覲見。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太子一見皇帝當即拜倒。
皇帝微笑扶起太子,道:「出去歷練一圈,看著結實不少。」太子出京一事雖是秘密,可瞞不過在場諸位重臣,他們都兼著太子少師、少傅之類的職務,按理每天都要見太子。
「兒不孝,累父皇擔憂,父皇也瘦了。」朱厚照心中做了數十種猜測,看到皇帝安好的一瞬間,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喜歡父皇為他遮風擋雨的,他希望這座高山永遠不倒。
「朕一向偏瘦,就是苦夏,你回來就好,去瞧瞧你母后,她也惦記著你呢,朕與大學士們再說說朝上事情。」皇帝寬慰道。
「兒不累,服侍父皇聽政吧。」朱厚照攏了攏頭髮,發現並無失態之處,順勢站在皇帝身旁。
皇帝真是驚喜了,朱厚照何曾主動請纓要關心朝政,看來這次出去的確有收穫啊,不枉自己頂著偌大的壓力放他出門。
皇帝驚喜的眼神沒逃過朱厚照眼睛,他難得心虛,開始反思自己以往是不是太混賬了。
皇帝叫起嚴立德和牟斌,頒下賞賜,讓牟斌交旨回家;又對嚴立德道:「嚴卿辛苦了,坐吧,也聽聽。」
「陛下面前,諸位上官都在,豈有臣坐的道理,臣年輕力壯,站著就好。」嚴立德婉拒了,皇帝一時抽風不要緊,他才多少歲,真要在這議政大殿坐下,御史的唾沫還不淹了他,御史才不管是不是皇帝賜坐呢。嚴立德麻溜站到戶部尚書韓文之後,韓文是他的頂頭上司,也是他的恩師。
皇帝和大學士閣老們商議的是兵部改革的事情,其中牽扯到向邊關運輸糧食的問題,才把戶部叫來一起。皇帝看著精神奕奕,可今日太子回來,他也有些心神不寧。大學士劉健乾脆建議,推后再議,皇帝爽快同意,帶著太子直奔後宮,皇后也念著朱厚照呢。
劉健、李東陽、謝遷、韓文緩步而出,此次議事皇帝只召見了他們四人,加上半路插入了嚴立德,一行五人慢悠悠從宮中踱步出去。
到了宮門口,各家轎夫來接,論資排輩送走了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位閣老,韓文一把抓住嚴立德的手道:「與我家去。」
「老師,我一身灰塵,容我回去洗漱,換件衣服再來可好?」嚴立德哭笑不得,哪兒有宮門口劫人的道理。
「不好!一錯眼,你指不定又跑沒影了,與我回去!」韓文有要緊事說,豈容嚴立德推脫。
「是,是,都聽您的,您先放開,我騎馬在轎旁給您護衛。」
「老夫請得動你?」韓文說到這就來氣,上次嚴立德就是用這個借口,一護衛就護衛到山西去了,戶部地皮都沒踩熱就跟著太子出去鬼混,把韓文氣得哦!
「老師放心,這次真是沒帶轎子,只能騎馬。」
「哼!」韓文冷哼一聲,對轎夫道:「看緊他,要是他趕跑,馬上告訴老夫。」
嚴立德又賠笑又作揖,好不容易把韓文哄上了轎子,往他的府邸而去。嚴立德揮手讓燕雲十八騎過來。護送太子回京怕出意外,嚴立德把十八騎都放在明面上了,入宮覲見他們也沒來得及回去,但在京中帶著他們又太招搖過市了,嚴立德帶了雲一到雲四,剩下都回去休息。
韓文生活簡樸,雖是朝廷二品大員,又掌控者戶部,每天從他手裡進出的銀子堆山填海,可他的宅子還是當初御賜的三進宅院,僕從也不多,真是清廉之相。
韓文是當初嚴立德靠進士時候的座師,之後入了翰林院,韓文發現嚴立德很有貨值天賦,當即收他為弟子,悉心教導。嚴立德能這麼快融入大明朝廷,多虧了韓文的教導。雖然他一會兒文官一會兒武將的跳槽,但總歸還是坐上了戶部侍郎的位置。他還沒成親,這麼年輕的三品大員,京城媒婆因為他生意都好了不少。這些成就、好人緣兒與韓文的幫助和庇護是分不開的,韓文愛護他,可對他也十分嚴厲。
一入宅子根本沒放他去洗漱,直接帶進書房,批頭蓋臉就是一頓數落。
「君子謹言慎行,你怎麼就陪著殿下胡鬧!殿下喜好遊玩,陛下一時糊塗同意了,你身為臣下怎麼不勸阻呢?」
「老師……」
「你出身江湖,也好武事,我可有說過你?文武之道看似截然不同,實則殊途同歸。都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陛下需要能文能武的大臣,你能幹,我也心安。可你不該奉太子出遊,太子正是少年意氣,一時迷惑,不加以輔正,日後恐誤入歧途,那是是大明的儲君,大明的將來!我等臣子,既入官場就要有為民請命,匡扶社稷的忠心抱負,遇事不能只順承君意,更要直言進諫!」
「不是……」
「你奉太子出遊也就罷了,怎麼還與他兄弟相稱。君臣之禮學到哪裡去了,就算要隱藏身份,也不該失了禮數。」韓文小聲道:「你當我是迂夫子不成,若是無人知曉也罷,可牟斌都告訴我了,其他人難道會不知嗎?牟斌為人正直,當年李大學士落難他都仗義出手相幫,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現在嚴立德才找到說話的機會,可他突然又不知說什麼。心想牟斌是多塊的嘴,他們一起在御前面聖,牟斌不過比他先走一會兒怎麼就聯繫上韓文了,還把這些小事都說了,果然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手段就是神鬼莫測。
「說啊!剛剛不還一臉冤枉你的表情嗎?」韓文拍了拍桌子,怒道。
「老師息怒,讓師母知道我惹您生氣,我這午飯可別想吃了。」嚴立德笑著給韓文奉茶,道:「弟子為人您是知曉的,與錦衣衛從未打過交道,怎麼會得罪牟指揮使。牟指揮使為人大度,若是私下一二小事,他想必不會和我計較。」
「唉,我又何嘗不知,你的性子,稱得上慎獨二字,可家中本是金鵬舊臣,自然要更加註意德行操守,以免小人嚼口舌。我也想不通你怎麼得罪了牟斌?一路上可有衝突?」韓文對自己弟子也是操心。
嚴立德微微一笑,道:「牟指揮使對陛下忠心耿耿,思陛下所思,憂陛下所憂,恐怕是看不慣我對周太皇太后一事的態度吧。」
「你又做了什麼?」韓文扶額,他當初怎麼沒看出嚴立德是個炮仗性子,別的炮仗一點就炸,他可倒好,悄悄移到你腳下,憋狠了再炸,不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太皇太后薨逝之後,陛下心中難過,身子日漸不好,太子殿下十分擔憂。殿下於太皇太后雖至孝,卻是重孫輩,殿下長大之後,太皇太后多病於清寧宮修養,因此殿下對陛下龍體更為看重。且殿下少年心性不定,一直對玩樂很感興趣。我便對陛下進言,讓太子到江湖遊歷,一來緩解心情,讓他過癮了,就不惦記了;二是趁著陛下還在,能拉拉韁繩,日後殿下要出去,臣等也攔不住。我還對太子諫言,陛下沉浸在太皇太后薨逝的噩耗中,若是沒有事情讓他打起精神,人就容易鑽牛角尖。太子若是在外,陛下肯定時刻懸心,自然走出悲傷,慢慢恢復。」
「你……你這是千方百計不讓陛下和太子守孝啊!」韓文一臉見鬼的表情。
「老師誤會了,陛下是孫輩,太皇太后卻不是元嫡正宮,滿打滿孫輩一年孝期,更別說帝王以日代年。殿下已經是重孫輩了,我奉殿下出遊的時候,孝期早過了。」嚴立德就是有這個意思,難道還會明著來嗎?
「不必狡辯,你瞞得過別人瞞得過自己嗎?哼,連牟斌都察覺了,你還敢說瞎話。」
「弟子兩面諫言的事情陛下也知道,是陛下默許的。」嚴立德冷靜道,治水還講究個堵不如疏呢,太子這種喜歡玩樂的性子肯定是改不了的,只能往正途上引導,讓他以為這也是玩樂的一種。皇帝大臣越是攔著,太子就越喜歡對著干,現在皇帝在,身子又不好,自然可以把太子這根彈簧壓到最底下,可將來反彈起來就沒人控制的住了。
「唉~」韓文嘆息一聲,道:「你怎麼就和太皇太後過不去呢?她老人家撫育陛下,有保存大明根基之功,又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就是有一二瑕疵,我們做臣下的難道能要求后妃都是聖人嗎?」
嚴立德默然,太皇太後周氏,乃是英宗貴妃,去年三月薨逝。史書記載憲宗對生母極其孝順,「五日一朝,燕享必親」。太后的要求不敢不從,惟恐太后不悅。但嚴立德覺得憲宗對生母感情真不好說,若是真孝順,後宮怎麼會成為萬貴妃的一言堂,難道周氏沒有反對過嗎?還出來了因妃廢后,寵且滅妻的醜聞,簡直是往皇室臉上扇巴掌。但周氏在萬貴妃的陰影下護住了當今陛下,也是因為有了當今陛下,萬貴妃看阻擋不住後宮生子,才有了後續皇子皇女生出、長大,這對大明皇室來說的確是功勞。
可這樣的功勞是基於大義的考慮,還對後宮爭鬥的副產品?當初憲宗繼位,原配正宮皇后錢氏尚在,宦官就敢假傳聖旨,令內閣只尊她這個生母為太后,把禮法上的嫡母至於何地?若不是當時內閣彭時穩得住,駁回了這樣的旨意,現在大明的政治格局又會是另一番變化。
嚴立德不是突然成了封建禮教的維護者,而是此時的「禮法」才是國家統治的基礎,太皇太後周氏違背禮法,動搖的是國家統治根基。嚴立德上輩子已經嘗試過「大踏步」「大/躍/進」,事實已經告訴他忽視客觀規律的害處,嚴立德自然加以改正。
當初上尊號是一出,接著錢皇後去世之後的禮法之爭又是一出。明朝在英宗以前,只有嫡后才能與皇帝合葬,英宗並且下詔只願與錢皇后合葬。錢皇后死後,周氏卻擋著不讓錢皇后合葬裕陵,憲宗委曲寬譬,最後才得以合葬。史官的記載尤其辛辣,「陰恃子貴、狐假虎威」。
別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去年周氏死的時候才叫熱鬧,一整年都圍繞著禮法在爭,嚴立德這個戶部侍郎都快把《禮記》翻爛了。明制只有嫡后才可以系帝謚及祔太廟,繼后及新君生母都不系帝謚、別祀奉慈殿。周氏卻得到元配嫡后的一切身後待遇,謚曰孝肅貞順康懿光烈輔天承聖睿皇后,合葬裕陵。周氏違逆丈夫(英宗)遺旨,為難兒子(憲宗),最後還不放過孫子(今上),多次違背禮法,干涉朝政,這樣一個后妃,的確不是值得人崇敬的。可誰讓他是陛下的恩人呢,若不是她當年庇護,就沒有如今的陛下,雖然她當時只是為了和萬貴妃對著干。所以陛下願意給她最好的,不管是系帝謚,還是祔太廟。整個太皇太后的孝期之內,朝廷都圍著這些禮法爭論不休,這是陛下在宦官李廣之後,第二次和朝臣杠上。
這麼亂糟糟的宮廷環境,讓太子朱厚照怎麼待得住。皇帝在為自己的祖母抗爭,皇后在一波一波接待覲見的外命婦,誰家外命婦都是嫡妻,漢族的婚姻從來都是一夫一妻制,妾是什麼?妾通買賣,那是伺候男女主人的玩物!皇家就是天下的表率,現在已經是男人當道的時代了,若是周氏這個尊號再加上帝謚,嫡妻們還活不活了?
事情幾乎拖了整整一年,去年三月薨逝,等到今年開年,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上議,區分嫡庶,遵循禮法,陛下無奈才同意從了新君生母升為太后的先例,讓周氏別祀於奉慈殿,不祔廟,去掉帝謚,仍稱太皇太后。
嚴立德是正常男人,他對女人的要求是認清自己的位置。不,這與男人無關,只要是個明白人,都希望人能認清自己的位置。此時妻妾都是合法婚姻,地位也許有不同,但後宮后宅爭寵是正常的,英宗也沒有當今陛下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的氣概,所以周氏和錢氏有矛盾是正常的。但她不應該破壞禮法,換句話說,你要爭可以,用別的手段。若是她真「於國有大功」,因功抬高葬禮規格,說明這是特例,朝臣們難道會不答應嗎?
明朝文臣的心胸超出後人想像!明朝最為人詬病的不就是宦官機構和特務機構嗎?可宦官中有讓文人單獨列傳的懷恩,錦衣衛中又備受讚歎的牟斌,這與身份無關,只看人而已。
嚴立德嘆息一聲,道:「老師知道我江湖出身,昔年有一二奇人為友,年初得知英宗陛下陵墓有異。錢皇后雖與英宗同陵墓,卻異隧,葬處距離英宗陛下玄堂有數丈,中間的隧道被填滿了,而右邊周太后的隧道卻是空的。臣已密報陛下,劉公、李公、謝公亦知,陛下想鑿通隧道,欽天監以不利風水為由不贊同,因此擱置。」
「什麼?」韓文悚然而驚,顯然沒想到人都死了,太皇太后還玩兒這樣的把戲。瞬間,韓文就發現了不妥:「不對,你不是多管閑事的人,就算看不過不遵禮法之事,你也不會說出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弟子此次回鄉探親,父親已為我定下的親事,安昌伯之女。」
「安昌伯?」那是誰?即便是記憶力過人的韓文都有一時反應不及,可見安昌伯在偌大的京城並沒什麼知名度。很快韓文就想清楚了,「安昌伯錢承宗?」
「是,弟子之妻,安昌伯錢承宗之女錢氏。」
怪不得!韓文在心裡默念。錢皇后乃是英宗結髮妻子,一家也對英宗忠心耿耿。錢皇后的父親早在女兒第一次做皇后后不久就離開了人世,一雙兒子不幸在「土木之變」中殉難。錢皇后的大哥錢欽死時只有女兒,弟弟錢鍾之妻懷有身孕,遺腹生下一個兒子錢雄,錢雄也只有一子,錢承宗。
錢皇后賢良,英宗在位之時,多次想要加封妻族,可錢皇后都阻止了。繼位的憲宗不是什麼明白人,等到他登基,妃妾出身的周家滿門爵位,正經嫡母家族卻提都沒提。外戚之爵本就是恩賞,全出自皇帝心意,朝臣也無法進諫。在整個憲宗一朝,錢家都是不能說的存在。等到當今陛下繼位,錢家才有了安昌伯的爵位。可錢家已經是過時的外戚,誰還記得起他們,無人在朝中任職,無人掌實權,連韓文這樣博文廣記之人,都要聯繫前後才想得起來錢家是哪一個錢家。
何其可悲!
韓文狐疑的看了一眼嚴立德,不明白他父親怎麼給他定了這樣一門親事。大明皇家選妻妾從小官平民之家選,以杜絕外戚之患,可朝臣們結親還是喜歡在門當戶對的家庭里尋找。錢家以前是武將起家,後來一家子幾乎死絕,空有爵位,怎麼看都不能給嚴立德助力,為什麼要與他家結親。看看,親還沒結成,嚴立德就開始為他家和周太皇太後過不去,有何益處?
韓文十分了解嚴立德,他父親不可能莫名其妙給他定親,他這種主意正的人,就是定親了也能攪黃,所以……「為什麼定了錢氏?」
為什麼啊?這裡面的故事就多了,可嚴立德不能告訴自己老師最打動他的就一條——不裹小腳!嚴立德的審美已經形成,這麼多年他能欣賞錦繡華裙,也能欣賞婉轉戲曲,但怎麼也欣賞不來小腳。少年人獵奇,上輩子也看過不少的紀錄片或照片,看到過實物,他不想自己的妻子日後也是這種。他不歧視殘疾人,可也沒有欣賞「殘/障」的眼光。
「錢氏會武功,曾在邊關救弟子一命。」嚴立德只能這樣說。
「怪不得!」韓文再次感嘆,他就說嘛,嚴立德出身江湖,自然更欣賞江湖俠女。他原本還有把自己孫女兒嫁給他的意思,可現在自家孫女這種受文人喜愛的,嚴立德卻不一定,他可是由文轉武,再由武轉文的「另類」啊。
這當然是嚴立德瞎編的,也就欺負韓文不懂武功,以他的水平要遇險得是大軍圍困的場景,錢氏又不是九天玄女,沒辦法從大軍中把他救走。
知曉內情,韓文就放心了,勸弟子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賢明,不也准了周太皇太後去帝謚,不祔廟,別祀於奉慈殿。錢家也有爵位,我知你是愛護正妻之人,可萬不可因此怨望陛下。」
嚴立德笑了,「老師多慮了,弟子豈是這種人。」
當今陛下沒有受過錢皇后的恩義,對她的家族能出於禮法,補償一個安昌伯爵位,嚴立德已經很滿意了。是的,補償,按照禮制,錢家在憲宗時期應該有侯爵爵位,到了當今治下,當然是降等襲爵,只有伯爵之位。陛下沒有明說,但一言一行都表達著這個意思,是替先皇補償給錢家的。
陛下以仁孝注稱,可對先帝也不是全然孝順吧,不然不會「糾正」先帝的錯誤。他現在身體這麼虛弱,何嘗不是當初先帝放任萬貴妃為禍宮廷所致。
「你能明白就好。」韓文捋著鬍子微笑,但還是不明白,「牟斌怎會對你不滿?」韓文不信嚴立德不知道,還未成婚就爬到了三品大員的位置,除了錦衣衛和東廠這樣的特殊部門,朝中誰不是熬資歷上來的。若無敏銳觸角,別管多大的功勞,早就被這湍急的朝堂暗流卷到河底了。
「這次牟指揮使不滿的原因和弟子類似,您忘了,他的長子娶妻周氏,周太皇太后那個周。」這次看似嚴立德和牟斌的口角,實際上是兩代皇太后的比較,或者說是禮法之爭的延續,嫡庶之爭的體現。
都說國人好面子,死/人的事情也能爭的氣/死/活人,不,這不一樣,皇家事不一樣。在正史中,大明制度只有嫡后能與皇帝合葬,自周氏之後,就開了先河。若不是她這個先河,又怎們會引出嘉靖時的「大禮議」,若非大禮議,又怎會引出皇權和相權之爭,讓大明的文官集團第一次深刻認識到,皇帝就算幾十年不上朝,只憑他們也能把國家治理好,然後就是無情無盡的黨爭。
嚴立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苛刻了,怪眼前摔碎的這顆雞蛋毀了一個養雞場的夢想,可他既然站在這條歷史長河中,就希望保住這顆蛋,保住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礎。
他安身立命的基礎是什麼?是那部史書,他之所以死而復生,有了一生三世的傳奇,都是因為那部史書?已經有了列傳,他何時能結束這場遊戲,是由「世家」到「本紀」嗎?若是一直在「列傳」上打轉,那個不知名的暫且稱他為「史書」的高階文明會放過他嗎?大明人才濟濟,陸小鳳世界的江湖也偏向平穩,他不可能一步登天做皇帝,所以他要保證自己的家族長久傳承,爭取做到「世家」的程度。
怎麼保證自己的家族長久傳承?抱歉,他也沒有答案,他正在試著去做。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自己。
「就是說實際與你們倆並不相關?」韓文捋了捋鬍子,道:「改日我約牟斌出來,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別壞了你們的交情。兩位太后都去了,活著的人還較什麼勁。」尤其人家正經錢家、周家後人和平相處,你們兩個勉強沾邊的跳個不停,也太搞笑了。
「是,聽老師的。」嚴立德不認為這是小事,但韓文不會信的,只能由他了,日後事實會證明的。
「陛下今日精神有些不好,又叫了太子回朝,看來朝中流傳說陛下有恙的消息不是誤傳,你暫且不要拿錢、周二位太后的事情去打攪陛下,免陛下憂心。」韓文叮囑道。
「是,弟子省的。」陛下又不會對錢家額外施恩,他去打攪陛下做什麼。
「太子出門遊歷,回來看著也長大許多,你雖目的不純,但也做了件好事。我看你與太子關係親密,日後也要多規勸他走正道,殿下肩上擔的是天下萬民啊。」
「是,弟子謹記。」
「你與錢氏定親,什麼時候也讓我那老婆子瞧瞧,她待你跟孫兒沒差,知道你定親不帶媳婦兒來見她,可得吃醋。」
嚴立德笑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弟子巴不得呢。錢夫人原準備遞拜貼,可弟子想著要親自和老師說一說,才顯得鄭重。」
「你呀,就是心太細。」韓文進入書房這麼久,終於笑了,「行了,下去洗漱吧,你的房間也還留著,衣裳也有。」
韓家大宅只有三進,可在外院也給嚴立德專門辟了幾間屋子,這是他作為關門弟子的待遇。所以嚴立德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當了師父,真是衣食住行無一不包,仕途前程,連娶妻生子都一併幫著操心,親爹也只能到這份兒上了。
嚴立德現在還是光棍兒一個,嚴府也只有他一個主子,完全不必擔心和誰交待,今晚就住在韓家了。剛好,韓文還要和他說一說朝廷局勢,他離開一個月感覺像離開了一年,皇帝的身體、朝臣的態度,遠離朝廷的他即便有消息也不能盡信,如何比得上韓文面授機宜。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嚴立德就告辭了,他昨天就吩咐人去安昌伯府上地拜貼,回去一趟,名分已定,他終於能正大光明的走進安昌伯府了。